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維徑到漢中,歇住人馬,自與使命入成都見後主。後主一連十日不朝。維心中疑惑。是日至東華門,遇見秘書郎郤正。維問曰:“天子召維班師,公知其故否?”正笑曰:“大將軍何尚不知?黃皓欲使閻宇立功,奏聞朝廷,發詔取回將軍。今聞鄧艾善能用兵,因此寢其事寢其事:把這事放下。寢,停止。矣。”維大怒曰:“我必殺此宦豎!”郤正止之曰:“大將軍繼武侯之事,任大職重,豈可造次?倘若天子不容,反為不美矣。”維謝曰:“先生之言是也。”次日,後主與黃皓在後園宴飲,維引數人徑入。早有人報知黃皓,皓急避於湖山之側。維至亭下,拜了後主,泣奏曰:“臣困鄧艾於祁山,陛下連降三詔,召臣回朝,未審聖意為何?”後主默然不語。維又奏曰:“黃皓奸巧專權,乃靈帝時十常侍也。陛下近則鑒於張讓,遠則鑒於趙高趙高:秦二世時的權臣,先是蒙蔽二世,後又殺死二世。。早殺此人,朝廷自然清平,中原方可恢複。”後主笑曰:“黃皓乃趨走小臣,縱使專權,亦無能為。昔者董允每切齒恨皓,朕甚怪之。卿何必介意?”維叩頭奏曰:“陛下今日不殺黃皓,禍不遠也。”後主曰:“‘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卿何不容一宦官耶?”令近侍於湖山之側,喚出黃皓至亭下,命拜薑維伏罪。皓哭拜維曰:“某早晚趨侍聖上而已,並不幹與國政。將軍休聽外人之言,欲殺某也。某命係於將軍,惟將軍憐之!”言罷,叩頭流涕。

維忿忿而出,即往見郤正,備將此事告之。正曰:“將軍禍不遠矣。將軍若危,國家隨滅!”維曰:“先生幸教我以保國安身之策。”正曰:“隴西有一去處,名曰遝中遝中:地名,屬蜀漢益州陰平郡陰平縣。在今甘肅舟曲縣西北。;此地極其肥壯。將軍何不效武侯屯田之事,奏知天子,前去遝中屯田?一者,得麥熟以助軍實;二者,可以盡圖隴石諸郡;三者,魏人不敢正視漢中;四者,將軍在外掌握兵權,人不能圖,可以避禍:此乃保國安身之策也,宜早行之。”維大喜,謝曰:“先生金玉之言也。”次日,薑維表奏後主,求遝中屯田,效武侯之事。後主從之。

維遂還漢中,聚諸將曰:“某累出師,因糧不足,未能成功。今吾提兵八萬,往遝中種麥屯田,徐圖進取。汝等久戰勞苦,今且斂兵聚穀,退守漢中。魏兵千裏運糧,經涉山嶺,自然疲乏;疲乏必退:那時乘虛追襲,無不勝矣。”遂令胡濟守漢壽城,王含守樂城,蔣斌守漢城,蔣舒、傅僉同守關隘。分撥已畢,維自引兵八萬,來遝中種麥,以為久計。

卻說鄧艾聞薑維在遝中屯田,於路下四十餘營,連絡不絕,如長蛇之勢。艾遂令細作相了地形,畫成圖本,具表申奏。晉公司馬昭見之,大怒曰:“薑維屢犯中原,不能剿除,是吾心腹之患也。”賈充曰:“薑維深得孔明傳授,急難退之。須得一智勇之將,往刺殺之,可免動兵之勞。”從事中郎荀勖曰:“不然。今蜀主劉禪溺於酒色,信用黃皓,大臣皆有避禍之心。薑維在遝中屯田,正避禍之計也。若令大將伐之,無有不勝,何必用刺客乎?”昭大笑曰:“此言最善。吾欲伐蜀,誰可為將?”荀勖曰:“鄧艾乃世之良材,更得鍾會為副將,大事成矣。”昭大喜曰:“此言正合吾意。”乃召鍾會入而問曰:“吾欲令汝為大將,去伐東吳,可乎?”會曰:“主公之意,本不欲伐吳,實欲伐蜀也。”昭大笑曰:“子誠識吾心也。但卿往伐蜀,當用何策?”會曰:“某料主公欲伐蜀,已畫圖本在此。”昭展開視之,圖中細載一路安營下寨屯糧積草之處,從何而進,從何而退,一一皆有法度。昭看了大喜曰:“真良將也!卿與鄧艾合兵取蜀,何如?”會曰:“蜀川道廣,非一路可進;當使鄧艾分兵各進,可也。”昭遂拜鍾會為鎮西將軍,假節鉞,都督關中人馬,調遣青、徐、兗、豫、荊、揚等處;一麵差人持節令鄧艾為征西將軍,都督關外隴上,使約期伐蜀。

