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王夫人道:“咱們家遭著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麼,回了他去罷。”平兒道:“太太該叫他進來,他是姐兒的幹媽,也得告訴告訴他。”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來。各人見了問好。劉姥姥見眾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也摸不著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麼了?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平兒道:“姥姥別說閑話,你既是姑娘的幹媽,也該知道的。”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嗎?這上頭的方法多著呢,這有什麼難的?”平兒趕忙問道:“姥姥,你有什麼法兒,快說罷!”劉姥姥道:“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扔崩(rī bēnɡ):形容極快地離開,跑掉。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裏去?”劉姥姥道:“隻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屯裏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裏,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麼?”平兒道:“大太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麼?”平兒道:“大太太住在後頭,他待人刻薄,有什麼信沒有送給他的。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平兒道:“這還等得幾時呢?你坐著罷。”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平兒道:“隻有這樣。為的是太太,才敢說明。太太就裝不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我們那裏就有人去,想二爺回來也快。”王夫人不言語,歎了一口氣。巧姐兒聽見,便和王夫人道:“隻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隻有感激的。”平兒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回來隻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平兒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了饑荒了!”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

於是王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閑話兒,把邢夫人先絆住了。平兒這裏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子送劉姥姥去。”這裏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雇了車來。平兒便將巧姐裝做青兒模樣,急急的去了。後來平兒隻當送人,眼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

原來近日賈府後門雖開,隻有一兩個人看著,餘外雖有幾個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眾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兒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巧姐。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那裏理會?隻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寶釵那裏坐下,心裏還是惦記著。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裏有什麼事?”王夫人將這事背地裏和寶釵說了。寶釵道:“險得很!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芸哥兒止住那裏才妥當。”王夫人道:“我找不著環兒呢。”寶釵道:“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點頭,一任寶釵想人。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據媒人一麵之辭,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藩王問起人家,眾人不敢隱瞞,隻得實說。那外藩聽了,知是世代勳戚,便說:“了不得!這是有幹例禁的,幾乎誤了大事!況我朝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

這日恰好賈芸、王仁等遞送年庚,隻見府門裏頭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家掃興而散。

賈環在家候信,又聞王夫人傳喚,急得煩躁起來。見賈芸一人回來,趕著問道:“定了麼?”賈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賈環氣得發怔,說:“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今怎麼樣處呢?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

正沒主意,聽見裏頭亂嚷,叫著賈環等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兩個人隻得蹭進去。隻見王夫人怒容滿麵,說:“你們幹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了,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兩個人跪下。賈環不敢言語,賈芸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幹什麼,為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我們才回太太們的。大太太願意,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人家還不要呢。怎麼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環兒在大太太那裏說的,三日內便要抬了走。說親作媒有這樣的麼?我也不問你們,快把巧姐兒還了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隻是落淚。王夫人便罵賈環說:“趙姨娘這樣混賬的東西,留的種子也是這樣混賬的!”說著,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賈環、賈芸、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兒帶了他,到那什麼親戚家躲著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人來,罵著問:“巧姐兒和平兒知道那裏去了?”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大太太不必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要打大家打,要發大家都發。自從璉二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裏來,這不是爺嗎!”說得賈芸等頓口無言。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明知眾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麵前說?隻得各處親戚家打聽,毫無蹤跡。裏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兒等,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隻盼著寶玉、賈蘭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王夫人、李紈、寶釵著忙,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去了一起,又無消息,連去的人也不來了;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又不見回來。三個人心裏如熱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進來,見是賈蘭。眾人喜歡,問道:“寶二叔呢?”賈蘭也不及請安,便哭道:“二叔丟了!”王夫人聽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虧得彩雲等在後麵扶著,下死的叫醒轉來,哭著。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襲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隻有哭著罵賈蘭道:“糊塗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麼他就丟了?”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進了場,相離也不遠,刻刻在一處的。今兒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龍門口:貢院第三道門的門口。舊時以科舉中式即可飛黃騰達,如魚登龍門,因稱貢院內門為龍門。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李貴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麼一擠就不見了?’現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我也帶了人,各處號裏都找遍了,沒有,我所以這時候才回來。”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寶釵心裏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賈薔等不等吩咐,也是分頭而去。可憐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賈蘭也忘卻了辛苦,還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攔住道:“我的兒!你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麼?好孩子,你歇歇去罷。”賈蘭那裏肯走?尤氏等苦勸不止。眾人中隻有惜春心裏卻明白了,隻不好說出來,便問寶釵道:“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寶釵道:“這是隨身的東西,怎麼不帶?”惜春聽了,便不言語。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也是料著那和尚作怪,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種令人回心的好處,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

看看那天已覺是四更天氣,並沒有個信兒。李紈又怕王夫人苦壞了,極力地勸著回房。眾人都跟著伺候,隻有邢夫人回去。賈環躲著不敢出來。王夫人叫賈蘭去了。一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兒。於是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娘等,接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命在垂危。

忽有家人回道:“海疆來了一人,口稱統製大人那裏來的,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雖不能解寶玉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眾人遠遠接著,見探春出挑得比先前更好了,服彩鮮明。見了王夫人形容枯槁,眾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後行禮。看見惜春道姑打扮,心裏很不舒服;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還虧得探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些。再明兒,三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的事,探春住下勸解。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眾姐妹們相聚,各訴別後的事。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家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打諒寶玉找著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那裏找著的?快叫他進來!”那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王夫人道:“寶玉呢?”家人不言語。王夫人仍舊坐下。探春便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寶二爺。”

正說著,外頭又嚷道:“蘭哥兒中了!”那家人趕忙出去,接了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喜歡,因王夫人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於色。王夫人見賈蘭中了,心下也是喜歡,隻想:“若是寶玉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獨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眾人道喜,說是“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王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眾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

隻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眾人問道:“怎見得呢?”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那裏,那裏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裏頭的眾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的。”惜春道:“這樣大人了,那裏有走失的?隻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著他了。”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來。李紈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麼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隻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寶釵聽了不言語。襲人那裏忍得住?心裏一疼,頭上一暈,便栽倒了。王夫人見了可憐,命人扶他回去。

賈環見哥哥、侄兒中了,又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隻抱怨薔、芸兩個;知道探春回來,此事不肯幹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