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王夫人叫了鳳姐,命人將過禮的物件都送與賈母過目,並叫襲人告訴寶玉。那寶玉又嘻嘻的笑道:“這裏送到園裏,回來園裏又送到這裏。咱們的人送,咱們的人收,何苦來呢?”賈母、王夫人聽了,都喜歡道:“說他糊塗,他今日怎麼這麼明白呢!”鴛鴦等忍不住好笑,隻得上來一件一件的點明給賈母瞧,說:“這是金項圈,這是金珠首飾,共八十件;這是妝蟒四十匹;這是各色綢緞一百二十匹;這是四季的衣服,共一百二十件;外麵也沒有預備羊酒羊酒:上古、中古時,常常以羊、酒作為饋贈、賞賜、慶賀的禮物,後漸演變為訂婚時的禮物。,這是折羊酒的銀子。”賈母看了,都說好,輕輕的與鳳姐說道:“你去告訴姨太太,說不是虛禮,求姨太太等蟠兒出來,慢慢的叫人給他妹妹做來就是了。那好日子的被褥還是咱們這裏代辦了罷。”
鳳姐答應了,出來叫賈璉先過去,又叫周瑞、旺兒等,吩咐他們:“不必走大門,隻從園裏從前開的便門內送去,我也就過去。這門離瀟湘館還遠,倘別處的人見了,囑咐他們不用在瀟湘館裏提起。”眾人答應著送禮而去。寶玉認以為真,心裏大樂,精神便覺得好些,隻是語言總有些瘋傻。那過禮的回來都不提名說姓,因此上下人等雖都知道,隻因鳳姐吩咐,都不敢走漏風聲。
且說黛玉雖然服藥,這病日重一日。紫鵑等在旁苦勸,說道:“事情到了這個分兒,不得不說了。姑娘的心事,我們也都知道,至於意外之事,是再沒有的。姑娘不信,隻拿寶玉的身子說起,這樣大病,怎麼做得親呢?姑娘別聽瞎話,自己安心保重才好。”黛玉微笑一笑,也不答言,又咳嗽數聲,吐出好些血來。紫鵑等看去,隻有一息奄奄,明知勸不過來,惟有守著流淚,天天三四趟去告訴賈母。鴛鴦測度賈母近日比前疼黛玉的心差了些,所以不常去回;況賈母這幾日的心都在寶釵、寶玉身上,不見黛玉的信兒,也不大提起,隻請太醫調治罷了。
黛玉向來病著,自賈母起,直到姊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都不過來,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隻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因紮掙著向紫鵑說道:“妹妹,你是我最知心的。雖是老太太派你伏侍我這幾年,我拿你就當作我的親妹妹——”說到這裏,氣又接不上來。紫鵑聽了,一陣心酸,早哭得說不出話來。遲了半日,黛玉又一麵喘一麵說道:“紫鵑妹妹,我躺著不受用,你扶起我來,靠著坐坐才好。”紫鵑道:“姑娘的身上不大好,起來又要抖摟著了。”黛玉聽了,閉上眼不言語了。一時又要起來。紫鵑沒法,隻得同雪雁把他扶起,兩邊用軟枕靠住,自己卻倚在旁邊。
