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世弟周瓊頓首

賈政看了,心想:“兒女姻緣果然有一定的。舊年因見他就了京職,又是同鄉的人,素來相好;又見那孩子長得好,在席間原提起這件事。因未說定,也沒有與他們說起。後來他調了海疆,大家也不說了。不料我今升任至此,他寫書來問。我看起門戶卻也相當,與探春倒也相配。但是我並未帶家眷,隻可寫字與他商議。”

正在躊躇,隻見門上傳進一角文書,是議取到省會議事件。賈政隻得收拾上省,候節度派委。一日,在公館閑坐,見桌上堆著一堆字紙。賈政一一看去,見刑部一本:“為報明事,會看得金陵籍行商薛蟠——”賈政便吃驚道:“了不得,已經題本了!”隨用心看下去,是“薛蟠毆傷張三身死,串囑屍證,捏供誤殺一案。”賈政一拍桌道:“完了!”隻得又看底下,是:

據京營節度使谘稱:緣薛蟠籍隸金陵,行過太平縣,在李家店歇宿。與店內當槽之張三素不相認,於某年月日,薛蟠令店主備酒,邀請太平縣民吳良同飲,令當槽張三取酒。因酒不甘,薛蟠令換好酒。張三因稱:“酒已沽定,難換。”薛蟠因伊倔強,將酒照臉潑去。不期去勢甚猛,恰值張三低頭拾箸,一時失手,將酒碗擲在張三囟門,皮破血出,逾時殞命。李店主趨救不及,隨向張三之母告知。伊母張王氏往看,見已身死,隨喊稟地保,赴縣呈報。前署縣詣驗,仵作將骨破一寸三分及腰眼一傷漏報填格,詳府審轉。看得薛蟠實係潑酒失手,擲碗誤傷張三身死,將薛蟠照過失殺人,準鬥殺罪收贖等因前來。臣等細閱各犯證、屍親前後供詞不符,且查《鬥殺律》注雲:“相爭為鬥,相打為毆。必實無爭鬥情形,邂逅身死,方可以過失殺定擬。”應令該節度審明實情,妥擬具題。今據該節度疏稱:薛蟠因張三不肯換酒,醉後拉著張三右手,先毆腰眼一拳。張三被毆回罵,薛蟠將碗擲出,致傷囟門深重,骨碎腦破,立時殞命。是張三之死,實由薛蟠以酒碗砸傷深重致死,自應以薛蟠擬抵。將薛蟠依《鬥殺律》擬絞監候絞監候:明、清兩代罪犯被判絞刑後,並不立即執行,仍囚禁獄中,等候秋後方處決,稱為絞監候。,吳良擬以杖徒杖徒:杖,刑法名,用荊條、竹板或棍棒抽打犯人的背、臀或腿部。。承審不實之府、州、縣應請……

以下注著“此稿未完”。賈政因薛姨媽之托,曾托過知縣,若請旨革審起來,牽連著自己,好不放心。即將下一本開看,偏又不是。隻好翻來覆去將報看完,終沒有接這一本的。心中狐疑不定,更加害怕起來。

正在納悶,隻見李十兒進來:“請老爺到官廳伺候去,大人衙門已經打了二鼓了。”賈政隻是發怔,沒有聽見。李十兒又請了一遍。賈政道:“這便怎麼處?”李十兒道:“老爺有什麼心事?”賈政將看報之事說了一遍。李十兒道:“老爺放心。若是部裏這麼辦了,還算便宜薛大爺呢。奴才在京的時候,聽見薛大爺在店裏叫了好些媳婦,都喝醉了生事,直把個當槽兒的活活打死的!奴才聽見不但是托了知縣,還求璉二爺去花了好些錢,各衙門打通了才提的。不知道怎麼,部裏沒有弄明白。如今就是鬧破了,也是官官相護的,不過認個承審不實、革職處分罷,那裏還肯認得銀子聽情呢?老爺不用想,等奴才再打聽罷。不要誤了上司的事。”賈政道:“你們那裏知道?隻可惜那知縣聽了一個情,把這個官都丟了,還不知道有罪沒有呢。”李十兒道:“如今想他也無益。外頭伺候著好半天了,請老爺就去罷。”

