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寶玉雖然病好複原,寶釵有時高興,翻書觀看,談論起來,寶玉所有眼前常見的尚可記憶,若論靈機,大不似從前活變了,連他自己也不解。寶釵明知是通靈失去,所以如此。倒是襲人時常說他:“你何故把從前的靈機都忘了?那些舊毛病忘了才好,為什麼你的脾氣還覺照舊,在道理上更糊塗了呢?”寶玉聽了並不生氣,反是嘻嘻的笑。有時寶玉順性胡鬧,多虧寶釵勸說,諸事略覺收斂些。襲人倒可少費些唇舌,惟知悉心伏侍。別的丫頭素仰寶釵貞靜和平,各人心服,無不安靜。
隻有寶玉到底是愛動不愛靜的,時常要到園裏去逛。賈母等一則怕他招受寒暑;二則恐他睹景傷情,雖黛玉之柩已寄放城外庵中,然而瀟湘館依然人亡屋在,不免勾起舊病來,所以也不使他去。況且親戚姊妹們,薛寶琴已回到薛姨媽那邊去了;史湘雲因史侯回京,也接了家去了,又有了出嫁的日子,所以不大常來,隻有寶玉娶親那一日與吃喜酒這天來過兩次,也隻在賈母那邊住下,為著寶玉已經娶過親的人,又想自己就要出嫁的,也不肯如從前的詼諧談笑 ,就是有時過來,也隻和寶釵說話,見了寶玉不過問好而已;那邢岫煙卻是因迎春出嫁之後,便隨著邢夫人過去;李家姊妹也另住在外,即同著李嬸娘過來,亦不過到太太們與姐妹們處請安問好,即回到李紈那裏,略住一兩天就去了,所以園內的隻有李紈、探春、惜春了。賈母還要將李紈等挪進來,為著元妃薨後,家中事情接二連三,也無暇及此。現今天氣一天熱似一天,園裏尚可住得,等到秋天再挪。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且說賈政帶了幾個在京請的幕友,曉行夜宿,一日到了本省。見過上司,即到任拜印受事,便盤查各屬州縣糧米倉庫。賈政向來作京官,隻曉得郎中事務都是一景兒的事情;就是外任,原是學差,也無關於吏治上。所以外省州縣折收糧米、勒索鄉愚這些弊端,雖也聽見別人講究,卻未嚐身親其事,隻有一心做好官。便與幕賓商議,出示嚴禁,並諭以“一經查出,必定詳參揭報”。初到之時,果然胥吏畏懼,便百計鑽營,偏遇賈政這般古執。那些家人,跟了這位老爺在都中,一無出息出息:此處意為油水、外快等非正當途徑獲得的錢財及其他好處。,好容易盼到主人放了外任,便在京指著在外發財的名頭向人借貸,做衣裳,裝體麵,心裏想著,到了任,銀錢是容易的了。不想這位老爺呆性發作,認真要查辦起來,州縣饋送一概不受。門房、簽押等人心裏盤算道:“我們再挨半個月,衣服也要當完了,債又逼起來,那可怎麼樣好呢?眼見得白花花的銀子,隻是不能到手。”那些長隨長隨:亦稱“跟班”,舊時跟隨官員以供差遣的人員。也道:“你們爺們到底還沒花什麼本錢來的,我們才冤,花了若幹的銀子,打了個門子打了個門子:托人情、找門路的意思,即走後門。,來了一個多月,連半個錢也沒見過。想來跟這個主兒是不能撈本兒的了,明兒我們齊打夥兒告假去。”
次日,果然聚齊,都來告假。賈政不知就裏,便說:“要來也是你們,要去也是你們。既嫌這裏不好,就都請便!”那些長隨怨聲載道而去。隻剩下些家人,又商議道:“他們可去的去了,我們去不了的,到底想個法兒才好。”內中有一個管門的,叫李十兒,便說:“你們這些沒能耐的東西,著什麼忙!我見這長字號兒的在這裏,不犯給他出頭。如今都餓跑了,瞧瞧你十太爺的本領,少不得本主兒依我。隻是要你們齊心,打夥兒弄幾個錢回家受用;若不隨我,我也不管了,橫豎拚得過你們!”眾人都說:“好十爺,你還主兒信得過;若你不管,我們實在是死症了!”李十兒道:“不要我出了頭、得了銀錢,又說我得了大分兒了,窩兒裏反起來,大家沒意思。”眾人道:“你萬安,沒有的事!就沒有多少,也強似我們腰裏掏錢!”