黛玉那裏坐得住?下身自覺硌的疼,狠命的撐著,叫過雪雁來,道:“我的詩本子。”說著又喘。雪雁料是要他前日所理的詩稿,因找來送到黛玉跟前。黛玉點點頭兒,又抬眼看那箱子。雪雁不解,隻是發怔。黛玉氣的兩眼直瞪,又咳嗽起來,又吐了一口血。雪雁連忙回身取了水來。黛玉漱了,吐在盒內。紫鵑用絹子給他拭了嘴。黛玉便拿那絹子指著箱子,又喘成一處,說不上來,閉了眼。紫鵑道:“姑娘歪歪兒罷。”黛玉又搖搖頭兒。紫鵑料是要絹子,便叫雪雁開箱,拿出一塊白綾絹子來。黛玉瞧了,撂在一邊,使勁說道:“有字的!”紫鵑這才明白過來,要那塊題詩的舊帕。隻得叫雪雁拿出來,遞給黛玉。紫鵑勸道:“姑娘歇歇罷,何苦又勞神?等好了再瞧罷。”隻見黛玉接到手裏,也不瞧詩,紮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隻有打顫的分兒,那裏撕得動?紫鵑早已知他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隻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點點頭兒,掖在袖裏,便叫雪雁點燈。雪雁答應,連忙點上燈來。黛玉瞧瞧,又閉了眼坐著,喘了一會子,又道:“籠上火盆。”紫鵑打諒他冷,因說道:“姑娘躺下,多蓋一件罷,那炭氣隻怕耽不住。”黛玉又搖頭兒。雪雁隻得籠上,擱在地下火盆架上。黛玉點頭,意思叫挪到炕上來。雪雁隻得端上來,出去拿那張火盆炕桌。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隻得兩隻手來扶著他。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紫鵑唬了一跳,欲要搶時,兩隻手卻不敢動。雪雁又出去拿火盆桌子。此時那絹子已經燒著了。紫鵑勸道:“姑娘這是怎麼說呢?”黛玉隻作不聞,回手又把那詩稿拿起來,瞧了瞧又撂下了。紫鵑怕他也要燒,連忙將身倚住黛玉,騰出手來拿時,黛玉又早拾起,撂在火上。此時紫鵑卻夠不著,幹急。雪雁正拿進桌子來,看見黛玉一撂,不知何物,趕忙搶時,那紙沾火就著,如何能夠少待?早已烘烘的著了。雪雁也顧不得燒手,從火裏抓起來,撂在地下亂踩,卻已燒得所餘無幾了。那黛玉把眼一閉,往後一仰,幾乎不曾把紫鵑壓倒。紫鵑連忙叫雪雁上來,將黛玉扶著放倒,心裏突突的亂跳。欲要叫人時,天又晚了;欲不叫人時,自己同著雪雁和鸚哥等幾個小丫頭,又怕一時有什麼原故。好容易熬了一夜。
到了次日早起,覺黛玉又緩過一點兒來。飯後,忽然又嗽又吐,又緊起來。紫鵑看著不祥了,連忙將雪雁等都叫進來看守,自己卻來回賈母。那知到了賈母上房,靜悄悄的,隻有兩三個老媽媽和幾個做粗活的丫頭在那裏看屋子呢。紫鵑因問道:“老太太呢?”那些人都說不知道。紫鵑聽這話詫異,遂到寶玉屋裏去看,竟也無人。遂問屋裏的丫頭,也說不知。紫鵑已知八九,“但這些人怎麼竟這樣狠毒冷淡!”又想起黛玉這幾天竟連一個人問的也沒有,越想越悲,索性激起一腔悶氣來,一扭身便出來了。自己想了一想:“今日倒要看看寶玉是何形狀?看他見了我,怎麼樣過的去?那一年我說了一句謊話,他就急病了,今日竟公然做出這件事來!可知天下男子之心真真是冰寒雪冷,令人切齒的!”一麵走,一麵想,早已來到怡紅院。隻見院門虛掩,裏麵卻又寂靜的很。紫鵑忽然想到:“他要娶親,自然是有新屋子的。但不知他這新屋子在何處?”
