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宗領了鈞旨,隻叫得苦。再帶了眾人下牢城營裏來。對宋江道:“仁兄,事不諧矣!兄長隻得去走一遭。”便把一個大竹籮,扛了宋江,直抬到江州府裏,當廳歇下。

知府道:“拿過這廝來!”眾做公的把宋江押於階下。宋江那裏肯跪?睜著眼,見了蔡九知府道:“你是甚麼鳥人,敢來問我!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丈人教我引十萬天兵,來殺你江州人!閻羅大王做先鋒,五道將軍做合後。有一顆金印,重八百餘斤。你也快躲了我,不時,教你們都死。”蔡九知府看了,沒做理會處。黃文炳又對知府道:“且喚本營差撥並牌頭來問,這人來時有風,近日卻才風?若是來時風,便是真症候;若是近日才風,必是詐風。”知府道:“言之極當。”便差人喚到管營、差撥。問他兩個時,那裏敢隱瞞?隻得直說道:“這人來時不見有風病,敢隻是近日舉發此症。”知府聽了大怒,喚過牢子獄卒,把宋江捆翻,一連打上五十下,打得宋江一佛出世,二佛涅汎,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戴宗看了,隻叫得苦,又沒做道理救他處。宋江初時也胡言亂語,次後吃拷打不過,隻得招道:“自不合一時酒後,誤寫反詩,別無主意。”蔡九知府即取了招狀,將一麵二十五斤死囚枷枷了,推放大牢裏收禁。宋江吃打得兩腿走不動,當廳釘了,直押赴死囚牢裏來。卻得戴宗一力維持,吩咐了眾小牢子,都教好覷此人。戴宗自安排飯食,供給宋江,不在話下。詩曰

江上高樓風景濃,偶因登眺氣如虹。

興狂忽漫題新句,卻被拘攣狴犴中。

再說蔡九知府退廳,邀請黃文炳到後堂,稱謝道:“若非通判高明遠見,下官險些兒被這廝瞞過了。”黃文炳又道:“相公在上,此事也不宜遲,隻好急急修一封書,便差人星夜上京師,報與尊府恩相知道,顯得相公幹了這件國家大事。就一發稟道:若要活的,便著一輛陷車解上京;如不要活的,恐防路途走失,就於本處斬首號令,以除大害,萬民稱快。便是今上得知,必也歡喜。”蔡九知府道:“通判所言有理,見得極明。下官即日也要使人回家送禮物去。書上就薦通判之功,使家尊麵奏天子,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黃文炳拜謝道:“小生終身皆依托門下,自當銜環背鞍之報。”黃文炳就攛掇蔡九知府寫了家書,印上圖書圖書:圖章。。黃文炳問道:“相公差那個心腹人去?”知府道:“本州自有個兩院節級,喚做戴宗,會使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裏路程。隻來早便差此人徑往京師,隻消旬日,可以往回。”黃文炳道:“若得如此之快,最好,最好!”蔡九知府就後堂置酒管待了。黃文炳次日相辭知府,自回無為軍去了。詩曰:

堪恨奸邪用意深,事非幹己苦侵尋。

致將忠義囚囹圄,報應終當活剖心。

且說蔡九知府安排兩個信籠,打點了金珠寶貝玩好之物,上麵都貼了封皮。次日早晨,喚過戴宗,到後堂囑付道:“我有這般禮物、一封家書,要送上東京太師府裏去,慶賀我父親六月十五日生辰。日期將近,隻有你能幹去得。你休辭辛苦,可與我星夜去走一遭,討了回書便轉來,我自重重地賞你,你的程途都在我心上。我已料著你神行的日期,專等你回報,切不可沿途耽擱,有誤事情!”

戴宗聽了,不敢不依,隻得領了家書信籠,便拜辭了知府,挑回下處。安頓了,卻來牢裏,對宋江說道:“哥哥放心,知府差我上京師去,隻旬日之間便回。就太師府裏使些見識,解救哥哥的事。每日飯食,我自吩咐在李逵身上,委著他安排送來,不教有缺。仁兄且寬心守奈幾日。”宋江道:“望煩賢弟救宋江一命則個!”戴宗叫過李逵,當麵吩咐道:“你哥哥誤題了反詩,在這裏吃官司,未知如何。我如今又吃差往東京去,早晚便回。哥哥飯食,朝暮全靠著你看覷他則個。”李逵應道:“吟了反詩打甚麼鳥緊!萬千謀反的倒做了大官。你自放心東京去,牢裏誰敢奈何他?我好便好,不好,我使老大斧頭砍他娘!”戴宗臨行,又囑付道:“兄弟小心,不要貪酒,失誤了哥哥飯食。休得出去噇醉了,餓著哥哥!”李逵道:“哥哥你自放心去,若是這等疑忌時,兄弟從今日就斷了酒,待你回來卻開;早晚隻在牢裏伏侍宋江哥哥,有何不可!”戴宗聽了大喜道:“兄弟,若得如此發心發心:下決心。堅意守看哥哥方好。”當日作別自去了。李逵真個不吃酒,早晚隻在牢裏伏侍宋江,寸步不離。

