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呼喇喇,乾坤險不炸崩開,萬裏江山都是顫!
那妖怪使出這陣狂風,就把孫大聖毫毛變的小行者刮得在那半空中。卻似紡車兒一般亂轉,莫想輪得棒,如何攏得身?慌得行者將毫毛一抖,收上身來,獨自個舉著鐵棒,上前來打,又被那怪劈臉噴了一口黃風,把兩隻火眼金晴刮得緊緊閉合,莫能睜開,因此難使鐵棒,遂敗下陣來。那妖收風回洞。不提。
卻說豬八戒見那黃風大作,天地無光,牽著馬,守著擔,伏在山凹之間,也不敢睜眼,不敢抬頭,口裏不住的念佛許願;又不知行者勝負何如、師父死活何如。正在那疑思之時,卻早風定天晴。忽抬頭往那洞門前看處,卻也不見兵戈,不聞鑼鼓。呆子又不敢上他門,又沒人看守馬匹、行李,果是進退兩難,愴惶不已。
憂慮間,隻聽得孫大聖從西邊吆喝而來,他才欠身迎著道:“哥哥,好大風啊!你從哪裏走來?”行者擺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孫自為人,不曾見這大風。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鋼叉,來與老孫交戰,戰到有三十餘合,是老孫使一個身外身的本事,把他圍打,他甚著急,故弄出這陣風來。果是凶惡,刮得我站立不住,收了本事,冒風而逃。——哏,好風!哏,好風!老孫也會呼風,也會喚雨,不曾似這個妖精的風惡!”八戒道:“師兄,那妖精的武藝如何?”行者道:“也看得過,叉法兒倒也齊整,與老孫也戰個手平。卻隻是風惡了,難得贏他。”八戒道:“似這般怎生救得師父?”行者道:“救師父且等再處,不知這裏可有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醫治醫治。”八戒道:“你眼怎的來?”行者道:“我被那怪一口風噴將來,吹得我眼珠酸痛,這會子冷淚常流。”八戒道:
“哥啊,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說要什麼眼科,連宿處也沒
有了!”行者道:“要宿處不難。我料著那妖精還不敢傷我師
父,我們且找上大路,尋個人家住下,過此一宵,明日天光
再來降妖罷。”八戒道:“正是,正是。”他卻牽了馬,挑了
擔,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時漸漸黃昏,隻聽得那路
南山坡下有犬吠之聲。二人停身觀看,
乃是一家莊院,影影的有燈火光明。
他兩個也不管有路無路,漫草而行,
直至那家門首。但見:
紫芝翳翳,白石蒼蒼。紫
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蒼蒼半
綠苔。數點小螢光灼灼,
一林野樹密排排。香
蘭馥鬱,嫩竹新栽。清泉
流曲澗,古柏倚深崖。地僻
更無遊客到,門前惟有野花
開。
他兩個不敢擅入,隻得叫一
聲“開門,開門!”那裏邊有一老者,
帶幾個年幼的農夫,叉鈀掃帚齊來,問道:
“什麼人?什麼人?”行者躬身道:“我們是東土
大唐聖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經,路過此山,
被黃風大王拿了我師父去了,我們還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來府上告借一宵,萬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禮道:“失迎,失迎。此間乃雲多人少之處。卻才聞得叫門,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強盜等類,故此小介愚頑,多有衝撞。不知是二位長老。請進,請進。”他兄弟們牽馬挑擔而入,徑至裏邊,拴馬歇擔,與莊老拜見敘坐。又有蒼頭獻茶。茶罷,捧出幾碗胡麻飯。飯畢,命設鋪就寢。
行者道:“不睡還可,敢問善人,貴地可有賣眼藥的?”老者道:“是哪位長老害眼?”行者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這個長老,小小的年紀,怎麼說謊?那黃風大聖,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什麼春秋風、鬆竹風,與那東西南北風。……”八戒道:“想必是夾腦風、羊耳風、大麻風、偏正頭風?”老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怎見得?”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休。你們若遇著他那風吹了嗬,還想得活哩!隻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輩,這條命急切難休,卻隻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說,也是個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流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風眼。”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願求些兒,點試點試。”那老者應承,即走進去,取出一個瑪瑙石的小罐兒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兒蘸出少許與行者點上,教他不得睜開,寧心睡覺,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罐,徑領小介們退於裏麵。八戒解包袱,展開鋪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著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明杖:盲人用以探路的手杖。兒呢?”行者道:“你這個饢糠的呆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啞啞地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鋪上,轉運神功,直到有三更後方才睡下。
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比常更有百分光明!”卻轉頭後邊望望,呀!那裏得甚房舍窗門?但隻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睜開眼看看。”呆子忽抬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樹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是?”八戒道:“這家子憊懶也。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們一聲?通得老豬知道,也好與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門戶躲門戶:為躲避兵役和苛捐雜稅而逃亡在外的農戶,俗稱“躲門戶”。的,恐怕裏長裏長:古代鄉職,謂一裏之長。明洪武十四年,詔編賦役黃冊,以一百十戶為一裏。曉得,卻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得死!怎麼他家拆房子,響也不聽見響響?”行者嘻嘻地笑道:“呆子,不要亂嚷。你看那樹上是個什麼紙帖兒。”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麵四句頌子雲:
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
妙藥與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行者道:“這夥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伏你點劄!”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教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了名,隻為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劄罷了。”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莊,你莫怪他。昨日也虧他與你點眼,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說的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隻在林子裏看馬守擔,等老孫去洞裏打聽打聽,看師父下落如何,再與他爭戰。”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個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幹事;若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心。”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