正在那裏徘徊瞻顧,看見墨雨飛跑,紫鵑便叫住他。墨雨過來,笑嘻嘻的道:“姐姐在這裏做什麼?”紫鵑道:“我聽見寶二爺娶親,我要來看看熱鬧兒,誰知不在這裏,也不知是幾兒?”墨雨悄悄的道:“我這話隻告訴姐姐,你可別告訴雪雁他們。上頭吩咐了,連你們都不叫知道呢。就是今日夜裏娶,那裏是在這裏?老爺派璉二爺另收拾了房子了。”說著又問:“姐姐有什麼事麼?”紫鵑道:“沒什麼事,你去罷。”墨雨仍舊飛跑去了。紫鵑自己也發了一回呆,忽然想起黛玉來,這時候還不知是死是活,因兩淚汪汪,咬著牙發狠道:“寶玉,我看他明兒死了,你算是躲的過不見了!你過了你那如心如意的事兒,拿什麼臉來見我!”一麵哭,一麵走,嗚嗚咽咽的自回去了。
還未到瀟湘館,隻見兩個小丫頭在門裏往外探頭探腦的,一眼看見紫鵑,那一個便嚷道:“那不是紫鵑姐姐來了嗎?”紫鵑知道不好了,連忙擺手兒不叫嚷,趕忙進去看時,隻見黛玉肝火上炎,兩顴紅赤。紫鵑覺得不妥,叫了黛玉的奶媽王奶奶來,一看,他便大哭起來。這紫鵑因王奶媽有些年紀,可以仗個膽兒,誰知竟是個沒主意的人,反倒把紫鵑弄得心裏七上八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便命小丫頭急忙去請。你道是誰?原來紫鵑想起李宮裁是個孀居,今日寶玉結親,他自然回避;況且園中諸事向係李紈料理,所以打發人去請他。
李紈正在那裏給賈蘭改詩,冒冒失失的見一個丫頭進來回說:“大奶奶,隻怕林姑娘不好了,那裏都哭呢!”李紈聽了,嚇了一大跳,也不及問了,連忙站起身來便走,素雲、碧月跟著。一頭走著,一頭落淚,想著:“姐妹在一處一場,更兼他那容貌、才情真是寡二少雙,惟有青女、素娥可以仿佛一二;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女北邙鄉女:對死亡女子的諱稱。北邙鄉,代指墳墓、墓園。!偏偏鳳姐想出一條偷梁換柱之計,自己也不好過瀟湘館來,竟未能少盡姊妹之情。真真可憐可歎!”一頭想著,已走到瀟湘館的門口,裏麵卻又寂然無聲。李紈倒著起忙來:“想來必是已死,都哭過了,那衣衾未知裝裹妥當了沒有?”連忙三步兩步走進屋子來。
裏間門口一個小丫頭已經看見,便說:“大奶奶來了!”紫鵑忙往外走,和李紈走了個對臉。李紈忙問:“怎麼樣?”紫鵑欲說話時,惟有喉中哽咽的分兒,卻一字說不出,那眼淚一似斷線珍珠一般,隻將一隻手回過去指著黛玉。李紈看了紫鵑這般光景,更覺心酸。也不再問,連忙走過來,看時,那黛玉已不能言。李紈輕輕叫了兩聲。黛玉卻還微微的開眼,似有知識之狀,但隻眼皮、嘴唇微有動意,口內尚有出入之息,卻要一句話一點淚也沒有了。李紈回身見紫鵑不在跟前,便問雪雁。雪雁道:“他在外頭屋裏呢。”李紈連忙出來,隻見紫鵑在外間空床上躺著,顏色青黃,閉了眼隻管流淚,那鼻涕眼淚把一個砌花錦邊的褥子已濕了碗大的一片。李紈連忙喚他。那紫鵑才慢慢的睜開眼,欠起身來。李紈道:“傻丫頭,這是什麼時候,且隻顧哭你的?林姑娘的衣衾還不拿出來給他換上,還等多早晚呢?難道他個女孩兒家,你還叫他赤身露體,精著來光著去嗎?”紫鵑聽了這句話,一發止不住痛哭起來。李紈一麵也哭,一麵著急,一麵拭淚,一麵拍著紫鵑的肩膀說:“好孩子,你把我的心都哭亂了。快著收拾他的東西罷,再遲一會子就了不得了!”
