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趙姨娘聽見探春之事,反歡喜起來,心裏說道:“我這個丫頭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從還是個娘?比他的丫頭還不濟!況且洑上水,護著別人;他擋在頭裏,連環兒也不得出頭。如今老爺接了去,我倒幹淨。想要他孝敬我,不能夠了。隻願意他像迎丫頭似的,我也稱稱願!”一麵想著,一麵跑到探春那邊,與他道喜說:“姑娘,你是要高飛的人了。到了姑爺那邊,自然比家裏還好,想來你也是願意的。便是養了你一場,並沒有借你的光兒。就是我有七分不好,也有三分的好,總不要一去了把我擱在腦勺子後頭。”探春聽著毫無道理,隻低頭作活,一句也不言語。趙姨娘見他不理,氣忿忿的自己去了。

這裏探春又氣又笑,又傷心,也不過自己掉淚而已。坐了一回,悶悶的走到寶玉這邊來。寶玉因問道:“三妹妹,我聽見林妹妹死的時候你在那裏來著;我還聽見說,林妹妹死的時候遠遠的有音樂之聲,或者他是有來曆的,也未可知。”探春笑道:“那是你心裏想著罷了。隻是那夜卻怪,不似人家鼓樂之音。你的話或者也是。”寶玉聽了,更以為實。又想前日自己神魂飄蕩之時,曾見一人,說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裏的仙子臨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戲做的嫦娥,飄飄豔豔,何等風致!過了一回,探春去了。因必要紫鵑過來,立刻回了賈母去叫他。無奈紫鵑心裏不願意,雖經賈母、王夫人派了過來,也就沒法,隻是在寶玉跟前不是噯聲就是歎氣的。寶玉背地裏拉著他,低聲下氣要問黛玉的話,紫鵑從沒好話回答。寶釵倒背地裏誇他有忠心,並不嗔怪他。那雪雁雖是寶玉娶親這夜出過力的,寶釵見他心地不甚明白,便回了賈母、王夫人,將他配了一個小廝,各自過活去了。王奶媽養著他,將來好送黛玉的靈柩回南。鸚哥等小丫頭仍伏侍了老太太。

寶玉本想念黛玉,因此及彼,又想跟黛玉的人已經雲散,更加納悶。悶到無可如何,忽又想起黛玉死得這樣清楚,必是離凡返仙去了,反又歡喜。忽然聽見襲人和寶釵那裏講究探春出嫁之事,寶玉聽了,“啊呀”的一聲,哭倒在炕上。唬得寶釵、襲人都來扶起,說:“怎麼了?”寶玉早哭的說不出來,定了一回子神,說道:“這日子過不得了!我姊妹們都一個一個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經死了,這也罷了,沒天天在一塊;二姐姐呢,碰著了一個混賬不堪的東西;三妹妹又要遠嫁,總不得見的了;史妹妹又不知要到那裏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這些姐姐妹妹,難道一個都不留在家裏,單留我做什麼!”襲人忙又拿話解勸。寶釵擺著手說:“你不用勸他,讓我來問他。”因問著寶玉道:“據你的心裏,要這些姐妹都在家裏,陪到你老了,都不要為終身的事嗎?若說別人,或者還有別的想頭;你自己的姐姐妹妹,不用說沒有遠嫁的,就是有,老爺作主,你有什麼法兒?打量天下獨是你一個人愛姐姐妹妹呢,若是都像你,就連我也不能陪你了。大凡人念書,原為的是明理,怎麼你益發糊塗了!這麼說起來,我同襲姑娘各自一邊兒去,讓你把姐姐妹妹們都邀了來,守著你。”寶玉聽了,兩隻手拉住寶釵、襲人道:“我也知道。為什麼散的這麼早呢?等我化了灰的時候再散也不遲。”襲人掩著他的嘴道:“又胡說!才這兩天身上好些,二奶奶才吃些飯。若是你又鬧翻了,我也不管了。”寶玉慢慢的聽他兩個人說話都有道理,隻是心上不知道怎樣才好,隻得強說道:“我卻明白,但隻是心裏鬧的慌。”寶釵也不理他,暗叫襲人快把定心丸給他吃了,慢慢的開導他。襲人便欲告訴探春說,臨行不必來辭。寶釵道:“這怕什麼?等消停幾日,待他心裏明白,還要叫他們多說句話兒呢;況且三姑娘是極明白的人,不像那些假惺惺的人,少不得有一番箴諫,他以後便不是這樣了。”

正說著,賈母那邊打發過鴛鴦來說:“知道寶玉舊病又發,叫襲人勸說安慰,叫他不要胡思亂想。”襲人等應了。鴛鴦坐了一會子去了。那賈母又想起探春遠行,雖不備妝奩,其一應動用之物俱該預備。便把鳳姐叫來,將老爺的主意告訴了一遍,即叫他料理去。鳳姐答應。