次日,司馬昭於朝中計議此事,前將軍鄧敦曰:“薑維屢犯中原,我兵折傷甚多,隻今守禦,尚自未保;奈何深入山川危險之地,自取禍亂耶?”昭怒曰:“吾欲興仁義之師,伐無道之主,汝安敢逆吾意!”叱武士推出斬之。須臾,呈鄧敦首級於階下,眾皆失色。昭曰:“吾自征東以來,息歇六年,治兵繕甲,皆已完備,欲伐吳、蜀久矣。今先定西蜀,乘順流之勢,水陸並進,並吞東吳;此滅虢取虞之道也。吾料西蜀將士,守成都者八九萬,守邊境者不過四五萬,薑維屯田者不過六七萬。今吾已令鄧艾引關外隴右之兵十餘萬,絆住薑維於遝中,使不得東顧;遣鍾會引關中精兵二三十萬,直抵駱穀,三路以襲漢中。蜀主劉禪昏暗,邊城外破,士女內震,其亡可必矣。”眾皆拜服。

卻說鍾會受了鎮西將軍之印,起兵伐蜀。會恐機謀或泄,卻以伐吳為名,令青、兗、豫、荊、揚等五處各造大船;又遣唐谘於登、萊登萊:登州和萊州。登州始置於武周,治所在今山東牟平;萊州始置於隋代,治所在今山東掖縣。等州傍海之處,拘集海船。司馬昭不知其意,遂召鍾會問之曰:“子從旱路收川,何用造船耶?”會曰:“蜀若聞我兵大進,必求救於東吳也。故先布聲勢,作伐吳之狀,吳必不敢妄動。一年之內,蜀已破,船已成,而伐吳,豈不順乎?”昭大喜,選日出師。時魏景元四年秋七月初三日,鍾會出師。司馬昭送之於城外十裏方回。西曹掾邵悌密謂司馬昭曰:“今主公遣鍾會領十萬兵伐蜀,愚料會誌大心高,不可使獨掌大權。”昭笑曰:“吾豈不知之?”悌曰:“主公既知,何不使人同領其職?”昭言無數語,使邵悌疑心頓釋。正是:

方當士馬驅馳日,早識將軍跋扈心。

未知其言若何,且看下文分解。第一百十六回鍾會分兵漢中道武侯顯聖定軍山第一百十六回鍾會分兵漢中道武侯顯聖定軍山第 一百 十 六 回鍾會分兵漢中道武侯顯聖定軍山卻說司馬昭謂西曹掾邵悌曰:“朝臣皆言蜀未可伐,是其心怯;若使強戰,必敗之道也。今鍾會獨建伐蜀之策,是其心不怯;心不怯,則破蜀必矣。蜀既破,則蜀人心膽已裂,‘敗軍之將,不可以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會即有異誌,蜀人安能助之乎?至若魏人得勝思歸,必不從會而反,更不足慮耳。此言乃吾與汝知之,切不可泄露。”邵悌拜服。

卻說鍾會下寨已畢,升帳大集諸將聽令。時有監軍衛瓘,護軍胡烈,大將田續、龐會、田章、爰青彡、丘建、夏侯鹹、王買、皇甫闓、句安等八十餘員。會曰:“必須一大將為先鋒,逢山開路,遇水疊橋。誰敢當之?”一人應聲曰:“某願往。”會視之,乃虎將許褚之子許儀也。眾皆曰:“非此人不可為先鋒。”會喚許儀曰:“汝乃虎體猿班虎體猿班:疑當作“虎體鵷班”。鵷班,也作鵷行,鴛行,指朝會的行列。許褚為勇將得封侯爵,許儀襲爵,故雲。之將,父子有名;今眾將亦皆保汝。汝可掛先鋒印,領五千馬軍、一千步軍,徑取漢中。兵分三路:汝領中路,出斜穀;左軍出駱穀;右軍出子午穀。此皆崎嶇山險之地,當令軍填平道路,修理橋梁,鑿山破石,勿使阻礙。如違必按軍法。”許儀受命,領兵而進。鍾會隨後提十萬餘眾,星夜起程。

卻說鄧艾在隴西,既受伐蜀之詔,一麵令司馬望往遏羌人,又遣雍州刺史諸葛緒,天水太守王頎,隴西太守牽弘,金城太守楊欣,各調本部兵前來聽令。比及軍馬雲集,鄧艾夜作一夢:夢見登高山,望漢中,忽於腳下迸出一泉,水勢上湧。須臾驚覺,渾身汗流;遂坐而待旦,乃召護衛爰邵問之,邵素明《周易》,艾備言其夢,邵答曰:“《易》雲:‘山上有水曰《蹇》。’《蹇卦》者:‘利西南,不利東北。’孔子雲:‘《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東北,其道窮也。’將軍此行,必然克蜀;但可惜蹇滯不能還。”艾聞言,愀然不樂,忽鍾會檄文至。約艾起兵,於漢中取齊。艾遂遣雍州刺史諸葛緒,引兵一萬五千,先斷薑維歸路;次遣天水太守王頎,引兵一萬五千,從左攻遝中;隴西太守牽弘,引一萬五千人,從右攻遝中;又遣金城太守楊欣,引一萬五千人,於甘鬆邀薑維之後。艾自引兵三萬,往來接應。

