第十章

未知何如,下回分解。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泄機關顰兒迷本性第九十六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泄機關顰兒迷本性第 九 十 六 回瞞消息鳳姐設奇謀泄機關顰兒迷本性話說賈璉拿了那塊假玉忿忿走出,到了書房。那個人看見賈璉的氣色不好,心裏先發了虛了,連忙站起來迎著,剛要說話,隻見賈璉冷笑道:“好大膽!我把你這個混賬東西!這裏是什麼地方兒,你敢來掉鬼!”回頭便問:“小廝們呢?”外頭轟雷一般,幾個小廝齊聲答應。賈璉道:“取繩子去,捆起他來,等老爺回來問明了,把他送到衙門裏去!”眾小廝又一齊答應:“預備著呢!”嘴裏雖如此,卻不動身。那人先自唬的手足無措,見這般勢派,知道難逃公道,隻得跪下給賈璉碰頭,口口聲聲隻叫:“老太爺別生氣,是我一時窮極無奈,才想出這個沒臉的營生來。那玉是我借錢做的,我也不敢要了,隻得孝敬府裏的哥兒頑罷。”說畢,又連連磕頭。賈璉啐道:“你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這府裏希罕你的那朽不了的浪東西!”

正鬧著,隻見賴大進來,陪著笑向賈璉道:“二爺別生氣了。靠他算個什麼東西?饒了他,叫他滾出去罷!”賈璉道:“實在可惡!”賴大、賈璉作好作歹,眾人在外頭都說道:“糊塗狗攮的,還不給爺和賴大爺磕頭呢?快快的滾罷,還等窩心腳呢!”那人趕忙磕了兩個頭,抱頭鼠竄而去。從此街上鬧動了“賈寶玉弄出‘假寶玉’”來。

且說賈政那日拜客回來,眾人因為燈節底下,恐怕賈政生氣,已過去的事了,便也都不肯回。隻因元妃的事忙碌了好些時,近日寶玉又病著,雖有舊例家宴,大家無興,也無有可記之事。到了正月十七日,王夫人正盼王子騰來京,隻見鳳姐進來回說:“今日二爺在外聽得有人傳說,我們家大老爺趕著進京,離城隻二百多裏地,在路上沒了。太太聽見了沒有?”王夫人吃驚道:“我沒有聽見,老爺昨晚也沒有說起,到底在那裏聽見的?”鳳姐道:“說是在樞密張老爺家聽見的。”王夫人怔了半天,那眼淚早流下來了,因拭淚說道:“回來再叫璉兒索性打聽明白了,來告訴我。”鳳姐答應去了。王夫人不免暗裏落淚,悲女哭弟,又為寶玉耽憂。如此連三接二,都是不隨意的事,那裏擱得住?便有些心口疼痛起來;又加賈璉打聽明白了,來說道:“舅太爺是趕路勞乏,偶然感冒風寒,到了十裏屯地方,延醫調治。無奈這個地方沒有名醫,誤用了藥,一劑就死了。但不知家眷可到了那裏沒有?”王夫人聽了,一陣心酸,便心口疼得坐不住,叫彩雲等扶了上炕,還紮掙著叫賈璉去回了賈政,“即速收拾行裝,迎到那裏,幫著料理完畢,即刻回來,告訴我們,好叫你媳婦兒放心。”賈璉不敢違拗,隻得辭了賈政起身。

賈政早已知道,心裏很不受用;又知寶玉失玉以後神誌昏憒,醫藥無效;又值王夫人心疼。那年正值京察,工部將賈政保列一等。二月,吏部帶領引見。皇上念賈政勤儉謹慎,即放了江西糧道。即日謝恩,已奏明起程日期。雖有眾親朋賀喜,賈政也無心應酬,隻念家中人口不寧,又不敢耽延在家。

