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黛玉此時心裏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味兒來了。停了一會兒,顫巍巍的說道:“你別混說了,你再混說,叫人聽見,又要打你了。你去罷。”說著,自己移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隻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原來腳下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癡癡,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的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裏走起來。

紫鵑取了絹子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裏看時,隻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晃晃蕩蕩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裏東轉西轉;又見一個丫頭往前頭走了,離的遠,也看不出是那一個來。心中驚疑不定,隻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裏去?”黛玉也隻模糊聽見,隨口應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聽了,摸不著頭腦,隻得攙著他到賈母這邊來。

黛玉走到賈母門口,心裏微覺明晰,回頭看見紫鵑攙著自己,便站住了問道:“你作什麼來的?”紫鵑陪笑道:“我找了絹子來了。頭裏見姑娘在橋那邊呢,我趕著過去問姑娘,姑娘沒理會。”黛玉笑道:“我打量你來瞧寶二爺來了呢,不然,怎麼往這裏走呢?”紫鵑見他心裏迷惑,便知黛玉必是聽見那丫頭什麼話了,惟有點頭微笑而已;隻是心裏怕他見了寶玉,那一個已經是瘋瘋傻傻,這一個又這樣恍恍惚惚,一時說出些不大體統的話來,那時如何是好?心裏雖如此想,卻也不敢違拗,隻得攙他進去。

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卻是寂然無聲。因賈母在屋裏歇中覺,丫頭們也有脫滑頑去的,也有打盹兒的,也有在那裏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襲人聽見簾子響,從屋裏出來一看,見是黛玉,便讓道:“姑娘屋裏坐罷。”黛玉笑著道:“寶二爺在家麼?”襲人不知底裏,剛要答言,隻見紫鵑在黛玉身後和他努嘴兒,指著黛玉,又搖搖手兒。襲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語。黛玉卻也不理會,自己走進房來,看見寶玉在那裏坐著,也不起來讓坐,隻瞅著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隻管對著臉傻笑起來。襲人看見這番光景,心裏大不得主意,隻是沒法兒。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麵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傻笑起來。

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不減於寶玉,因悄和紫鵑說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歇歇去罷。”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秋紋笑著,也不言語,便來同著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著寶玉隻管笑,隻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後麵趕忙跟著走。黛玉出了賈母院門,隻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麼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了家了!”隻這一句話沒說完,隻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直吐出來。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第 九 十 七 回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話說黛玉到瀟湘館門口,紫鵑說了一句話,更動了心,一時吐出血來,幾乎暈倒。虧了還同著秋紋,兩個人挽扶著黛玉到屋裏來。那時秋紋去後,紫鵑、雪雁守著。見他漸漸蘇醒過來,問紫鵑道:“你們守著哭什麼?”紫鵑見他說話明白,倒放了心了,因說:“姑娘剛才打老太太那邊回來,身上覺得不大好,唬的我們沒了主意,所以哭了。”黛玉笑道:“我那裏就能夠死呢?”這一句話沒完,又喘成一處。原來黛玉因今日聽得寶玉、寶釵的事情,這本是他數年的心病,一時急怒,所以迷惑了本性;及至回來吐了這一口血,心中卻漸漸的明白過來,把頭裏的事一字也不記得了;這會子見紫鵑哭,方模糊想起傻大姐的話來,此時反不傷心,惟求速死,以完此債。這裏紫鵑、雪雁隻得守著,想要告訴人去,怕又像上次招得鳳姐兒說他們失驚打怪的。