不說李逵自看覷宋江。且說戴宗回到下處,換了腿絣護膝、八搭麻鞋,穿上杏黃衫,拾了搭膊,腰裏插了宣牌,換了巾幘,便袋裏藏了書信、盤纏,挑上兩個信籠,出到城外。身邊取出四個甲馬,去兩隻腿上每隻各拴兩個,口裏念起神行法咒語來。怎見得神行法效驗?有《西江月》為證:

仿佛渾如駕霧,依稀好似騰雲。如飛兩腳蕩紅塵,越嶺登山去緊。頃刻才離鄉鎮,片時又過州城。金錢甲馬果通神,萬裏如同眼近。

當日戴宗離了江州,一日行到晚,投客店安歇。解下甲馬,取數陌金紙燒送燒送:迷信儀式。焚化紙錢以送神靈去。了。過了一宿,次日早起來,吃了素食,離了客店,又拴上四個甲馬,挑起信籠,放開腳步便行,端的是耳邊風雨之聲,腳不點地。路上略吃些素飯、素酒、點心又走。看看日暮,戴宗早歇了,又投客店宿歇一夜。次日起個五更,趕早涼行,拴上甲馬,挑上信籠又走。

約行過了三二百裏,已是巳牌時分,不見一個幹淨酒店。此時正是六月初旬天氣,蒸得汗雨淋漓,滿身蒸濕,又怕中了暑氣。正饑渴之際,早望見前麵樹林側首一座傍水臨湖酒肆。戴宗撚指間走到跟前,看時幹幹淨淨,有二十副座頭,盡是紅油桌凳,一帶都是檻窗。戴宗挑道信籠入到裏麵,揀一副穩便座頭,歇下信籠,解下腰裏搭膊,脫下杏黃衫,噴口水,晾在窗欄上。戴宗坐下,隻見個酒保來問道:“上下,打幾角酒?要甚麼肉食下酒?或鵝豬羊牛肉?”戴宗道:“酒便不要多,與我做口飯來吃。”酒保又道:“我這裏賣酒賣飯,又有饅頭粉湯。”戴宗道:“我卻不吃葷酒,有甚麼素湯下飯?”酒保道:“加料麻辣鹵豆腐如何?”戴宗道:“最好,最好!”酒保去不多時,鹵一碗豆腐,放兩碟菜蔬,連篩三大碗酒來。戴宗正饑又渴,一上把酒和豆腐都吃了,卻待討飯吃,隻見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就凳邊便倒。酒保叫道:“倒了——”隻見店裏走出一個人來。怎生模樣?但見:

臂闊腿長腰細,待客一團和氣。梁山作眼英雄,旱地忽律朱貴。

當下朱貴從裏麵出來,說道:“且把信籠將入去,先搜那廝身邊有甚東西。”便有兩個火家去他身上搜看。隻見便袋裏搜出一個紙包,包著一封書。取過來,遞與朱頭領。朱貴扯開,卻是一封家書,見封皮上麵寫道:“平安家書百拜奉上父親大人膝下男蔡德章謹封。”朱貴便拆開從頭看了,見上麵寫道:“現今拿得應謠言題反詩山東宋江,監收在牢一節,聽候施行。”朱貴看罷,驚得呆了,半晌則聲不得。火家正把戴宗扛起來,背入殺人作房裏去開剝。隻見凳頭邊溜下搭膊,上掛著朱紅綠漆宣牌。朱貴拿起來看時,上麵雕著銀字,道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朱貴看了道:“且不要動手。我常聽的軍師說,這江州有個神行太保戴宗,是他至愛相識。莫非正是此人?如何倒送書去害宋江?這一段事卻又得天幸,撞在我手裏。你那火家且與我把解藥救醒他來,問個虛實緣由。”

當時火家把水調了解藥,扶起來灌將下去。須臾之間,隻見戴宗舒眉展眼,便扒起來,卻見朱貴拆開家書在手裏看。戴宗便喝道:“你是甚人?好大膽,卻把蒙汗藥麻翻了我!如今又把太師府書信擅開,拆毀了封皮,卻該甚罪?”朱貴笑道:“這封鳥書打甚麼不緊!休說拆開了太師府書劄便有利害,俺這裏兀自要和大宋皇帝做個對頭的!”戴宗聽了大驚,便問道:“足下好漢,你卻是誰?願求大名。”朱貴答道:“俺這裏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泊好漢旱地忽律朱貴的便是。”戴宗道:“既然是梁山泊頭領時,定然認得吳學究先生。”朱貴道:“吳學究是俺大寨裏軍師,執掌兵權。足下如何認得他?”戴宗道:“他和小可至愛相識。”朱貴道:“亦聞軍師多曾說來,兄長莫非是江州神行太保戴院長麼?”戴宗道:“小可便是。”朱貴又問道:“前者宋公明斷配江州,經過山寨,吳軍師曾寄一封書與足下,如今卻緣何倒去害宋三郎性命?”戴宗道:“宋公明和我又是至愛兄弟,他如今為吟了反詩,救他不得;我如今正要往京師尋門路救他,如何肯害他性命?”朱貴道:“你不信,請看蔡九知府的來書。”戴宗看了,自吃一驚,卻把吳學究初寄的書,與宋公明相會的話,並宋江在潯陽樓醉後誤題反詩一事,都將備細說了一遍。朱貴道:“既然如此,請院長親到山寨裏與眾頭領商議良策,可救宋公明性命。”