不知怎麼辦理,下回分解。第一百零一回大觀園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簽驚異兆第一百零一回大觀園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簽驚異兆第 一 百 零 一 回大觀園月夜感幽魂散花寺神簽驚異兆卻說鳳姐回至房中,見賈璉尚未回來,便分派那管辦探春行李妝奩事的一幹人。那天已有黃昏以後,因忽然想起探春來,要瞧瞧他去,便叫豐兒與兩個丫頭跟著,頭裏一個丫頭打著燈籠。走出門來,見月光已上,照耀如水。鳳姐便命打燈籠的:“回去罷。”因而走至茶房窗下,聽見裏麵有人嘁嘁喳喳的,又似哭,又似笑,又似議論什麼的。鳳姐知道不過是家下婆子們又不知搬什麼是非,心內大不受用,便命小紅進去,裝做無心的樣子細細打聽著,用話套出原委來。小紅答應著去了。

鳳姐隻帶著豐兒,來至園門前。門尚未關,隻虛虛的掩著,於是主仆二人方推門進去。隻見園中月色比著外麵更覺明朗,滿地下重重樹影,杳無人聲,甚是淒涼寂靜。剛欲往秋爽齋這條路來,隻聽“呼”的一聲風過,吹的那樹枝上落葉滿園中“唰喇喇”的作響,枝梢上“吱嘍嘍”發哨,將那些寒鴉宿鳥都驚飛起來。鳳姐吃了酒,被風一吹,隻覺身上發噤起來。那豐兒也把頭一縮,說:“好冷!”鳳姐也撐不住,便叫豐兒:“快回去,把那件銀鼠坎肩兒拿來,我在三姑娘那裏等著。”豐兒巴不得一聲,也要回去穿衣裳來,答應了一聲,回頭就跑了。

鳳姐剛舉步走了不遠,隻覺身後咈咈哧哧,似有聞嗅之聲,不覺頭發森然豎了起來。由不得回頭一看,隻見黑油油一個東西,在後麵伸著鼻子聞他呢,那兩隻眼睛恰似燈光一般。鳳姐嚇的魂不附體,不覺失聲的“咳”了一聲。卻是一隻大狗。那狗抽頭回身,拖著一個掃帚尾巴,一氣跑上大土山上方站住了,回身猶向鳳姐拱爪兒。鳳姐兒此時心跳神移,急急的向秋爽齋來。

已將來至門口,方轉過山子,隻見迎麵有一個人影兒一晃。鳳姐心中疑惑,心裏想著必是那一房裏的丫頭,便問:“是誰?”問了兩聲,並沒有人出來,已經嚇的神魂飄蕩。恍恍忽忽的似乎背後有人說道:“嬸娘連我也不認得了!”鳳姐忙回頭一看,隻見這人形容俊俏,衣履風流,十分眼熟,隻是想不起是那房那屋裏的媳婦來。隻聽那人又說道:“嬸娘隻管享榮華、受富貴的心盛,把我那年說的立萬年永遠之基都付於東洋大海了。”鳳姐聽說,低頭尋思,總想不起。那人冷笑道:“嬸娘那時怎樣疼我了?如今就忘在九霄雲外了!”鳳姐聽了,此時方想起來是賈蓉的先妻秦氏,便說道:“噯呀!你是死了的人哪,怎麼跑到這裏來了呢!”啐了一口,方轉回身,腳下不防一塊石頭絆了一跤,猶如夢醒一般,渾身汗如雨下。雖然毛發悚然,心中卻也明白。

隻見小紅、豐兒影影綽綽的來了。鳳姐恐怕落人的褒貶,連忙爬起來說道:“你們做什麼呢,去了這半天?快拿來我穿上罷。”一麵豐兒走至跟前伏侍穿上,小紅過來攙扶。鳳姐道:“我才到那裏,他們都睡了。咱們回去罷。”一麵說,一麵帶了兩個丫頭,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賈璉已回來了,隻是見他臉上神色更變,不似往常,待要問他,又知他素日性格,不敢突然相問,隻得睡了。

至次日五更,賈璉就起來,要往總理內廷都檢點太監裘世安家來打聽事務。因太早了,見桌上有昨日送來的抄報,便拿起來閑看。第一件是雲南節度使王忠一本,新獲了一起私帶神槍神槍:明、清時期稱用火藥發射的槍為神槍。火藥出邊事,共有十八名人犯。頭一名鮑音,口稱係太師鎮國公賈化家人。第二件蘇州刺史李孝一本,參劾縱放家奴,倚勢淩辱軍民,以致因奸不遂殺死節婦一家人命三口事。凶犯姓時名福,自稱係世襲三等職銜賈範家人。賈璉看見這兩件,心中早又不自在起來。待要看第三件,又恐遲了,不能見裘世安的麵,因此急急的穿了衣服,也等不得吃東西,恰好平兒端上茶來,喝了兩口,便出來騎馬走了。