正在無計可施,隻聽見賈母那邊叫:“請老爺。”賈政即忙進去,看見王夫人帶著病也在那裏,便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叫他坐下,便說:“你不日就要赴任,我有多少話與你說,不知你聽不聽?”說著,掉下淚來。賈政忙站起來,說道:“老太太有話隻管吩咐,兒子怎敢不遵命呢?”賈母咽哽著說道:“我今年八十一歲的人了,你又要做外任去,偏有你大哥在家,你又不能告親老告親老:即辭官歸家,奉養年老的父母或祖父母,叫做告親老,亦稱告終養。。你這一去了,我所疼的隻有寶玉,偏偏的又病得糊塗,還不知道怎麼樣呢。我昨日叫賴升媳婦出去,叫人給寶玉算算命,這先生算得好靈,說要娶了金命的人幫扶他,必要衝衝喜才好,不然隻怕保不住。我知道你不信那些話,所以叫你來商量。你的媳婦也在這裏,你們兩個也商量商量:還是要寶玉好呢,還是隨他去呢?”賈政陪笑說道:“老太太當初疼兒子這麼疼的,難道做兒子的就不疼自己的兒子不成麼?隻為寶玉不上進,所以時常恨他——也不過是恨鐵不成鋼的意思。老太太既要給他成家,這也是該當的,豈有逆著老太太不疼他的理?如今寶玉病著,兒子也是不放心。因老太太不叫他見我,所以兒子也不敢言語。我到底瞧瞧寶玉是個什麼病?”

王夫人見賈政說著也有些眼圈兒紅,知道心裏是疼的,便叫襲人扶了寶玉來。寶玉見了他父親,襲人叫他請安,他便請了個安。賈政見他臉麵很瘦,目光無神,大有瘋傻之狀,便叫人扶了進去。便想到:“自己也是望六的人了,如今又放外任,不知道幾年回來。倘若這孩子果然不好,一則年老無嗣,雖說有孫子,到底隔了一層;二則老太太最疼的是寶玉,若有差錯,可不是我的罪名更重了!”瞧瞧王夫人,一包眼淚,又想到他身上,複站起來說:“老太太這麼大年紀,想法兒疼孫子,做兒子的還敢違拗?老太太主意該怎麼便怎麼就是了。但隻姨太太那邊不知說明白了沒有?”王夫人便道:“姨太太是早應了的。隻為蟠兒的事沒有結案,所以這些時總沒提起。”賈政又道:“這就是第一層的難處。他哥哥在監裏,妹子怎麼出嫁?況且貴妃的事雖不禁婚嫁,寶玉應照已出嫁的姐姐,有九個月的功服,此時也難娶親;再者我的起身日期已經奏明,不敢耽擱,這幾天怎麼辦呢?”

賈母想了一想:“說的果然不錯。若是等這幾件事過去,他父親又走了;倘若這病一天重似一天,怎麼好?隻可越些禮辦了才好。”想定主意,便說道:“你若給他辦呢,我自然有個道理,包管都礙不著。姨太太那邊,我和你媳婦親自過去求他;蟠兒那裏我央蝌兒去告訴他,說是要救寶玉的命,諸事將就,自然應的。若說服裏娶親,當真使不得;況且寶玉病著,也不可教他成親。不過是衝衝喜,我們兩家願意,孩子們又有金玉的道理,婚是不用合的了。即挑了好日子,按著咱們家分兒過了禮過了禮:舊時男女雙方同意訂婚之後,男家把聘禮送到女家叫過禮,也叫“過定”或“下彩禮”。,趕著挑個娶親日子,一概鼓樂不用,倒按宮裏的樣子,用十二對提燈、一乘八人轎子抬了來;照南邊規矩拜了堂,一樣坐床撒帳,可不是算娶了親了麼?寶丫頭心地明白,是不用慮的;內中又有襲人,也還是個妥妥當當的孩子,再有個明白人常勸他,更好,他又和寶丫頭合的來。再者,姨太太曾說:‘寶丫頭的金鎖也有個和尚說過,隻等有玉的便是婚姻。’焉知寶丫頭過來,不因金鎖倒招出他那塊玉來?也定不得。從此一天好似一天,豈不是大家的造化?這會子隻要立刻收拾屋子,鋪排起來——這屋子是要你派的——一概親友不請,也不排筵席。待寶玉好了,過了功服,然後再擺席請人。這麼著都趕的上,你也看見了他們小兩口的事,也好放心的去。”賈政聽了,原不願意,隻是賈母做主,不敢違命,勉強陪笑說道:“老太太想的極是,也很妥當。隻是要吩咐家下眾人,不許吵嚷得裏外皆知,這要耽不是的。姨太太那邊隻怕不肯;若是果真應了,也隻好按著老太太的主意辦去。”賈母道:“姨太太那裏有我呢。你去吧。”

