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和尚也不言語,趕來拉著賈璉就跑。賈璉隻得跟著到了前頭,趕著告訴賈政。賈政聽了喜歡,即找和尚施禮叩謝。和尚還了禮坐下。賈璉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銀子才走。”賈政細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見的,便問:“寶刹何方?法師大號?這玉是哪裏得的?怎麼小兒一見便會活過來呢?”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隻要拿一萬銀子來就完了。”賈政見這和尚粗魯,也不敢得罪,便說:“有。”和尚道:“有便快拿來罷,我要走了。”賈政道:“略請少坐,待我進內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來才好。”

賈政果然進去,也不及告訴,便走到寶玉炕前。寶玉見是父親來,欲要爬起,因身子虛弱,起不來。王夫人按著說道:“不要動。”寶玉笑著拿這玉給賈政瞧,道:“寶玉來了。”賈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細看,便和王夫人道:“寶玉好過來了,這賞銀怎麼樣?”王夫人道:“盡著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就是了。”寶玉道:“隻怕這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罷?”賈政點頭道:“我也看來古怪,但是他口口聲聲的要銀子。”王夫人道:“老爺出去先款留著他再說。”賈政出來,寶玉便嚷餓了,喝了一碗粥,還說要飯。婆子們果然取了飯來,王夫人還不敢給他吃。寶玉說:“不妨的,我已經好了。”便爬著吃了一碗,漸漸的神氣果然好過來了,便要坐起來。

麝月上去輕輕的扶起,因心裏喜歡,忘了情,說道:“真是寶貝!才看見了一會兒就好了。虧的當初沒有砸破!”寶玉聽了這話,神色一變,把玉一撂,身子往後一仰。

未知死活,下回分解。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全孝道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全孝道第 一 百 十 六 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送慈柩故鄉全孝道話說寶玉一聽麝月的話,身往後仰,複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禍。此時王夫人等也不及說他。那麝月一麵哭著,一麵打定主意,心想:“若是寶玉一死,我便自盡,跟了他去!”

不言麝月心裏的事,且言王夫人等見叫不回來,趕著叫人出來找和尚救治。豈知賈政進內出去時,那和尚已不見了。賈政正在詫異,聽見裏頭又鬧,急忙進來。見寶玉又是先前的樣子,口關緊閉,脈息全無。用手在心窩中一摸,尚是溫熱。賈政隻得急忙請醫灌藥救治。

哪知那寶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竅了。你道死了不成?卻原來恍恍惚惚趕到前廳,見那送玉的和尚坐著,便施了禮。哪知和尚站起身來,拉著寶玉就走。寶玉跟了和尚,覺得身輕如葉,飄飄搖搖,也沒出大門,不知從哪裏走了出來。行了一程,到了個荒野地方,遠遠地望見一座牌樓,好像曾到過的。正要問那和尚時,隻見恍恍惚惚來了一個女人。寶玉心裏想道:“這樣曠野地方,哪得有如此的麗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寶玉想著,走近前來細細一看,竟有些認得的,隻是一時想不起來。見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個照麵就不見了。寶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樣子,越發納悶:“怎麼他也在這裏?”又要問時,那和尚拉著寶玉過了那牌樓,隻見牌上寫著“真如福地”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去真來真勝假;無原有是有非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門上橫書四個大字道:“福善禍淫。”又有一副對子,大書雲:

過去未來,莫謂智賢能打破;前因後果,須知親近不相逢。

寶玉看了,心下想道:“原來如此。我倒要問問因果來去的事了。”這麼一想,隻見鴛鴦站在那裏,招手兒叫他。寶玉想道:“我走了半日,原不曾出園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呢?”趕著要和鴛鴦說話,豈知一轉眼便不見了,心裏不免疑惑起來。走到鴛鴦站的地方兒,乃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寶玉無心去看,隻向鴛鴦立的所在奔去。見那一間配殿的門半掩半開,寶玉也不敢造次進去,心裏正要問那和尚一聲,回過頭來,和尚早已不見了。寶玉恍惚,見那殿宇巍峨,絕非大觀園景象。便立住腳,抬頭看那匾額上寫道:“引覺情癡。”兩邊寫的對聯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癡。

寶玉看了,便點頭歎息。想要進去找鴛鴦,問他是什麼所在,細細想來甚是熟識,便仗著膽子推門進去。滿屋一瞧,並不見鴛鴦,裏頭隻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見有十數個大櫥,櫥門半掩。

