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成家的那一日,黛玉白日已昏暈過去,卻心頭口中一絲微氣不斷,把個李紈和紫鵑哭的死去活來。到了晚間,黛玉卻又緩過來了,微微睜開眼,似有要水要湯的光景。此時雪雁已去,隻有紫鵑和李紈在旁。紫鵑便端了一盞桂圓湯和的梨汁,用小銀匙灌了兩三匙。黛玉閉著眼靜養了一會子,覺得心裏似明似暗的。此時李紈見黛玉略緩,明知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卻料著還有一半天耐頭,自己回到稻香村,料理了一回事情。
這裏黛玉睜開眼一看,隻有紫鵑和奶媽並幾個小丫頭在那裏。便一手攥了紫鵑的手,使著勁說道:“我是不中用的人了。你伏侍我幾年,我原指望咱們兩個總在一處。不想我——”說著,又喘了一會子,閉了眼歇著。紫鵑見他攥著不肯鬆手,自己也不敢挪動。看他的光景,比早半天好些,隻當還可以回轉,聽了這話,又寒了半截。半天,黛玉又說道:“妹妹,我這裏並沒親人。我的身子是幹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說到這裏,又閉了眼不言語了,那手卻漸漸緊了,喘成一處,隻是出氣大、入氣小,已經促疾的很了。紫鵑忙了,連忙叫人請李紈。
可巧探春來了。紫鵑見了,忙悄悄的說道:“三姑娘,瞧瞧林姑娘罷。”說著,淚如雨下。探春過來,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經涼了,連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鵑正哭著叫人端水,來給黛玉擦洗,李紈趕忙進來了。三個人才見了,不及說話,剛擦著,猛聽黛玉直聲叫道:“寶玉,寶玉,你好——”說到“好”字,便渾身冷汗,不作聲了。紫鵑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漸漸的冷了。探春、李紈叫人亂著攏頭穿衣。隻見黛玉兩眼一翻,嗚呼!香魂一縷隨風散,愁緒三更入夢遙。——當時黛玉氣絕,正是寶玉娶寶釵的這個時辰。
紫鵑等都大哭起來。李紈、探春想他素日的可疼,今日更加可憐,也便傷心痛哭。因瀟湘館離新房子甚遠,所以那邊並沒聽見。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隻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一時叫了林之孝家的過來,將黛玉停放畢,派人看守,等明早去回鳳姐。
鳳姐因見賈母、王夫人等忙亂,賈政起身;又為寶玉昏憒更甚,正在著急異常之時,若是又將黛玉的凶信一回,恐賈母、王夫人愁苦交加,急出病來,隻得親自到園。到了瀟湘館內,也不免哭了一場。見了李紈、探春,知道諸事齊備,便說:“很好。隻是剛才你們為什麼不言語,叫我著急?”探春道:“剛才送老爺,怎麼說呢?”鳳姐道:“還倒是你們兩個可憐他些。這麼著,我還得那邊去招呼那個冤家呢。但是這件事好累贅,若是今日不回,使不得;若回了,恐怕老太太擱不住。”李紈道:“你去見機行事,得回再回方好。”鳳姐點頭,忙忙的去了。
鳳姐到了寶玉那裏,聽見大夫說不妨事,賈母、王夫人略覺放心。鳳姐便背了寶玉,緩緩的將黛玉的事回明了。賈母、王夫人聽得,都唬了一大跳。賈母眼淚交流,說道:“是我弄壞了他了!但隻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說著,便要到園裏去哭他一場;又惦記著寶玉,兩頭難顧。王夫人等含悲,共勸賈母不必過去,“老太太身子要緊。”賈母無奈,隻得叫王夫人自去。又說:“你替我告訴他的陰靈:‘並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隻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麼見他父親呢?’”說著,又哭起來。王夫人勸道:“林姑娘是老太太最疼的,但隻壽夭有定。如今已經死了,無可盡心,隻有葬禮上要上等的發送。一則可以少盡咱們的心;二則就是姑太太和外甥女兒的陰靈兒,也可以少安了。”賈母聽到這裏,越發痛哭起來。鳳姐恐怕老人家傷感太過,明仗著寶玉心中不甚明白,便偷偷的使人來撒個謊兒,哄老太太道:“寶玉那裏找老太太呢。”賈母聽見,才止住淚,問道:“不是又有什麼緣故?”鳳姐陪笑道:“沒什麼緣故,他大約是想老太太的意思。”賈母連忙扶了珍珠兒,鳳姐也跟著過來。