賈政不知節度傳辦何事,且聽下回分解。第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結深恨悲遠嫁寶玉感離情第一百回破好事香菱結深恨悲遠嫁寶玉感離情第 一 百 回破好事香菱結深恨悲遠嫁寶玉感離情話說賈政去見了節度,進去了半日不見出來,外頭議論不一。李十兒在外也打聽不出什麼事來,便想到報上的饑荒,實在也著急。好容易聽見賈政出來,便迎上來跟著,等不得回去,在無人處便問:“老爺進去這半天,有什麼要緊的事?”賈政笑道:“並沒有事。隻為鎮海總製是這位大人的親戚,有書來囑托照應我,所以說了些好話,又說我們如今也是親戚了。”李十兒聽得,心內喜歡,不免又壯了些膽子,便竭力慫恿賈政許這親事。賈政心想:薛蟠的事到底有什麼掛礙,在外頭信息不早,難以打點。故回到本任來,便打發家人進京打聽,順便將總製求親之事回明賈母,“如若願意,即將三姑娘接到任所。”家人奉命趕到京中,回明了王夫人,便在吏部打聽得賈政並無處分,惟將署署:舊時稱代理、暫任或試任官職為署。太平縣的這位老爺革職,即寫了稟帖,安慰了賈政,然後住著等信。

且說薛姨媽為著薛蟠這件人命官司,各衙門內不知花了多少銀錢,才定了誤殺具題。原打量將當鋪折變給人,備銀贖罪,不想刑部駁審。又托人花了好些錢,總不中用,依舊定了個死罪監著,守候秋天大審。薛姨媽又氣又疼,日夜啼哭。寶釵雖時常過來勸解,說是:“哥哥本來沒造化。承受了祖父這些家業,就該安安頓頓的守著過日子。在南邊已經鬧的不像樣,便是香菱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為仗著親戚們的勢力,花了些銀錢,這算白打死了一個公子。哥哥就該改過,做起正經人來;也該奉養母親才是,不想進了京仍是這樣。媽媽為他不知受了多少氣,哭掉了多少眼淚。給他娶了親,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過日子。不想命該如此,偏偏娶的嫂子又是一個不安靜的,所以哥哥躲出門的。真正俗語說的‘冤家路兒狹’,不多幾天就鬧出人命來了。媽媽和二哥哥也算不得不盡心的了,花了銀錢不算,自己還求三拜四的謀幹。無奈命裏應該,也算自作自受。大凡養兒女是為著老來有靠,便是小戶人家,還要掙一碗飯養活母親。那裏有將現成的鬧光了,反害的老人家哭的死去活來的?不是我說,哥哥的這樣行為,不是兒子,竟是個冤家對頭!媽媽再不明白,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又受嫂子的氣;我呢,又不能常在這裏勸解,我看見媽媽這樣,那裏放得下心?他雖說是傻,也不肯叫我回去。前兒老爺打發人回來說,看見京報,唬的了不得,所以才叫人來打點的。我想哥哥鬧了事,擔心的人也不少,幸虧我還是在跟前的一樣,若是離鄉調遠,聽見了這個信,隻怕我想媽媽也就想殺了!我求媽媽暫且養養神,趁哥哥的活口現在,問問各處的賬目,人家該咱們的,咱們該人家的,亦該請個舊夥計來算一算,看看還有幾個錢沒有。”薛姨媽哭著說道:“這幾天為鬧你哥哥的事,你來了,不是你勸我,便是我告訴你衙門的事。你還不知道,京裏的官商名字已經退了,兩個當鋪已經給了人家,銀子早拿來使完了;還有一個當鋪,管事的逃了,虧空了好幾千兩銀子,也夾在裏頭打官司。你二哥哥天天在外頭要賬,料著京裏的賬已經去了幾萬銀子,隻好拿南邊公分裏銀子並住房折變才夠。前兩天還聽見一個荒信,說是南邊的公當鋪也因為折了本兒收了。若是這麼著,你娘的命可就活不成的了!”說著,又大哭起來。寶釵也哭著勸道:“銀錢的事,媽媽操心也不中用,還有二哥哥給我們料理。單可恨這些夥計們,見咱們的勢頭兒敗了,各自奔各自的去,也罷了,我還聽見說幫著人家來擠我們的訛頭。可見我哥哥活了這麼大,交的人總不過是些個酒肉弟兄,急難中是一個沒有的。媽媽若是疼我,聽我的話,有年紀的人,自己保重些。媽媽這一輩子,想來還不致挨凍受餓。家裏這點子衣裳、家夥,隻好聽憑嫂子去,那是沒法兒的了。所有的家人、婆子,瞧他們也沒心在這裏,該去的叫他們去。就可憐香菱苦了一輩了,隻好跟著媽媽過去。實在短什麼,我要是有的,還可以拿些個來,料我們那個也沒有不依的;就是襲姑娘也是心術正道的,他聽見我哥哥的事,他倒提起媽媽來就哭。我們那一個還道是沒事的,所以不大著急,若聽見了,也是要唬個半死兒的。”薛姨媽不等說完,便說:“好姑娘,你可別告訴他,他為一個林姑娘幾乎沒要了命,如今才好了些。要是他急出個原故來,不但你添一層煩惱,我越發沒了依靠了。”寶釵道:“我也是這麼想,所以總沒告訴他。”