卻說鍾會出師之時,有百官送出城外,旌旗蔽日,鎧甲凝霜,人強馬壯,威風凜然。人皆稱羨,惟有相國參軍劉寔,微笑不語。太尉王祥見寔冷笑,就馬上握其手而問曰:“鍾、鄧二人,此去可平蜀乎?”寔曰:“破蜀必矣。但恐皆不得還都耳。”王祥問其故,劉寔但笑而不答。祥遂不複問。

卻說魏兵既發,早有細作入遝中報知薑維。維即具表申奏後主:“請降詔遣左車騎將軍張翼領兵守護陽平關,右車騎將軍廖化領兵守陰平橋:這二處最為要緊,若失二處,漢中不保矣。一麵當遣使入吳求救。臣一麵自起遝中之兵拒敵。”時後主改景耀六年為炎興元年,日與宦官黃皓在宮中遊樂。忽接薑維之表,即召黃皓問曰:“今魏國遣鍾會、鄧艾大起人馬,分道而來,如之奈何?”皓奏曰:“此乃薑維欲立功名,故上此表。陛下寬心,勿生疑慮。臣聞城中有一師婆,供奉一神,能知吉凶,可召來問之。”後主從其言,於後殿陳設香花紙燭、享祭禮物,令黃皓用小車請入宮中,坐於龍床之上。後主焚香祝畢,師婆忽然披發跣足,就殿上跳躍數十遍,盤旋於案上。皓曰:“此神人降矣。陛下可退左右,親禱之。”後主盡退侍臣,再拜祝之。師婆大叫曰:“吾乃西川土神也。陛下欣樂太平,何為求問他事?數年之後,魏國疆土亦歸陛下矣。陛下切勿憂慮。”言訖,昏倒於地,半晌方蘇。後主大喜,重加賞賜。自此深信師婆之說,遂不聽薑維之言,每日隻在宮中飲宴歡樂。薑維累申告急表文,皆被黃皓隱匿,因此誤了大事。

卻說鍾會大軍,迤邐望漢中進發。前軍先鋒許儀,要立頭功,先領兵至南鄭關。儀謂部將曰:“過此關即漢中矣。關上不多人馬,我等便可奮力搶關。”眾將領命,一齊並力向前。原來守關蜀將盧遜,早知魏兵將到,先於關前木橋左右,伏下軍士,裝起武侯所遺十矢連弩;比及許儀兵來搶關時,一聲梆子響處,矢石如雨。儀急退時,早射倒數十騎。魏兵大敗。儀回報鍾會。會自提帳下甲士百餘騎來看,果然箭弩一齊射下,會撥馬便回,關上盧遜引五百軍殺下來。會拍馬過橋,橋上土塌,陷住馬蹄,爭些兒掀下馬來。馬掙不起,會棄馬步行;跑下橋時,盧遜趕上,一槍刺來,卻被魏兵中荀愷回身一箭,射盧遜落馬。鍾會麾眾乘勢搶關,關上軍士因有蜀兵在關前,不敢放箭,被鍾會殺散,奪了山關。即以荀愷為護軍,以全副鞍馬鎧甲賜之。會喚許儀至帳下,責之曰:“汝為先鋒,理合逢山開路,遇水疊橋,專一修理橋梁道路,以便行軍。吾方才到橋上,陷住馬蹄,幾乎墮橋,若非荀愷,吾已被殺矣!汝既違軍令,當按軍法!”叱左右推出斬之。諸將告曰:“其父許褚有功於朝廷,望都督恕之。”會怒曰:“軍法不明,何以令眾?”遂令斬首示眾,諸將無不駭然。

時蜀將王含守樂城,蔣斌守漢城,見魏兵勢大,不敢出戰,隻閉門自守。鍾會下令曰:“兵貴神速,不可少停。”乃令前軍李輔圍樂城,護軍荀愷圍漢城,自引大軍取陽平關。守關蜀將傅僉與副將蔣舒商議戰守之策。舒曰:“魏兵甚眾,勢不可當,不如堅守為上。”僉曰:“不然。魏兵遠來,必然疲困,雖多不足懼。我等若不下關戰時,漢、樂二城休矣。”蔣舒默然不答。忽報魏兵大隊已至關前,蔣、傅二人至關上視之。鍾會揚鞭大叫曰:“吾今統十萬之眾到此,如早早出降,各依品級升用;如執迷不降,打破關隘,玉石俱焚!”傅僉大怒,令蔣舒把關,自引三千兵殺下關來。鍾會便走,魏兵盡退。僉乘勢追之,魏兵複合。僉欲退入關時,關上已豎起魏家旗號,隻見蔣舒叫曰:“吾已降了魏也!”僉大怒,厲聲罵曰:“忘恩背義之賊,有何麵目見天下人乎!”撥回馬複與魏兵接戰。魏兵四麵合來,將傅僉圍在垓心。僉左衝右突,往來死戰,不能得脫;所領蜀兵,十傷八九。僉乃仰天歎曰:“吾生為蜀臣,死亦當為蜀鬼!”乃複拍馬衝殺,身被數槍,血盈袍鎧,坐下馬倒,僉自刎而死。後人有詩歎曰:

一日抒忠憤,千秋仰義名。

寧為傅僉死,不作蔣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