走至半路,正遇王夫人過來,一一回明了賈母。賈母自然又是哀痛的,隻因要到寶玉那邊,隻得忍淚含悲的說道:“既這麼著,我也不過去了,由你們辦罷,我看著心裏也難受,隻別委屈了他就是了。”王夫人、鳳姐一一答應了。賈母才過寶玉這邊來。
見了寶玉,因問:“你做什麼找我?”寶玉笑道:“我昨日晚上看見林妹妹來了,他說要回南去。我想沒人留的住,還得老太太給我留一留他。”賈母聽著,說:“使得,隻管放心罷。”襲人因扶寶玉躺下。賈母出來到寶釵這邊來。
那時寶釵尚未回九,所以每每見了人,倒有些含羞之意。這一天見賈母滿麵淚痕,遞了茶,賈母叫他坐下。寶釵側身陪著坐了,才問道:“聽得林妹妹病了,不知他可好些了?”賈母聽了這話,那眼淚止不住流下來,因說道:“我的兒,我告訴你,你可別告訴寶玉。都是因你林妹妹,才叫你受了多少委屈。你如今作媳婦了,我才告訴你:這如今你林妹妹沒了兩三天了,就是娶你的那個時辰死的。如今寶玉這一番病還是為著這個。你們先都在園子裏,自然也都是明白的。”寶釵把臉飛紅了,想到黛玉之死,又不免落下淚來。賈母又說了一回話去了。自此,寶釵千回萬轉,想了一個主意,隻不肯造次,所以過了回九,才想出這個法子來。如今果然好些,然後大家說話才不至似前留神。
獨是寶玉雖然病勢一天好似一天,他的癡心總不能解,必要親去哭他一場。賈母等知他病未除根,不許他胡思亂想。怎奈他鬱悶難堪,病多反複。倒是大夫看出心病,索性叫他開散了,再用藥調理,倒可好得快些。寶玉聽說,立刻要往瀟湘館來。賈母等隻得叫人抬了竹椅子過來,扶寶玉坐上,賈母、王夫人即便先行。到了瀟湘館內,一見黛玉靈柩,賈母已哭得淚幹氣絕,鳳姐等再三勸住。王夫人也哭了一場。李紈便請賈母、王夫人在裏間歇著,猶自落淚。
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來到這裏,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從前何等親密!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眾人原恐寶玉病後過哀,都來解勸。寶玉已經哭得死去活來。大家攙扶歇息。其餘隨來的,如寶釵,俱極痛哭。獨是寶玉必要叫紫鵑來見,問明姑娘臨死有何話說。紫鵑本來深恨寶玉,見如此,心裏已回過來些;又見賈母、王夫人都在這裏,不敢灑落灑落:這裏是奚落、指責之意。寶玉,便將林姑娘怎麼複病,怎麼燒毀帕子、焚化詩稿,並將臨死說的話一一的都告訴了。寶玉又哭得氣噎喉幹。探春趁便又將黛玉臨終囑咐帶樞回南的話也說了一遍。賈母、王夫人又哭起來。多虧鳳姐能言勸慰,略略止些,便請賈母等回去。寶玉那裏肯舍?無奈賈母逼著,隻得勉強回房。
賈母有了年紀的人,打從寶玉病起,日夜不寧;今又大痛一陣,已覺頭暈身熱。雖是不放心惦著寶玉,卻也掙紮不住,回到自己房中睡下。王夫人更加心痛難禁,也便回去,派了彩雲幫著襲人照應,並說:“寶玉若再悲戚,速來告訴我們。”寶釵是知寶玉一時必不能舍,也不相勸,隻用諷刺的話說他。寶玉倒恐寶釵多心,也便飲泣收心。歇了一夜,倒也安穩。
明日一早,眾人都來瞧他。但覺氣虛身弱,心病倒覺去了幾分。於是加意調養,漸漸的好起來。賈母幸不成病,惟是王夫人心痛未痊。那日薛姨媽過來探望,看見寶玉精神略好,也就放心,暫且住下。