正說著,隻聽見金桂跑來外間屋裏,哭喊道:“我的命是不要的了!男人呢,已經是沒有活的分兒了,咱們如今索性鬧一鬧,大夥兒到法場上去拚一拚!”說著,便將頭往隔斷板上亂撞,撞的披頭散發。氣得薛姨媽白瞪著兩隻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還虧得寶釵嫂子長、嫂子短,好一句、歹一句的勸他。金桂道:“姑奶奶,如今你是比不得頭裏的了,你兩口兒好好的過日子,我是個單身人兒,要臉做什麼!”說著,便要跑到街上回娘家去。虧得人還多,扯住了,又勸了半天方住。把個寶琴唬的再不敢見他。若是薛蝌在家,他便抹粉施脂、描眉畫鬢、奇情異致的打扮收拾起來,不時打從薛蝌住房前過,或故意咳嗽一聲,或明知薛蝌在屋,特問房裏何人。有時遇見薛蝌,他便妖妖喬喬、嬌嬌癡癡的問寒問熱,忽喜忽嗔。丫頭們看見,都趕忙躲開。他自己也不覺得,隻是一意一心要弄得薛蝌感情時,好行寶蟾之計。那薛蝌卻隻躲著,有時遇見,也不敢不周旋一二,隻怕他撒潑放刁的意思。更加金桂一則為色迷心,越瞧越愛,越想越幻,那裏還看得出薛蝌的真假來?隻有一宗,他見薛蝌有什麼東西都是托香菱收著,衣服縫洗也是香菱;兩個人偶然說話,他來了,急忙散開,一發動了一個“醋”字。欲待發作薛蝌,卻是舍不得,隻得將一腔隱恨都擱在香菱身上;卻又恐怕鬧了香菱,得罪了薛蝌,倒弄得隱忍不發。

一日,寶蟾走來笑嘻嘻的向金桂道:“奶奶看見了二爺沒有?”金桂道:“沒有。”寶蟾笑道:“我說二爺的那種假正經是信不得的。咱們前日送了酒去,他說不會喝;剛才我見他到太太那屋裏去,那臉上紅撲撲兒的一臉酒氣。奶奶不信,回來隻在咱們院門口等他,他打那邊過來時,奶奶叫住他問問,看他說什麼!”金桂聽了,一心的怒氣,便道:“他那裏就出來了呢?他既無情義,問他作什麼?”寶蟾道:“奶奶又迂了。他好說,咱們也好說;他不好說,咱們再另打主意。”金桂聽著有理,因叫寶蟾:“瞧著他,看他出去了。”寶蟾答應著出來。金桂卻去打開鏡奩,又照了一照。把嘴唇兒又抹了一抹,然後拿一條灑花絹子,才要出來,又似忘了什麼的,心裏倒不知怎麼是好了。

隻聽寶蟾外麵說道:“二爺今日高興嗬,那裏喝了酒來了?”金桂聽了,明知是叫他出來的意思,連忙掀起簾子出來。隻見薛蝌和寶蟾說道:“今日是張大爺的好日子,所以被他們強不過,吃了半鍾,到這時候臉還發燒呢。”一句話沒說完,金桂早接口道:“自然人家外人的酒比咱們自己家裏的酒是有趣兒的。”薛蝌被他拿話一激,臉越紅了,連忙走過來陪笑道:“嫂子說那裏的話!”寶蟾見他二人交談,便躲到屋裏去了。

