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這時寶玉雖因失玉昏憒,但隻聽見娶了黛玉為妻,真乃是從古至今天上人間第一件暢心滿意的事了,那身子頓覺健旺起來——隻不過不似從前那般靈透,所以鳳姐的妙計百發百中——巴不得即見黛玉。盼到今日完姻,真樂得手舞足蹈,雖有幾句傻話,卻與病時光景大相懸絕了。雪雁看了,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他那裏曉得寶玉的心事?便各自走開。
這裏寶玉便叫襲人快快給他裝新。坐在王夫人屋裏,看見鳳姐、尤氏忙忙碌碌,再盼不到吉時,隻管問襲人道:“林妹妹打園裏來,為什麼這麼費事,還不來?”襲人忍著笑道:“等好時辰。”回來又聽見鳳姐與王夫人道:“雖然有服,外頭不用鼓樂;咱們南邊規矩要拜堂的,冷清清使不得。我傳了家內學過音樂管過戲子的那些女人來吹打,熱鬧些。”王夫人點頭說:“使得。”
一時大轎從大門進來,家裏細樂迎出去,十二對宮燈排著進來,倒也新鮮雅致。儐相請了新人出轎。寶玉見新人蒙著蓋頭,喜娘披著紅扶著。下首扶新人的你道是誰?原來就是雪雁。寶玉看見雪雁,猶想:“因何紫鵑不來,倒是他呢?”又想道:“是了。雪雁原是他南邊家裏帶來的,紫鵑仍是我們家的,自然不必帶來。”因此,見了雪雁竟如見了黛玉的一般歡喜。儐相讚禮讚禮:結婚儀式中宣唱儀節。,拜了天地。請出賈母,受了四拜。後請賈政夫婦登堂。行禮畢,送入洞房。還有坐床撒帳等事,俱是按金陵舊例。賈政原為賈母作主,不敢違拗,不信衝喜之說。那知今日寶玉居然像個好人一般,賈政見了,倒也喜歡。
那新人坐了床,便要揭起蓋頭的。鳳姐早已防備,故請賈母、王夫人等進去照應。寶玉此時到底有些傻氣,便走到新人跟前,說道:“妹妹身上好了?好些天不見了,蓋著這勞什子做什麼?”欲待要揭去。反把賈母急出一身冷汗來。寶玉又轉念一想道:“林妹妹是愛生氣的,不可造次。”又歇了一歇,仍是按捺不住,隻得上前揭了。喜娘接去蓋頭,雪雁走開,鶯兒等上來伺候。寶玉睜眼一看,好像寶釵。心裏不信,自己一手持燈,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寶釵麼!隻見他盛妝豔服,豐肩愞體,鬟低鬢嚲,眼瞤瞤(shùn):眼皮微動。息微,真是荷粉露垂,杏花煙潤了。
寶玉發了一回怔,又見鶯兒立在旁邊,不見了雪雁。寶玉此時心無主意,自己反以為是夢中了,呆呆的隻管站著。眾人接過燈去,扶了寶玉仍舊坐下,兩眼直視,半語全無。賈母恐他病發,親自扶他上床。鳳姐、尤氏請了寶釵進入裏間床上坐下。寶釵此時自然是低頭不語。
寶玉定了一回神,見賈母、王夫人坐在那邊,便輕輕的叫襲人道:“我是在那裏呢?這不是做夢麼?”襲人道:“你今日好日子,什麼夢不夢的混說,老爺可在外頭呢!”寶玉悄悄兒的拿手指著道:“坐在那裏這一位美人兒是誰?”襲人握了自己的嘴,笑的說不出話來,歇了半日才說道:“是新娶的二奶奶。”眾人也都回過頭去,忍不住的笑。寶玉又道:“好糊塗!你說二奶奶到底是誰?”襲人道:“寶姑娘。”寶玉道:“林姑娘呢?”襲人道:“老爺作主娶的是寶姑娘,怎麼混說起林姑娘來?”寶玉道:“我才剛看見林姑娘了麼,還有雪雁呢。怎麼說沒有?你們這都是做什麼頑呢?”鳳姐便走上來,輕輕的說道:“寶姑娘在屋裏坐著呢。別混說,回來得罪了他,老太太不依的。”寶玉聽了,這會子糊塗更利害了。本來原有昏憒的病,加以今夜神出鬼沒,更叫他不得主意,便也不顧別的了,口口聲聲隻要找林妹妹 去。賈母等上前安慰,無奈他隻是不懂;又有寶釵在內,又不好明說——知寶玉舊病複發,也不講明——隻得滿屋裏點起安息香來,定住他的神魂,扶他睡下。眾人鴉雀無聞。停了片時,寶玉便昏沉睡去,賈母等才得略略放心,隻好坐以待旦,叫鳳姐去請寶釵安歇。寶釵置若罔聞,也便和衣在內暫歇。
賈政在外,未知內裏原由,隻就方才眼見的光景想來,心下倒放寬了。恰是明日就是起程的吉日,略歇了一歇,眾人賀喜送行。賈母見寶玉睡著,也回房去暫歇。