寶玉忽然想起:“我少時做夢曾到過這個地方。如今能夠親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間,把找鴛鴦的念頭忘了,便壯著膽,把上首的大櫥開了櫥門一瞧,見有好幾本冊子。心裏更覺喜歡,想道:“大凡人做夢,說是假的,豈知有這夢便有這事!我常說還要做這個夢再不能的,不料今兒被我找著了。但不知那冊子是那個見過的不是?”伸手在上頭取了一本,冊上寫著“金陵十二釵正冊”。寶玉拿著一想,道:“我恍惚記得是那個,隻恨記不得清楚。”便打開頭一頁看去,見上頭有畫,但是畫跡模糊,再瞧不出來;後麵有幾行字跡,也不清楚,尚可摹擬。便細細地看去,見有什麼“玉帶”,上頭有個好像“林”字,心裏想道:“不要是說林妹妹罷?”便認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裏”四字,詫異道:“怎麼又像他的名字呢?”複將前後四句合起來一念,道:“也沒有什麼道理,隻是暗藏著他兩個名字,並不為奇。獨有那‘憐’字、‘歎’字不好。這是怎麼解?”想到那裏,又自啐道:“我是偷著看,若隻管呆想起來,倘有人來,又看不成了。”遂往後看去,也無暇細玩那畫圖,隻從頭看去。看到尾兒有幾句詞,什麼“相逢大夢歸”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機關不爽,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這樣明白,我要抄了去細玩起來,那些姊妹們的壽夭窮通沒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隻做一個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閑想。”又向各處一瞧,並沒有筆硯,又恐人來,隻得忙著看去。隻見圖上影影有一個放風箏的人兒,也無心去看,急急的將那十二首詩詞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記著。一麵歎息,一麵又取那《金陵又副冊》一看,看到“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先前不懂,見上麵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驚,痛哭起來。

待要往後再看,聽見有人說道:“你又發呆了!林妹妹請你呢。”好似鴛鴦的聲氣,回頭卻不見人,心中正自驚疑,忽鴛鴦在門外招手。寶玉一見,喜得趕出來。但見鴛鴦在前影影綽綽地走,隻是趕不上。寶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鴛鴦並不理,隻顧前走。寶玉無奈,盡力趕去。忽見別有一洞天,樓閣高聳,殿角玲瓏,且有好些宮女隱約其間。寶玉貪看景致,竟將鴛鴦忘了。寶玉順步走入一座宮門,內有奇花異卉,都也認不明白,惟有白石花欄圍著一棵青草,葉頭上略有紅色,但不知是何名草,這樣矜貴。隻見微風動處,那青草已搖擺不休,雖說是一枝小草,又無花朵,其嫵媚之態,不禁心動神怡,魂銷魄喪。

寶玉隻管呆呆的看著,隻聽見旁邊有一人說道:“你是那裏來的蠢物,在此窺探仙草?”寶玉聽了,吃了一驚,回頭看時,卻是一位仙女,便施禮道:“我找鴛鴦姐姐,誤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請問神仙姐姐,這裏是何地方?怎麼我鴛鴦姐姐到此,還說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誰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許凡人在此逗留。”寶玉欲待要出來,又舍不得,隻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這草有何好處?”那仙女道:“你要知道這草,說起來話長著呢。那草本在靈河岸上,名曰絳珠草。因那時萎敗,幸得一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長生。後來降凡曆劫,還報了灌溉之恩,今返歸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纏蝶戀。”寶玉聽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見了花神了,今日斷不可當麵錯過。便問:“管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還有無數名花,必有專管的,我也不敢煩問,隻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卻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曉。”寶玉便問道:“姐姐的主人是誰?”那仙女道:“我主人是瀟湘妃子。”寶玉聽道:“是了,你不知道,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說!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雖號為瀟湘妃子,並不是娥皇、女英之輩,何得與凡人有親?你少來混說,瞧著叫力士打你出去!”寶玉聽了發怔,隻覺自形穢濁。

正要退出,又聽見有人趕來說道:“裏麵叫請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時,總不見有神瑛侍者過來,你叫我哪裏請去?”那一個笑道:“才退去的不是麼?”那侍女慌忙趕出來,說:“請神瑛侍者回來。”寶玉隻道是問別人,又怕被人追趕,隻得踉蹌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