正說著,隻見糧房書辦走來找周二爺。李十兒坐在椅子上,蹺著一隻腿,挺著腰,說道:“找他做什麼?”書辦便垂手陪著笑說道:“本官到了一個多月的任,這些州縣太爺見得本官的告示利害,知道不好說話,到了這時候都沒有開倉。若是過了漕過了漕:超過漕運的期限。漕,漕運,以糧食為主的貨物的水道運輸。,你們太爺們來做什麼的?”李十兒道:“你別混說!老爺是有根底的,說到那裏是要辦到那裏。這兩天原要行文催兌,因我說了緩幾天才歇的。你到底找我們周二爺做什麼?”書辦道:“原為打聽催文的事,沒有別的。”李十兒道:“越發胡說!方才我說催文,你就信嘴胡謅。可別鬼鬼祟祟來講什麼賬,我叫本官打了你,退你!”書辦道:“我在這衙門內已經三代了,外頭也有些體麵,家裏還過得,就規規矩矩伺候本官升了還能夠,不像那些等米下鍋的。”說著,回了一聲:“二太爺,我走了”。李十兒便站起,堆著笑說:“這麼不禁頑,幾句話就臉急了!”書辦道:“不是我臉急,若再說什麼,豈不帶累了二太爺的清名呢。”李十兒過來,拉著書辦的手說:“你貴姓啊?”書辦道:“不敢,我姓詹,單名是個‘會’字。從小兒也在京裏混了幾年。”李十兒道:“詹先生,我是久聞你的名的。我們弟兄們是一樣的,有什麼話,晚上到這裏,咱們說一說。”書辦也說:“誰不知道李十太爺是能事的?把我一詐就嚇毛了!”大家笑著走開。那晚便與書辦咕唧了半夜,第二天拿話去探賈政,被賈政痛罵了一頓。
隔一天拜客,裏頭吩咐伺候,外頭答應了。停了一會子,打點已經三下了,大堂上沒有人接鼓。好容易叫個人來打了鼓,賈政踱出暖閣,站班喝道的衙役隻有一個。賈政也不查問,在墀下上了轎,等轎夫又等了好一回。來齊了,抬出衙門,那個炮隻響得一聲,吹鼓亭的鼓手隻有一個打鼓,一個吹號筒。賈政便也生氣,說:“往常還好,怎麼今兒不齊集至此?”抬頭看那執事,即是攙前落後。勉強拜客回來,便傳誤班的,要打。有的說因沒有帽子誤的;有的說是號衣當了誤的;又有的說是三天沒吃飯,抬不動。賈政生氣,打了一兩個,也就罷了。
隔一天,管廚房的上來要錢,賈政帶來銀兩付了。以後便覺樣樣不如意,比在京的時候倒不便了好些。無奈,便喚李十兒,問道:“我跟來這些人怎樣都變了?你也管管。現在帶來銀兩早使沒有了。藩庫俸銀尚早,該打發京裏取去。”李十兒稟道:“奴才那一天不說他們?不知道怎麼樣,這些人都是沒精打采的,叫奴才也沒法兒。老爺說家裏取銀子,取多少?現在打聽節度衙門這幾天有生日,別的府道老爺都上千上萬的送了,我們到底送多少呢?”賈政道:“為什麼不早說?”李十兒說:“老爺最聖明的。我們新來乍到,又不與別位老爺很來往,誰肯送信?巴不得老爺不去,便好想老爺的美缺。”賈政道:“胡說!我這官是皇上放的,不與節度做生日,便叫我不做不成!”李十兒笑著回道:“老爺說的也不錯。京裏離這裏很遠,凡百的事都是節度奏聞,他說好便好,說不好便吃不住。到得明白,已經遲了。就是老太太、太太們,那個不願意老爺在外頭烈烈轟轟的做官呢?”