這金桂初時原要假意發作薛蝌兩句,無奈一見他兩頰微紅,雙眸帶澀,別有一種謹願可憐之意,早把自己那驕悍之氣感化到爪窪國去了,因笑說道:“這麼說,你的酒是硬強著才肯喝的呢?”薛蝌道:“我那裏喝得來?”金桂道:“不喝也好,強如像你哥哥,喝出亂子來,明兒娶了你們奶奶兒,像我這樣守活寡、受孤單呢!”說到這裏,兩個眼已經乜斜了,兩腮上也覺紅暈了。薛蝌見這話越發邪僻了,打算著要走。金桂也看出來了,那裏容得?早已走過來一把拉住。薛蝌急了,道:“嫂子放尊重些!”說著渾身亂顫。金桂索性老著臉道:“你隻管進來,我和你說一句要緊的話。”

正鬧著,忽聽背後一個人叫道:“奶奶,香菱來了。”把金桂唬了一跳,回頭瞧時,卻是寶蟾掀著簾子看他二人的光景,一抬頭,見香菱從那邊來了,趕忙知會金桂。金桂這一驚不小,手已鬆了。薛蝌得便,脫身跑了。那香菱正走著,原不理會,忽聽寶蟾一嚷,才瞧見金桂在那裏拉住薛蝌,往裏死拽。香菱卻唬的心頭亂跳,自己連忙轉身回去。這裏金桂早已連嚇帶氣,呆呆的瞅著薛蝌去了,怔了半天,恨了一聲,自己掃興歸房,從此把香菱恨入骨髓。那香菱本是要到寶琴那裏,剛走出腰門,看見這般,嚇回去了。

是日,寶釵在賈母屋裏,聽得王夫人告訴老太太要聘探春一事。賈母說道:“既是同鄉的人,很好。隻是聽見說那孩子到過我們家裏,怎麼你老爺沒有提起?”王夫人道:“連我們也不知道。”賈母道:“好便好,但是道兒太遠。雖然老爺在那裏,倘或將來老爺調任,可不是我們孩子太單了嗎?”王夫人道:“兩家都是做官的,也是拿不定,或者那邊還調進來;即不然,終有個葉落歸根;況且老爺既在那裏做官,上司已經說了,好意思不給麼?”想來老爺的主意定了,隻是不敢做主,故遣人來回老太太的。”賈母道:“你們願意更好。隻是三丫頭這一去了,不知三年兩年那邊可能回家?若再遲了,恐怕我趕不上再見他一麵了。”說著,掉下淚來。王夫人道:“孩子們大了,少不得總要給人家的,就是本鄉本土的人,除非不做官還使得;若是做官的,誰保得住總在一處?隻要孩子們有造化就好。譬如迎姑娘倒配得近呢,偏是時常聽見他被女婿打鬧,甚至不給飯吃,就是我們送了東西去,他也摸不著。近來聽見益發不好了,也不放他回來。兩口子拌起來,就說咱們使了他家的銀錢。可憐這孩子總不得個出頭的日子。前兒我惦記他,打發人去瞧他。迎丫頭藏在耳房裏,不肯出來。老婆子們必要進去,看見我們姑娘這樣冷天還穿著幾件舊衣裳。他一包眼淚的告訴婆子們說:‘回去別說我這麼苦,這也是命裏所招。也不用送什麼衣服、東西來,不但摸不著,反要添一頓打。說是我告訴的。’老太太想想,這倒是近處眼見的,若不好,更難受。倒虧了大太太也不理會他,大老爺也不出個頭。如今迎姑娘實在比我們三等使喚的丫頭還不如!我想探丫頭雖不是我養的,老爺既看見過女婿,定然是好才許的。隻請老太太示下,擇個好日子,多派幾個人送到他老爺任上。該怎麼著,老爺也不肯將就。”賈母道:“有他老子作主,你就料理妥當,揀個長行的日子送去,也就定了一件事。”王夫人答應著“是”。寶釵聽得明白,也不敢則聲,隻是心裏叫苦:“我們家裏姑娘們,就算他是個尖兒,如今又要遠嫁,眼看著這裏的人一天少似一天了!”見王夫人起身告辭出去,他也送了出來,一徑回到自己房中,並不與寶玉說話。見襲人獨自一個做活,便將聽見的話說了。襲人也很不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