一日,賈母特請薛姨媽過去,商量說:“寶玉的命都虧姨太太救的。如今想來不妨了,獨委屈了你的姑娘。如今寶玉調養百日,身體複舊;又過了娘娘的功服,正好圓房。要求姨太太作主,另擇個上好的吉日。”薛姨媽便道:“老太太主意很好,何必問我?寶丫頭雖生的粗笨,心裏卻還是極明白的。他的情性,老太太素日是知道的。但願他們兩口兒言和意順,從此老太太也省好些心,我姐姐也安慰些,我也放了心了。老太太便定個日子。還通知親戚不用呢?”賈母道:“寶玉和你們姑娘生來第一件大事;況且費了多少周折,如今才得安逸,必要大家熱鬧幾天。親戚都要請的,一來酬願,二則咱們吃杯喜酒,也不枉我老人家操了好些心。”薛姨媽聽說,自然也是喜歡的,便將要辦妝奩的話也說了一番。賈母道:“咱們親上做親,我想也不必這些。若說動用的,他屋裏已經滿了。必定寶丫頭他心愛的要你幾件,姨太太就拿了來。我看寶丫頭也不是多心的人,不比的我那外孫女兒的脾氣,所以他不得長壽。”說著,連薛姨媽也便落淚。恰好鳳姐進來,笑道:“老太太、姑媽又想著什麼了?”薛姨媽道:“我和老太太說起你林妹妹來,所以傷心。”鳳姐笑道:“老太太和姑媽且別傷心,我剛才聽了個笑話兒來了,意思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賈母拭了拭眼淚,微笑道:“你又不知要編派誰呢!你說來,我和姨太太聽聽,說不笑,我們可不依!”隻見那鳳姐未從張口,先用兩隻手比著,笑彎了腰了。
未知他說出些什麼來,下回分解。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閱邸報老舅自擔驚第九十九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閱邸報老舅自擔驚第 九 十 九 回守官箴惡奴同破例官箴:封建社會對官吏的規諫和勸誡。箴,勸誡。閱邸報老舅自擔驚話說鳳姐見賈母和薛姨媽為黛玉傷心,便說:“有個笑話兒,說給老太太和姑媽聽”。未從開口,先自笑了,因說道:“老太太和姑媽打諒是那裏的笑話兒?就是咱們家的那二位新姑爺新媳婦啊。”賈母道:“怎麼了?”鳳姐拿手比著道:“一個這麼坐著,一個這麼站著;一個這麼扭過去,一個這麼轉過來;一個又——”說到這裏,賈母已經大笑起來,說道:“你好生說罷,倒不是他們兩口兒,你倒把人慪的受不得了。”薛姨媽也笑道:“你往下直說罷,不用比了。”鳳姐才說道:“剛才我到寶兄弟屋裏,我看見好幾個人笑。我隻道是誰?巴著窗戶眼兒一瞧,原來寶妹妹坐在炕沿上,寶兄弟站在地下。寶兄弟拉著寶妹妹的袖子,口口聲聲隻叫:‘寶姐姐,你為什麼不會說話了?你這麼說一句話,我的病包管全好。’寶妹妹卻扭著頭隻管躲。寶兄弟卻作了一個揖,上前又拉寶妹妹的衣服。寶妹妹急得一扯,寶兄弟自然病後是腳軟的,索性一撲,撲在寶妹妹身上了。寶妹妹急得紅了臉,說道:‘你越發比先不尊重了!’”說到這裏,賈母和薛姨媽都笑起來。鳳姐又道:“寶兄弟便立起身來,笑道:‘虧了跌了這一交,好容易才跌出你的話來了。’”薛姨媽笑道:“這是寶丫頭古怪。這有什麼的?既作了兩口兒,說說笑笑的怕什麼?他沒見他璉二哥和你!”鳳姐兒笑道:“這是怎麼說呢?我饒說笑話給姑媽解悶兒,姑媽反倒拿我打起卦打卦:此處意為開玩笑、打趣。來了!”賈母也笑道:“要這麼著才好。夫妻固然要和氣,也得有個分寸兒。我愛寶丫頭,就在這尊重上頭。隻是我愁著寶玉還是那麼傻頭傻腦的,這麼說起來,比頭裏竟明白多了。你再說說,還有什麼笑話兒沒有?”鳳姐道:“明兒寶玉圓了房,親家太太抱了外孫子,那時候不更是笑話兒了麼!”賈母笑道:“猴兒!我在這裏同著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來慪個笑兒還罷了,怎麼臊起皮來了?你不叫我們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興了,你林妹妹恨你,將來不要獨自一個到園裏去,提防他拉著你不依!”鳳姐笑道:“他倒不怨我。他臨死咬牙切齒,倒恨著寶玉呢。”賈母、薛姨媽聽著,還道是頑話兒,也不理會,便道:“你別胡拉扯了。你去叫外頭挑個很好的日子,給你寶兄弟圓了房兒罷。”鳳姐去了。擇了吉日,重新擺酒、唱戲請親友。這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