正鬧著,外邊一人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倒把李紈唬了一跳。看時,卻是平兒。跑進來看見這樣,隻是呆磕磕的發怔。李紈道:“你這會子不在那邊,做什麼來了?”說著,林之孝家的也進來了。平兒道:“奶奶不放心,叫來瞧瞧。既有大奶奶在這裏,我們奶奶就隻顧那一頭兒了。”李紈點點頭兒。平兒道:“我也見見林姑娘。”說著,一麵往裏走,一麵早已流下淚來。這裏李紈因和林之孝家的道:“你來的正好,快出去瞧瞧去,告訴管事的,預備林姑娘的後事。妥當了,叫他來回我,不用到那邊去。”
林之孝家的答應了,還站著。李紈道:“還有什麼話呢?”林之孝家的道:“剛才二奶奶和老太太商量了,那邊用紫鵑姑娘使喚使喚呢。”李紈還未答言,隻見紫鵑道:“林奶奶,你先請罷。等著人死了,我們自然是出去的,那裏用這麼——”說到這裏卻又不好說了,因又改說道:“況且我們在這裏守著病人,身上也不潔淨。林姑娘還有氣兒呢,不時的叫我。”李紈在旁解說道:“當真這林姑娘和這丫頭也是前世的緣法兒。倒是雪雁是他南邊帶來的,他倒不理會。惟有紫鵑,我看他兩個一時也離不開。”林之孝家的頭裏聽了紫鵑的話,未免不受用;被李紈這番一說,卻也沒的說;又見紫鵑哭得淚人一般,隻好瞅著他微微的笑。因又說道:“紫鵑姑娘這些閑話倒不要緊,隻是他卻說得,我可怎麼回老太太呢?況且這話是告訴得二奶奶的嗎?”
正說著,平兒擦著眼淚出來道:“告訴二奶奶什麼事?”林之孝家的將方才的話說了一遍。平兒低了一回頭,說:“這麼著罷,就叫雪姑娘去罷。”李紈道:“他使得嗎?”平兒走到李紈耳邊說了幾句。李紈點點頭兒道:“既是這麼著,就叫雪雁過去也是一樣的。”林之孝家的因問平兒道:“雪姑娘使得嗎?”平兒道:“使得,都是一樣。”林家的道:“那麼姑娘就快叫雪姑娘跟了我去。我先去回了老太太和二奶奶,這可是大奶奶和姑娘的主意。回來姑娘再各自回二奶奶去。”李紈道:“是了。你這麼大年紀,連這麼點子事還不耽呢!”林家的笑道:“不是不耽,頭一宗這件事老太太和二奶奶辦的,我們都不能很明白;再者又有大奶奶和平姑娘呢。”說著,平兒已叫了雪雁出來。
原來雪雁因這幾日嫌他小孩子家,懂得什麼,便也把心冷淡了;況且聽是老太太和二奶奶叫,也不敢不去。連忙收拾了頭,平兒叫他換了新鮮衣服,跟著林家的去了。隨後平兒又和李紈說了幾句話。李紈又囑咐平兒打那麼催著林之孝家的,叫他男人快辦了來。平兒答應著出來,轉了個彎子,看見林家的帶著雪雁在前頭走呢,趕忙叫住道:“我帶了他去罷,你先告訴林大爺辦林姑娘的東西去罷。奶奶那裏我替回就是了。”那林家的答應著去了。這裏平兒帶了雪雁到了新房子裏,回明了,自去辦事。
卻說雪雁看見這般光景,想起他家姑娘,也未免傷心,隻是在賈母、鳳姐跟前不敢露出。因又想道:“也不知用我作什麼?我且瞧瞧。寶玉一日家和我們姑娘好的蜜裏調油,這時候總不見麵了,也不知是真病假病?怕我們姑娘不依,他假說丟了玉,裝出傻子樣兒來,叫我們姑娘寒了心,他好娶寶姑娘的意思。我看看他去,看他見了我傻不傻。莫不成今兒還裝傻麼?”一麵想著,已溜到裏間屋子門口,偷偷兒的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