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明日賈蘭隻得先去謝恩。知道甄寶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甄寶玉歎息勸慰。知貢舉知貢舉:清代的會試主考官。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賈蘭問話。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並將三代陳明,大臣代為轉奏。皇上最是聖明仁德,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複,大臣便細細的奏明。皇上甚是憫恤,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晏河清,萬民樂業的事。皇上聖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座師:明、清兩代科舉中式的舉人、進士稱本科的主考官或總裁官為座師。亦稱座主。,並聽見朝內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隻盼寶玉回來。薛姨媽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仍是老爺襲了,俟丁憂服滿,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產,全行賞還。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元妃兄弟;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皇上傳旨召見。眾大臣奏稱:‘據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著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皇上這樣聖恩,再沒有找不著了。”王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喜歡起來。隻有賈環等心下著急,四處找尋巧姐。

那知巧姐隨了劉姥姥帶著平兒出了城,到了莊上,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便打掃上房,讓給巧姐、平兒住下。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潔淨,又有青兒陪著,暫且寬心。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倒也熱鬧。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家財巨萬,良田千頃。隻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心裏羨慕,自想:“我是莊稼人家,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呆呆的想著。劉姥姥知他心事,拉著他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周媽媽笑道:“你別哄我,他們什麼人家,肯給我們莊稼人麼?”劉姥姥道:“說著瞧罷。”於是兩人各自走開。

劉姥姥惦記著賈府,叫板兒進城打聽。那日恰好到寧榮街,隻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裏,板兒便在鄰近打聽。說是:“寧、榮兩府複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府裏又要起來了。隻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裏去了。”板兒心裏喜歡,便要回去,又見好幾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隻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二爺回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麼?”那位爺笑著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來了。”還問:“那些人做什麼的?”門上回說:“是皇上派官在這裏下旨意,叫人領家產。”那位爺便喜喜歡歡的進去。板兒便知是賈璉了,也不用打聽,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劉姥姥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去和巧姐兒賀喜,將板兒的話說了一遍。平兒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姥姥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著那好時候。”巧姐更自歡喜。

正說著,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姑老爺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劉姥姥聽了得意,便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巧姐、平兒上車。巧姐等在劉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舍,更有青兒哭著,恨不能留下。劉姥姥知他不忍相別,便叫青兒跟了進城,一徑直奔榮府而來。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趕到配所。父子相見,痛哭了一場,漸漸的好起來。賈璉接著家書,知道家中的事,稟明賈赦回來。走到中途,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今日到家,恰遇頒賞恩旨。裏麵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賈蘭,終是年輕。人報:“璉二爺回來。”大家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問了他父親好,說明日到內府領賞,寧國府第發交居住。眾人起身辭別,賈璉送出門去,見有幾輛屯車,家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便罵家人道:“你們這班糊塗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將巧姐兒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麼仇麼?”眾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想來少時才破,豈知賈璉說得更明,心下不懂,隻得站著回道:“二爺出門,奴才們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爺、薔大爺、芸大爺做主,不與奴才們相幹。”賈璉道:“什麼混賬東西!我完了事,再和你們說,快把車趕進來!”

賈璉進去見邢夫人,也不言語。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裏,跪下磕了個頭,回道:“姐兒回來了,全虧太太!環兄弟太太也不用說他了;隻是芸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為什麼也是這樣?”賈璉道:“太太不用說,我自有道理。”

正說著,彩雲等回道:“巧姐兒進來了。”見了王夫人,雖然別不多時,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巧姐兒也便大哭。賈璉謝了劉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賈璉見平兒,外麵不好說別的,心裏感激,眼中流淚。自此賈璉心裏愈敬平兒,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為正。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裏,心下更是著急,便叫丫頭去打聽。回來說是巧姐兒同著劉姥姥在那裏說話,邢夫人才如夢初覺,知他們的鬼,還抱怨著王夫人:“調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個送信給平兒的?”正問著,隻見巧姐同著劉姥姥,帶了平兒,王夫人在後頭跟著進來,先把頭裏的話都說在賈芸、王仁身上,說:“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為的是好事,那裏知道外頭的鬼?”邢夫人聽了,自覺羞慚。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裏也服。於是邢、王二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兒回了王夫人,帶了巧姐到寶釵那裏來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又說到“皇上隆恩,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正說到這話,隻見秋紋匆忙來說:“襲人不好了!”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第 一 百 二 十 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著走到襲人炕前。隻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麵傳請大夫。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麼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著,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發屋裏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他麵前,恍惚又像是見個和尚,手裏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搡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麼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著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裏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幹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著,隻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歎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著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裏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複又煩惱,隻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複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毘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隻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裏麵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鬥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麵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隻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裏?”寶玉未及回言,隻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哪裏趕得上?隻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