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歎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裏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頑話,怎麼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麼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隻得由著你們去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幹各自的就完了!”寶釵一麵勸著,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著。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隻不言語。賈蘭、賈環聽到那裏,各自走開。李紈竭力地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好叫他起來。”王夫人道:“什麼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是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隻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麼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裏,倒覺傷心,隻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製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煩心;隻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裏又煩躁。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那人去了幾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裏。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賈政看了生氣,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隻得回到賴尚榮住所。

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人帶回,幫著說些好話。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賴家托了賈薔、賈芸等在王夫人麵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複了。賴家一麵告假,一麵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並不知道。

那賈芸聽見賈薔的假話,心裏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相商。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故意地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裏有銀錢的事?”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賈芸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嗎?”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隻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

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麼?瞞著我麼?”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隻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隻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麼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夥說好就是了。”

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隻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裏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麵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姊夫的官早複了,這裏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芸又鑽了鑽了:欺騙。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隻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做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芸便送信與邢夫人,並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隻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豔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閑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隻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隻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裏的。若說是對頭親對頭親:即雙方門當戶對的婚事。,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本支王府:即屬於皇族宗室的親王或郡王府。,好像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麼?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閑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裏所招。隻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麼?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麼!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裏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誌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

正說著,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麼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做主,我能夠攔他麼?”寶玉勸道:“無妨礙的,隻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癲,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裏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隻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裏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著,一麵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麵接書,一麵問道:“你老娘來作什麼?”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隻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麵拆開書信,見上麵寫著道:

近因沿途俱係海疆凱旋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

月日手書。蓉兒另稟。

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吧。”

正說著,李紈同李嬸娘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麼?”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裏略好些。隻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惦記的什麼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吧。”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麼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援了例監:援引舊例,由捐納取得監生資格。例監,科舉時代,由捐獻財物而取得監生資格,稱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麵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裏細玩。寶釵從裏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裏著實煩悶。細想他隻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做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欲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汙泥一般,怎麼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堯、舜不強巢、許:此二句意在表明人各有誌,不可強求。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隻有仰頭微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歎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

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隻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隻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哪裏來的這麼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嗎?”寶玉聽了,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