那知秋紋回去,神情慌遽。正值賈母睡起中覺來,看見這般光景,便問:“怎麼了?”秋紋嚇的連忙把剛才的事回了一遍。賈母大驚,說:“這還了得!”連忙著人叫了王夫人、鳳姐過來,告訴了他婆媳兩個。鳳姐道:“我都囑咐到了,這是什麼人去走了風呢?這不更是一件難事了嗎?”賈母道:“且別管那些,先瞧瞧去,是怎麼樣了。”說著便起身,帶著王夫人、鳳姐等過來看視。見黛玉顏色如雪,並無一點血色,神氣昏沉,氣息微細。半日又咳嗽了一陣,丫頭遞了痰盒,吐出都是痰中帶血的。大家都慌了。隻見黛玉微微睜眼,看見賈母在他旁邊,便喘籲籲的說道:“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賈母一聞此言,十分難受,便說:“好孩子,你養著罷,不怕的。”黛玉微微一笑,把眼又閉上了。

外麵丫頭進來,回鳳姐道:“大夫來了。”於是大家略避。王大夫同著賈璉進來,診了脈,說道:“尚不妨事。這是鬱氣傷肝,肝不藏血,所以神氣不定。如今要用斂陰止血的藥,方可望好。”王大夫說完,同著賈璉出去開方取藥去了。

賈母看黛玉神氣不好,便出來告訴鳳姐等道:“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他,隻怕難好。他們也該替他預備預備,衝一衝,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裏這兩天正有事呢。”鳳姐兒答應了。賈母又問了紫鵑一回,到底不知是那個說的。賈母心裏隻是納悶,因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裏疼他。若是他心裏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們說了,我倒有些不放心。”

因回到房中,又叫襲人來問。襲人仍將前日回王夫人的話並方才黛玉的光景述了一遍。賈母道:“我方才看他卻還不至糊塗,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鳳姐道:“林妹妹的事老太太倒不必掛心,橫豎有他二哥哥天天同著大夫瞧看。倒是姑媽那邊的事要緊。今日早起聽見說,房子不差什麼就妥當了。竟是老太太、太太到姑媽那邊,我也跟了去,商量商量。就隻一件,姑媽家裏有寶妹妹在那裏,難以說話。不如索性請姑媽晚上過來,咱們一夜都說結了,就好辦了。”賈母、王夫人都道:“你說的是。今日晚了,明日飯後咱們娘兒們就過去。”說著,賈母用了晚飯。鳳姐同王夫人各自歸房。不題。

且說次日鳳姐吃了早飯過來,便要試試寶玉。走進裏間說道:“寶兄弟大喜!老爺已擇了吉日要給你娶親了。你喜歡不喜歡?”寶玉聽了,隻管瞅著鳳姐笑,微微的點點頭兒。鳳姐笑道:“給你娶林妹妹過來好不好?”寶玉卻大笑起來。鳳姐看著,也斷不透他是明白是糊塗。因又問道:“老爺說,你好了才給你娶林妹妹呢;若還是這麼傻,便不給你娶了。”寶玉忽然正色道:“我不傻,你才傻呢!”說著,便站起來說:“我去瞧瞧林妹妹,叫他放心。”鳳姐忙扶住了,說:“林妹妹早知道了。他如今要做新媳婦了,自然害羞,不肯見你的。”寶玉道:“娶過來,他到底是見我不見?”鳳姐又好笑,又著忙,心裏想:“襲人的話不差。提了林妹妹,雖說仍舊說些瘋話,卻覺得明白些;若真明白了,將來不是林姑娘,打破了這個燈虎兒,那饑荒才難打呢!”便忍笑說道:“你好好兒的,便見你;若是瘋瘋癲癲的,他就不見你了。”寶玉說道:“我有一個心,前兒已交給林妹妹了,他要過來,橫豎給我帶來,還放在我肚子裏頭。”鳳姐聽著竟是瘋話,便出來看著賈母笑。賈母聽了,又是笑,又是疼,便說道:“我早聽見了。如今且不用理他,叫襲人好好的安慰他。咱們走罷。”說著王夫人也來。

