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還要說時,隻聽外麵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裏呢嗎?”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隻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

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裏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隻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裏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裏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幹淨。”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隻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寶釵也沒很聽真,隻聽得“無佛性”、“有仙舟”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製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隻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隻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裏,見房裏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隻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隻他們四個,這裏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裏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隻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隻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隻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裏怎麼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伏侍。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隻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

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冥壽:又稱陰壽,已故之人的生日。。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麵屋裏說閑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克什:滿語,恩賜之意,此指祭奠過的供品。。”寶玉站起來答應了,複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裏罷。”鶯兒一麵放下瓜果,一麵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裏誇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做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寶玉也隻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裏,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聽到這裏,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地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隻見寶玉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

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一百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第一百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第 一 百 十 九 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沐皇恩賈家延世澤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著頭腦,正自要走,隻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隻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著他熬了一場。”鶯兒聽了前頭像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像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寶玉點頭,鶯兒才去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題。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隻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隻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隻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隻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隻怕又有什麼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麵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地擱起預備著;一麵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裏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隻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麼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著,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淒淒,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做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著,不免傷心起來。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

隻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隻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麵了!”一麵說,一麵拉他起來。那寶玉隻管跪著,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隻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

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隻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著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麵叫人攙起寶玉來。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戴鳳冠穿霞帔呢。”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裏,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連忙咽住了。寶玉笑道:“隻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著和他說話,隻好點點頭兒。

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隻得忍淚無言。那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麼樣,又不敢笑他。隻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裏,隻沒惜春、紫鵑,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眾人見他的話又像有理,又像瘋話,大家隻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麵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寶玉仰麵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像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哪裏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裏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像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哥糊塗,放著親奶奶,倒托別人去!”賈環道:“人家那頭兒也說了,隻認得這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份大禮來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嗎?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壓的人難受!將來巧姐兒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他。”邢夫人道:“你也該告訴他,他才知道你的好處。隻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麼門子好親事來。但隻平兒那個糊塗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聽人家的話,就辦不成了。”賈環道:“那邊都定了,隻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是一件,隻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隻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熱鬧起來。”邢夫人道:“這有什麼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賈環道:“既這麼著,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這孩子又糊塗了!裏頭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賈環聽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了出來,趕著和賈芸說了,邀著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哪知剛才所說的話,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那丫頭是求了平兒才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裏,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細細的說明。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做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平兒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著。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裏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隻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說著,各自去了。

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連忙扶著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夠不著,聽見他們的話頭——”這句話還沒說完,隻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叫平兒將姑娘所有應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陪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平兒隻得答應了。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巧姐兒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裏。王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著急。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我們隻好應著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裏去告訴。”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麼?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什麼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得二爺麼?”王夫人聽說是“三爺”,便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賈環。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王夫人問:“芸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巧姐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隻有大家抱頭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