賈政答應出來,心中好不自在。因赴任事多,部裏領憑、親友們薦人,……種種應酬不絕,竟把寶玉的事聽憑賈母交與王夫人、鳳姐兒了。惟將榮禧堂後身王夫人內屋旁邊一大跨所二十餘間房屋指與寶玉,餘者一概不管。賈母定了主意,叫人告訴他去,賈政隻說很好。此是後話。

且說寶玉見過賈政,襲人扶回裏間炕上,因賈政在外,無人敢與寶玉說話,寶玉便昏昏沉沉的睡去。賈母與賈政所說的話,寶玉一句也沒有聽見。襲人等卻靜靜兒的聽得明白。頭裏雖也聽得些風聲,到底影響,隻不見寶釵過來,卻也有些信真;今日聽了這些話,心裏方才水落歸漕,倒也喜歡。心裏想道:“果然上頭的眼力不錯,這才配得是!我也造化。若他來了,我可以卸了好些擔子。但是這一位的心裏隻有一個林姑娘。幸虧他沒有聽見;若知道了,又不知要鬧到什麼分兒了!”襲人想到這裏,轉喜為悲,心想:“這件事怎麼好?老太太、太太那裏知道他們心裏的事?一時高興說給他知道,原想要他病好。若是他仍似前的心事:初見林姑娘便要摔玉砸玉;況且那年夏天在園裏把我當作林姑娘,說了好些私心話;後來因為紫鵑說了句頑話兒,便哭得死去活來。若是如今和他說要娶寶姑娘,竟把林姑娘撂開,除非是他人事不知還可;若稍明白些,隻怕不但不能衝喜,竟是催命了!我再不把話說明,那不是一害三個人了麼?”襲人想定主意,待等賈政出去,叫秋紋照看著寶玉,便從裏間出來。走到王夫人身旁,悄悄的請了王夫人到賈母後身屋裏去話說。賈母隻道是寶玉有話,也不理會,還在那裏打算怎麼過禮,怎麼娶親。

那襲人同了王夫人到了後間,便跪下哭了。王夫人不知何意,把手拉著他說:“好端端的,這是怎麼說?有什麼委屈,起來說。”襲人道:“這話奴才是不該說的,這會子因為沒有法兒了。”王夫人道:“你慢慢說。”襲人道:“寶玉的親事,老太太、太太已定了寶姑娘了,自然是極好的一件事。隻是奴才想著,太太看去,寶玉和寶姑娘好,還是和林姑娘好呢?”王夫人道:“他兩個因從小兒在一處,所以寶玉和林姑娘又好些。”襲人道:“不是好些。”便將寶玉素與黛玉這些光景一一的說了。還說:“這些事都是太太親眼見的,獨是夏天的話我從沒敢和別人說。”王夫人拉著襲人道:“我看外麵兒已瞧出幾分來了,你今兒一說,更加是了。但是剛才老爺說的話想必都聽見了,你看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襲人道:“如今寶玉若有人和他說話,他就笑;沒人和他說話,他就睡。所以頭裏的話卻倒都沒聽見。”王夫人道:“倒是這件事叫人怎麼樣呢?”襲人道:“奴才說是說了,還得太太告訴老太太,想個萬全的主意才好。”王夫人便道:“既這麼著,你去幹你的。這時候滿屋子的人,暫且不用提起。等我瞅空兒回明老太太,再作道理。”說著,仍到賈母跟前。

賈母正在那裏和鳳姐兒商議,見王夫人進來,便問道:“襲人丫頭說什麼,這麼鬼鬼祟祟的?”王夫人趁問,便將寶玉的心事細細回明賈母。賈母聽了,半日沒言語。王夫人和鳳姐也都不再說了。隻見賈母歎道:“別的事都好說。林丫頭倒沒有什麼,若寶玉真是這樣,這可叫人作了難了!”隻見鳳姐想了一想,因說道:“難倒不難,隻是我想了個主意,不知姑媽肯不肯?”王夫人道:“你有主意,隻管說給老太太聽,大家娘兒們商量著辦罷了。”鳳姐道:“依我想,這件事隻有一個掉包兒的法子。”賈母道:“怎麼掉包兒?”鳳姐道:“如今不管寶兄弟明白不明白,大家吵嚷起來,說是老爺做主,將林姑娘配了他了。瞧他的神情兒怎麼樣。要是他全不管,這個包兒也就不用掉了;若是他有些喜歡的意思,這事卻要大費周折呢。”王夫人道:“就算他喜歡,你怎麼樣辦法呢?”鳳姐走到王夫人耳邊,“……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王夫人點了幾點頭兒,笑了一笑,說道:“也罷了。”賈母便問道:“你娘兒兩個搗鬼,到底告訴我是怎麼著呀?”鳳姐恐賈母不懂,露泄機關,便也向耳邊輕輕的告訴了一遍。賈母果真一時不懂,鳳姐笑著又說了幾句。賈母笑道:“這麼著也好,可就隻忒苦了寶丫頭了。倘或吵嚷出來,林丫頭又怎麼樣呢?”鳳姐道:“這個話原隻說給寶玉聽,外頭一概不許提起,有誰知道呢?”