賈政聽了這話,也自然心裏明白,道:“我正要問你,為什麼不說起來?”李十兒回說:“奴才本不敢說,老爺既問到這裏,若不說,是奴才沒良心;若說了,少不得老爺又生氣。”賈政道:“隻要說得在理。”李十兒說道:“那些書吏、衙役都是花了錢買著糧道的衙門,那個不想發財?俱要養家活口。自從老爺到了任,並沒見為國家出力,倒先有了口碑載道。”賈政道:“民間有什麼話?”李十兒道:“百姓說,‘凡有新到任的老爺,告示出得愈利害,愈是想錢的法兒——州縣害怕了,好多多的送銀子。’收糧的時候,衙門裏便說新道爺的法令,明是不敢要錢,這一留難叨蹬留難叨蹬:有意刁難、折騰。,那些鄉民心裏願意花幾個錢,早早了事。所以那些人不說老爺好,反說不諳民情。便是本家大人,是老爺最相好的,他不多幾年,已巴到極頂的分兒,也隻為識時達務,能夠上和下睦罷了。”賈政聽到這話,道:“胡說!我就不識時務嗎?若是上和下睦,叫我與他們貓鼠同眠嗎?”李十兒回說道:“奴才為著這點忠心兒掩不住,才這麼說;若是老爺就是這樣做去,到了功不成、名不就的時候,老爺又說奴才沒良心,有什麼話不告訴老爺了。”賈政道:“依你怎麼做才好?”李十兒道:“也沒有別的。趁著老爺的精神年紀、裏頭的照應、老太太的硬朗,為顧著自己就是了;不然,到不了一年,老爺家裏的錢也都貼補完了,還落了自上至下的人抱怨,都說老爺是做外任的,自然弄了錢藏著受用。倘遇著一兩件為難的事,誰肯幫著老爺?那時辦也辦不清,悔也悔不及。”賈政道:“據你一說,是叫我做貪官嗎?送了命還不要緊,必定將祖宗的功勳抹了才是!”李十兒回稟道:“老爺極聖明的人,沒看見舊年犯事的幾位老爺嗎?這幾位都與老爺相好,老爺常說是個做清官的,如今名在那裏?現在幾位親戚,老爺向來說他們不好的,如今升的升,遷的遷。隻在要做的好就是了。老爺要知道,民也要顧,官也要顧,若是依著老爺,不準州縣得一個大錢,外頭這些差使誰辦?隻要老爺外麵還是這樣清名聲原好,裏頭的委屈隻要奴才辦去,關礙不著老爺的。奴才跟主兒一場,到底也要掏出忠心來。”賈政被李十兒一番言語說得心無主見,道:“我是要保性命的,你們鬧出來,不與我相幹!”說著,便踱了進去。
李十兒便自己做起威福,鉤連內外,一氣的哄著賈政辦事。反覺得事事周到,件件隨心,所以賈政不但不疑,反多相信。便有幾處揭報,上司見賈政古樸忠厚,也不查察。惟是幕友們耳目最長,見得如此,得便用言規諫。無奈賈政不信。也有辭去的,也有與賈政相好,在內維持的。於是漕務事畢,尚無隕越隕越:墜落,跌倒。引申為過失、差錯。這裏喻指丟官。。
一日,賈政無事,在書房中看書。簽押上呈進一封書子,外麵官封上開著:“鎮守海門等處總製公文一角一角:此處意為“一件”。,飛遞江西糧道衙門”。賈政拆封看時,隻見上寫道:
金陵契好,桑梓情深。昨歲供職來都,竊喜常依座右,仰蒙雅愛,許結朱陳結朱陳:聯姻之意。朱陳係古代村名,在今江蘇省豐縣東南。相傳村中朱、陳兩姓世代通婚。後遂稱聯姻為結朱陳。,至今佩德勿諼諼(xuān):忘記。。隻因調任海疆,未敢造次奉求,衷懷歉仄,自歎無緣。今幸棨戟棨戟遙臨:對賈政來臨的敬稱。棨戟,有繒衣或塗油漆的木戟,常用作官吏出行時前導的儀仗。亦代指儀仗。遙臨,快慰平生之願。正申燕賀燕賀:本指慶賀居室落成,後亦用作對官員升遷的祝賀之辭。,先蒙翰教,邊帳光生,武夫額手。雖隔重洋,尚叨樾蔭樾蔭:眾木合成的樹蔭,後引申為蔭庇、關照。樾,樹蔭。。想蒙不棄卑寒,希望蔦蘿蔦蘿:一種攀援類蔓草,後喻指具有依附性的親戚關係。之附。小兒已承青盼,淑媛素仰芳儀。如蒙踐諾,即遣冰人冰人:媒人的雅稱。。途路雖遙,一水可通,不敢雲百輛之迎,敬備仙舟以俟。茲修寸幅,恭賀升祺,並求金允。臨穎臨穎:執筆寫信之際。穎,筆尖。不勝待命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