朱貴慌忙叫備分例酒食管待了戴宗,便向水亭上,覷著對港放了一枝號箭。響箭到處,早有小嘍囉搖過船來。朱貴便同戴宗帶了信籠下船,到金沙灘上岸,引至大寨。吳用見報,連忙下關迎接。見了戴宗,敘禮道:“間別久矣!今日甚風吹得到此?且請到大寨裏來。”與眾頭領相見了,朱貴說起戴宗來的緣故,“如今宋公明現監在彼。”

晁蓋聽得,慌忙請戴院長坐地,備問:“緣何我宋三郎吃官司,為因甚麼事起來?”戴宗卻把宋江吟反詩的事,一一對晁蓋等眾人說了。晁蓋聽罷大驚,便要啟請眾頭領,“點了人馬下山去打江州,救取宋三郎上山。”吳用諫道:“哥哥,不可造次。江州離此間路遠,軍馬去時,誠恐因而惹禍,打草驚蛇,倒送宋公明性命。此一件事,不可力敵,隻可智取。吳用不才,略施小計,隻在戴院長身上,定要救宋三郎性命。”晁蓋道:“願聞軍師妙計。”吳學究道:“如今蔡九知府卻差院長送書上東京,去討太師回報。隻這封書上,將計就計,寫一封假回書,教院長回去。書上隻說教‘把犯人宋江切不可施行,便須密切差得當人員解赴東京,問了詳細,定行處決示眾,斷絕童謠。’等他解來此間經過,我這裏自差人下山奪了。此計如何?”晁蓋道:“倘若不從這裏過時,卻不誤了大事?”公孫勝便道:“這個何難。我們自著人去遠近探聽,遮莫從那裏過,務要等著,好歹奪了,隻怕不能勾他解來。”

晁蓋道:“好卻是好,隻是沒人會寫蔡京筆跡。”吳學究道:“吳用已思量心裏了。如今天下盛行四家字體,是蘇東坡、黃魯直、米元章、蔡京四家字體——蘇、黃、米、蔡,宋朝四絕。小生曾和濟州城裏一個秀才做相識,那人姓蕭名讓。因他會寫諸家字體,人都喚他做聖手書生;又會使槍弄棒,舞劍掄刀。吳用知他寫得蔡京筆跡。不若央及戴院長,就到他家,賺道:‘泰安州嶽廟裏要寫道碑文,先送五十兩銀子在此,作安家之資。’便要他來。隨後卻使人賺了他老小上山,就教本人入夥。如何?”晁蓋道:“書有他寫,便好歹也須用使個圖書印記。”吳學究又道:“吳用再有個相識,亦思量在肚裏了。這人也是中原一絕,現在濟州城裏居住。本身姓金,雙名大堅。開得好石碑文,剔得好圖書玉石印記,亦會槍棒廝打。因為他雕得好玉石,人都稱他做玉臂匠。也把五十兩銀去,就賺他來鐫碑文。到半路上,卻也如此行便了。這兩個人山寨裏亦有用他處。”晁蓋道:“妙哉!”當日且安排筵席,管待戴宗,就晚歇了。

次日,早飯罷,煩請戴院長打扮做太保模樣,將了一二百兩銀子,拴上甲馬便下山,把船渡過金沙灘上岸,拽開腳步奔到濟州來。沒兩個時辰,早到城裏。尋問聖手書生蕭讓住處,有人指道:“隻在州衙東首文廟前居住。”戴宗徑到門首,咳嗽一聲,問道:“蕭先生有麼?”隻見一個秀才從裏麵出來。那人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青衫烏帽氣棱棱,頃刻龍蛇筆底生。

米蔡蘇黃能仿佛,善書聖手有名聲。

那蕭讓出到外麵,見了戴宗,卻不認得。便問道:“太保何處?有甚見教?”戴宗施禮罷,說道:“小可是泰安州嶽廟裏打供太保。今為本廟重修五嶽樓,本州上戶要刻道碑文,特地教小可齎白銀五十兩作安家之資,請秀才便挪尊步,同到廟裏作文則個。選定了日期,不可遲滯。”蕭讓道:“小生隻會作文及書丹,別無甚用。如要立碑,還用鐫字匠。”戴宗道:“小可再有五十兩白銀,就要請玉臂匠金大堅刻石。揀定了好日,萬望二位便那尊步。”

蕭讓得了五十兩銀子,便和戴宗同來尋請金大堅。正行過文廟,兄見蕭讓把手指道:“前麵那個來的,便是玉臂匠金大堅。”戴宗抬頭看時,見那人眉目不凡,資質秀麗。那人怎生模樣?有詩有證:

鳳篆龍章信手生,雕鐫印信更分明。

人稱玉臂非虛譽,藝苑馳聲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