正說間,丫頭傳進話來,說:“璉二爺回來了。”王夫人恐賈母問及,使個眼色與鳳姐。鳳姐便出來,迎著賈璉努了個嘴兒,同到王夫人屋裏等著去了。一回兒,王夫人進來,已見鳳姐哭的兩眼通紅。賈璉請了安,將到十裏屯料理王子騰的喪事的話說了一遍,便說:“有恩旨,賞了內閣的職銜,諡了‘文勤’公,命本宗扶柩回籍,著沿途地方官員照料。昨日起身,連家眷回南去了。舅太太叫我回來請安問好,說:‘如今想不到不能進京,有多少話不能說。’聽見我大舅子要進京,若是路上遇見了,便叫他來到咱們這裏細細的說。”王夫人聽畢,其悲痛自不必言。鳳姐勸慰了一番,“請太太略歇一歇,晚上來,再商量寶玉的事罷。”說畢,同了賈璉回到自己房中,告訴了賈璉,叫他派人收拾新房。不題。

一日,黛玉早飯後帶著紫鵑到賈母這邊來,一則請安,二則也為自己散散悶。出了瀟湘館,走了幾步,忽然想起忘了手絹子來。因叫紫鵑回去取來,自己卻慢慢的走著等他。剛走到沁芳橋那邊山石背後——當日同寶玉葬花之處,忽聽一個人嗚嗚咽咽在那裏哭。黛玉煞住腳聽時,又聽不出是誰的聲音,也聽不出哭著叨叨的是些什麼話。心裏甚是疑惑,便慢慢的走去。及到了跟前,卻見一個濃眉大眼的丫頭在那裏哭呢。黛玉未見他時,還隻疑府裏這些大丫頭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所以來這裏發泄發泄;及至見了這個丫頭,卻又好笑,因想到:“這種蠢貨有什麼情種?自然是那屋裏作粗活的丫頭受了大女孩子的氣了。”細瞧了一瞧,卻不認得。

那丫頭見黛玉來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來拭眼淚。黛玉問道:“你好好的,為什麼在這裏傷心?”那丫頭聽了這話,又流淚道:“林姑娘,你評評這個理。他們說話我又不知道,我就說錯了一句話,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黛玉聽了,不懂他說的是什麼,因笑問道:“你姐姐是那一個?”那丫頭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聽了,才知道是賈母屋裏的,因又問:“你叫什麼?”那丫頭道:“我叫傻大姐兒。”黛玉笑了一笑,又問:“你姐姐為什麼打你?你說錯了什麼話了?”那丫頭道:“為什麼呢,就是為我們寶二爺娶寶姑娘的事情。”黛玉聽了這句話,如同一個疾雷,心頭亂跳。略定了定神,便叫了這丫頭:“你跟了我這裏來。”那丫頭跟著黛玉到那畸角兒上葬桃花的去處,那裏背靜。黛玉因問道:“寶二爺娶寶姑娘,他為什麼打你呢?”傻大姐道:“我們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為我們老爺要起身,說就趕著往姨太太商量把寶姑娘娶過來罷。頭一宗,給寶二爺衝什麼喜;第二宗——”說到這裏,又瞅著黛玉笑了一笑,才說道:“趕著辦了,還要給林姑娘說婆家呢。”黛玉已經聽呆了。這丫頭隻管說道:“我又不知道他們怎麼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寶姑娘聽見害臊。我白和寶二爺屋裏的襲人姐姐說了一句:‘咱們明兒更熱鬧了,又是寶姑娘,又是寶二奶奶,這可怎麼叫呢?’林姑娘,你說我這話害著珍珠姐姐什麼了嗎?他走過來就打了我一個嘴巴,說我混說,不遵上頭的話,要攆出我去。我知道上頭為什麼不叫言語呢?你們又沒告訴我,就打我。”說著,又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