次早,賈政辭了宗祠,過來拜別賈母,稟稱:“不孝遠離,惟願老太太順時頤養頤養:保養。。兒子一到任所,即修稟修稟:這裏指給長輩寫信。請安,不必掛念。寶玉的事,已經依了老太太完結,隻求老太太訓誨。”賈母恐賈政在路不放心,並不將寶玉複病的話說起,隻說:“我有一句話,寶玉昨夜完姻,並不是同房。今日你起身,必該叫他遠送才是;他因病衝喜,如今才好些,又是昨日一天勞乏,出來恐怕著了風。故此問你,你叫他送呢,我即刻去叫他;你若疼他,我就叫人帶了他來,你見見,叫他給你磕頭就算了。”賈政道:“叫他送什麼?隻要他從此以後認真念書,比送我還喜歡呢!”賈母聽了,又放了一條心。便叫賈政坐著,叫鴛鴦去:“……如此如此,帶了寶玉,叫襲人跟著來。”鴛鴦去了。
不多一會,果然寶玉來了,仍是叫他行禮。寶玉見了父親,神誌略斂些,片時清楚,也沒什麼大差。賈政吩咐了幾句,寶玉答應了。賈政叫人扶他回去了,自己回到王夫人房中,又切實的叫王夫人管教兒子,“斷不可如前嬌縱!明年鄉試,務必叫他下場。”王夫人一一的聽了,也沒提起別的。即忙命人扶了寶釵過來,行了新婦送行之禮,也不出房。其餘內眷,俱送至二門而回。賈珍等也受了一番訓飭。大家舉酒送行。一班子弟及晚輩親友,直送至十裏長亭而別。
不言賈政起程赴任,且說寶玉回來,舊病陡發,更加昏憒,連飲食也不能進了。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分解。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第 九 十 八 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說話寶玉見了賈政,回至房中,更覺頭昏腦悶,懶待動彈,連飯也沒吃,便昏沉睡去。仍舊延醫診治,服藥不效,索性連人也認不明白了。大家扶著他坐起來,還是像個好人。一連鬧了幾天。
那日恰是回九之期,若不過去,薛姨媽臉上過不去;若說去呢,寶玉這般光景。賈母明知是為黛玉而起,欲要告訴明白,又恐氣急生變;寶釵是新媳婦,又難勸慰,必得姨媽過來才好。若不回九,姨媽嗔怪。便與王夫人、鳳姐商議道:“我看寶玉竟是魂不守舍。起動是不怕的,用兩乘小轎,叫人扶著從園裏過去,應了回九的吉期。以後請姨媽過來安慰寶釵,咱們一心一計的調治寶玉,可不兩全?”王夫人答應了,即刻預備。幸虧寶釵是新媳婦,寶玉是個瘋傻的,由人掇弄過去了。寶釵也明知其事,心裏隻怨母親辦得糊塗,事已至此,不肯多言。獨有薛姨媽看見寶玉這般光景,心裏懊悔,隻得草草完事。
到家,寶玉越加沉重,次日連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湯水不進。薛姨媽等忙了手腳,各處遍請名醫,皆不識病源。隻有城外破寺中住著個窮醫,姓畢,別號知庵的,診得病源是:悲喜激射,冷暖失調,飲食失時,憂忿滯中,正氣壅閉。此內傷外感之症。於是度量用藥。至晚服了,二更後果然省些人事,便要水喝。賈母、王夫人等才放了心,請了薛姨媽,帶了寶釵,都到賈母那裏暫且歇息。
寶玉片時清楚,自料難保,見諸人散後,房中隻有襲人,因喚襲人至跟前,拉著手哭道:“我問你,寶姐姐怎麼來的?我記得老爺給我娶了林妹妹過來,怎麼被寶姐姐趕了去了?他為什麼霸占住在這裏?我要說呢,又恐怕得罪了他。你們聽見林妹妹哭得怎麼樣了?”襲人不敢明說,隻得說道:“林姑娘病著呢。”寶玉又道:“我瞧瞧他去。”說著,要起來。豈知連日飲食不進,身子那能動轉?便哭道:“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裏的話,隻求你回明老太太:橫豎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兩處兩個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發難張羅。不如騰一處空房子,趁早將我同林妹妹兩個抬在那裏,活著也好一處醫治伏侍,死了也好一處停放。你依我這話,不枉了幾年的情分。”襲人聽了這些話,便哭的哽嗓氣噎。