平兒在房內收拾換下的衣服。此時鳳姐尚未起來,平兒因說道:“今兒夜裏我聽著奶奶沒睡什麼覺,我這會子替奶奶捶著,好生打個盹兒罷。”鳳姐半日不言語。平兒料著這意思是了,便爬上炕來,坐在身邊輕輕的捶著。才捶了幾拳,那鳳姐剛有要睡之意,隻聽那邊大姐兒哭了,鳳姐又將眼睜開。平兒連向那邊叫道:“李媽,你到底是怎麼著?姐兒哭了,你到底拍著他些。你也忒好睡了!”那邊李媽從夢中驚醒,聽得平兒如此說,心中沒好氣,隻得狠命拍了幾下,口裏嘟嘟噥噥的罵道:“真真的小短命鬼兒,放著屍不挺,三更半夜嚎你娘的喪!”一麵說,一麵咬牙便向那孩子身上擰了一把。那孩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了。鳳姐聽見,說:“了不得!你聽聽,他該挫磨孩子了!你過去把那黑心的養漢老婆下死勁的打他幾下子,把妞妞抱過來!”平兒笑道:“奶奶別生氣,他那裏敢挫磨姐兒?隻怕是不提防錯碰了一下子也是有的。這會子打他幾下子沒要緊,明兒叫他們背地裏嚼舌根,倒說三更半夜打人!”鳳姐聽了,半日不言語,長歎一聲,說道:“你瞧瞧,這會子不是我十旺八旺的呢,明兒我要是死了,剩下這小孽障,還不知怎麼樣呢!”平兒笑道:“奶奶這怎麼說?大五更的,何苦來呢?”鳳姐冷笑道:“你那裏知道?我是早已明白了。我也不久了,雖然活了二十五歲,人家沒見的也見了,沒吃的也吃了,也算全了,所有世上有的也都有了;氣也算賭盡了,強也算爭足了,就是壽字兒上頭缺一點兒,也罷了。”平兒聽說,由不的滾下淚來。鳳姐笑道:“你這會子不用假慈悲,我死了,你們隻有歡喜的。你們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省得我是你們眼裏的刺似的。隻有一件,你們知好歹,隻疼我那孩子就是了。”平兒聽說這話,越發哭的淚人似的。鳳姐笑道:“別扯你娘的臊了,那裏就死了呢?哭的那麼痛!我不死還叫你哭死了呢!”平兒聽說,連忙止住哭,道:“奶奶說得這麼傷心!”一麵說,一麵又捶,半日不言語。鳳姐又朦朧睡去。

平兒方下炕來要去,隻聽外麵腳步響。誰知賈璉去遲了,那裘世安已經上朝去了。不遇而回,心中正沒好氣,進來就問平兒道:“那些人還沒起來呢麼?”平兒回說:“沒有呢。”賈璉一路摔簾子進來,冷笑道:“好!好!這會子還都不起來,安心打擂台打撒手兒!”一疊聲又要吃茶。平兒忙倒了一碗茶來。原來那些丫頭、老婆見賈璉出了門,又複睡了,不打諒這會子回來,原不曾預備。平兒便把溫過的拿了來。賈璉生氣,舉起碗來,“嘩啷”一聲摔了個粉碎。

鳳姐驚醒,唬了一身冷汗,“噯喲”一聲,睜開眼,隻見賈璉氣狠狠的坐在旁邊,平兒彎著腰拾碗片子呢。鳳姐道:“你怎麼就回來了?”問了一聲,半日不答應,隻得又問一聲。賈璉嚷道:“你不要我回來,叫我死在外頭罷!”鳳姐笑道:“這又是何苦來呢?常時我見你不像今兒回來的快,問你一聲,也沒什麼生氣的。”賈璉又嚷道:“又沒遇見,怎麼不快回來呢?”鳳姐笑道:“沒有遇見,少不得奈煩些,明兒再去早些兒,自然遇見了。”賈璉嚷道:“我可不吃著自己的飯替人家趕獐子呢!我這裏一大堆的事,沒個動秤兒的,沒來由為人家的事瞎鬧了這些日子,當什麼呢?正經那有事的人還在家裏受用,死活不知,還聽見說要鑼鼓喧天的擺酒唱戲做生日呢。我可瞎跑他娘的腿子!”一麵說,一麵往地下啐了一口,又罵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