大家到了薛姨媽那裏,隻說惦記著這邊的事來瞧瞧。薛姨媽感激不盡,說些薛蟠的話。喝了茶,薛姨媽才要叫人告訴寶釵,鳳姐連忙攔住說:“姑媽不必告訴寶妹妹。”又向薛姨媽陪笑說道:“老太太此來,一則為瞧姑媽;二則也有句要緊的話,特請姑媽到那邊商議。”薛姨媽聽了,點點頭兒說:“是了。”於是大家又說些閑話,便回來了。

當晚,薛姨媽果然過來。見過了賈母,到王夫人屋裏來,不免說起王子騰來,大家落了一回淚。薛姨媽便問道:“剛才我到老太太那裏,寶哥兒出來請安還好好兒的,不過略瘦些。怎麼你們說得很利害?”鳳姐便道:“其實也不怎麼樣,隻是老太太懸心。目今老爺又要起身外任去,不知幾年才來。老太太的意思:頭一件叫老爺看著寶兄弟成了家,也放心;二則也給寶兄弟衝衝喜,借大妹妹的金鎖壓壓邪氣,隻怕就好了。”薛姨媽心裏也願意,隻慮著寶釵委屈,便道:“也使得。隻是大家還要從長計較計較才好。”王夫人便按著鳳姐的話和薛姨媽說,隻說:“姨太太這會子家裏沒人,不如把妝奩一概蠲免。明日就打發蝌兒去告訴蟠兒,一麵這裏過門,一麵給他變法兒撕擄官事。”並不提寶玉的心事。又說:“姨太太,既作了親,娶過來早,早好一天,大家早放一天心。”

正說著,隻見賈母差鴛鴦過來候信。薛姨媽雖恐寶釵委屈,然也沒法兒,又見這般光景,隻得滿口應承。鴛鴦回去回了賈母,賈母也甚喜歡。又叫鴛鴦過來,求薛姨媽和寶釵說明原故,不叫他受委屈。薛姨媽也答應了。便議定鳳姐夫婦作媒人。大家散了,王夫人姊妹不免又敘了半夜話兒。

次日,薛姨媽回家將這邊的話細細的告訴了寶釵,還說:“我已經應承了。”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後來便自垂淚,薛姨媽用好言勸慰解釋了好些話。寶釵自回房內,寶琴隨去解悶。薛姨媽才告訴了薛蝌,叫他明日起身,“一則打聽審詳的事;二則告訴你哥哥一個信兒,你即便回來。”

薛蝌去了四日便回來,回複薛姨媽道:“哥哥的事,上司已經準了誤殺,一過堂就要題本了,叫咱們預備贖罪的銀子。妹妹的事,說:‘媽媽做主很好的,趕著辦又省了好些銀子。叫媽媽不用等我,該怎麼著就怎麼辦罷。’”薛姨媽聽了,一則薛蟠可以回家;二則完了寶釵的事,心裏安放了好些。便是看著寶釵心裏好像不願意似的,“雖是這樣,他是女兒家,素來也孝順守禮的人,知我應了,他也沒得說的。”便叫薛蝌:“辦泥金庚帖,填上八字,即叫人送到璉二爺那邊去。還問了過禮的日子來,你好預備。本來咱們不驚動親友,哥哥的朋友,是你說的都是混賬人;親戚呢,就是賈、王兩家。如今賈家是男家,王家無人在京裏;史姑娘放定的事,他家沒有來請咱們,咱們也不用通知。倒是把張德輝請了來,托他照料些,他上幾歲年紀的人,到底懂事。”薛蝌領命,叫人送帖過去。

次日賈璉過來,見了薛姨媽,請了安,便說:“明日就是上好的日子,今日過來回姨太太,就是明日過禮罷。隻求姨太太不要挑飭就是了。”說著,捧過通書通書:舊時婚俗,男家向女家通知迎娶吉期的帖子。來。薛姨媽也謙遜了幾句,點頭應允。賈璉趕著回去回明賈政。賈政便道:“你回老太太,說既不叫親友們知道,諸事寧可簡便些;若是東西上,請老太太瞧了就是了,不必告訴我。”賈璉答應,進內將話回明賈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