寶釵恰好同了鶯兒過來,也聽見了,便說道:“你放著病不保養,何苦說這些不吉利的話?老太太才安慰了些,你又生出事來。老太太一生疼你一個,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雖不圖你的封誥,將來你成了人,老太太也看著樂一天,也不枉了老人家的苦心。太太更是不必說了,一生的心血精神,撫養了你這一個兒子,若是半途死了,太太將來怎麼樣呢?我雖是命薄,也不至於此。據此三件看來,你便要死,那天也不容你死的!所以你是不得死的。隻管安穩著,養個四五天後,風邪散了,太和正氣一足,自然這些邪病都沒有了。”寶玉聽了,竟是無言可答。半晌,方才嘻嘻的笑道:“你是好些時不和我說話了,這會子說這些大道理的話給誰聽?”寶釵聽了這話,便又說道:“實告訴你說罷,那兩日你不知人事的時候,林妹妹已經亡故了!”寶玉忽然坐起來,大聲詫異道:“果真死了嗎?”寶釵道:“果真死了。豈有紅口白舌咒人死的呢?老太太、太太知道你姐妹和睦,你聽見他死了,自然你也要死,所以不肯告訴你。”
寶玉聽了,不禁放聲大哭,倒在床上。忽然眼前漆黑,辨不出方向。心中正自恍惚,隻見眼前好像有人走來,寶玉茫然問道:“借問此是何處?”那人道:“此陰司泉路。你壽未終,何故至此?”寶玉道:“適聞有一故人已死,遂尋訪至此,不覺迷途。”那人道:“故人是誰?”寶玉道:“姑蘇林黛玉。”那人冷笑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無魂無魄,何處尋訪?凡人魂魄,聚而成形,散而為氣,生前聚之,死則散焉。常人尚無可尋訪,何況林黛玉呢?汝快回去罷!”寶玉聽了,呆了半晌,道:“既雲死者散也,又如何有這個陰司呢?”那人冷笑道:“那陰司說有便有,說無就無。皆為世俗溺於生死之說,設言以警世,便道上天深怒愚人,或不守分安常;或生祿未終,自行夭折;或嗜淫欲、尚氣逞凶,無故自隕者。特設此地獄,囚其魂魄,受無邊的苦,以償生前之罪。汝尋黛玉,是無故自陷也。且黛玉已歸太虛幻境,汝若有心尋訪,潛心修養,自然有時相見;如不安生,即以自行夭折之罪囚禁陰司,除父母外,欲圖一見黛玉,終不能矣。”那人說畢,袖中取出一石,向寶玉心口擲來。寶玉聽了這話,又被這石子打著心窩,嚇的即欲回家,隻恨迷了道路。
正在躊躇,忽聽那邊有人喚他。回首看時,不是別人,正是賈母、王夫人、寶釵、襲人等圍繞哭泣叫著。自己仍舊躺在床上,見案上紅燈,窗前皓月,依然錦繡叢中,繁華世界。定神一想,原來竟是一場大夢,渾身冷汗,覺得心內清爽;仔細一想,真正無可奈何,不過長歎數聲而已。
寶釵早知黛玉已死,因賈母等不許眾人告訴寶玉知道,恐添病難治。自己卻深知,寶玉之病實因黛玉而起,失玉次之,故趁勢說明,使其一痛決絕,神魂歸一,庶可療治。賈母、王夫人等不知寶釵的用意,深怪他造次。後來見寶玉醒了過來,方才放心。立即到外書房請了畢大夫進來診視。那大夫進來診了脈,便道:“奇怪!這回脈氣沉靜,神安鬱散,明日進調理的藥,就可以望好了。”說著出去。眾人各自安心散去。襲人起初深怨寶釵不該告訴,惟是口中不好說出。鶯兒背地也說寶釵道:“姑娘忒性急了!”寶釵道:“你知道什麼好歹?橫豎有我呢!”那寶釵任人誹謗,並不介意,隻窺察寶玉心病,暗下針砭。
一日,寶玉漸覺神誌安定,雖一時想起黛玉,尚有糊塗。更有襲人緩緩的將“老爺選定的寶姑娘為人和厚,嫌林姑娘秉性古怪,原恐早夭。老太太恐你不知好歹,病中著急,所以叫雪雁過來哄你”的話時常勸解。寶玉終是心酸落淚,欲待尋死,又想著夢中之言,又恐老太太、太太生氣;又不能撂開。又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自己也解了好些。寶釵看來不妨大事,於是自己心也安了,隻在賈母、王夫人等前盡行過家庭之禮後,便設法以釋寶玉之憂。寶玉雖不能時常坐起,亦常見寶釵坐在床前,禁不住生來舊病。寶釵每以正言勸解,以“養身要緊,你我既為夫婦,豈在一時”之語安慰他。那寶玉心裏雖不順遂,無奈日裏賈母、王夫人及薛姨媽等輪流相伴,夜間寶釵獨去安寢,賈母又派人服侍,隻得安心靜養。又見寶釵舉動溫柔,也就漸漸的將愛慕黛玉的心腸略移在寶釵身上。此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