他將身一縱,徑到他門首,門尚關著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驚動妖怪,撚著訣,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花腳蚊蟲,真個小巧!有詩為證。詩曰:
擾擾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氣。隻怕熏煙撲扇,偏憐燈火光輝。輕輕小小忒鑽疾,飛入妖精洞裏。
隻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爺啞,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個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又聽得“吱”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地飛將進去,隻見那老妖吩咐各門上謹慎,一壁廂收拾兵器:“隻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定教他一命休矣!”
行者聽說,又飛過那廳堂,徑來後麵。但見一層門關得甚緊,行者漫門縫漫門縫:順著門縫。兒鑽將進去,原來是個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著唐僧哩。那師父紛紛淚落,心心隻念著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師父。”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啊,想殺我也!你在哪裏叫我哩?”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啊,幾時才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隻是老妖的風勢利害,料著隻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啞。”說聲去,嚶嚶地飛到前麵。
隻見那老妖坐在上麵,正點劄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有一個小妖,把個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門,見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裏;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幾乎被他捉住。卻不見昨日那個毛臉和尚。”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那裏求救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隻恐吹不死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卻怎生是好?”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什麼神兵!若還定得我的風勢,隻除了靈吉菩薩來是,其餘何足懼也!”
行者在屋梁上,隻聽得他這一句言語,不勝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中,叫聲:“兄弟!”八戒道:“哥,你往哪裏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趕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蟲兒,進他洞裏探看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吩咐教他莫哭。又飛在屋梁上聽了一聽。隻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地走進去報道:隻是被你趕他,卻不見我。老妖亂猜亂說,說老孫是風吹殺了,又說是請神兵去了。他卻自家供出一個人來,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說怕什麼神兵,那個能定他的風勢,隻除了靈吉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
正商議處,隻見大路旁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屈背低頭緩步,龐眉赤臉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一聲何如?”真個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裏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幹?”行者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那裏住?”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裏還有二千裏路。有一山,呼名小須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寂然不見。隻是路旁留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雲:
上複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懺日裏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長庚是那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準玉帝嗬,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隻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隻管快快前去。老豬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筋鬥雲,徑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經過三千裏,扭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半中間有祥雲出現,瑞靄紛紛,山凹裏果有一座禪院,隻聽得鍾磬悠揚,又見那香煙縹緲。大聖直至門前,見一道人,項掛數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禮道:“那裏來的老爺?”行者道:“這可是靈吉菩薩講經處麼?”道人道:“此間正是,有何話說?”行者道:“累煩你老人家與我傳答傳答,我是東土大唐駕下禦弟三藏法師的徒弟,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見菩薩。”道人笑道:“老爺字多話多,我不能全記。”行者道:“你隻說是唐僧徒弟孫悟空來了。”道人依言,上講堂傳報。那菩薩即穿袈裟,添香迎接。
這大聖才舉步入門,往裏觀看,隻見那:
滿堂錦繡,一屋威嚴。眾門人齊誦《法華經》,老班首輕敲金鑄磐。佛前供養,盡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肴素品。輝煌寶燭,條條金焰射虹霓;馥鬱真香,道道玉煙飛彩霧。正是那講罷心閑方入定,白雲片片繞鬆梢。靜收慧劍慧劍:佛教比喻智慧如利劍,能斬斷一切煩惱。魔頭絕,般若波羅善會高。
那菩薩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隨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勞賜,但我師父在黃風嶺有難,特請菩薩施大法力降怪救師。”菩薩道:“我受了如來法令,在此鎮押黃風怪。如來賜了我一顆定風丹,一柄飛龍寶杖。當時被我拿住,饒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隱性歸山,不許傷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師,有諱教令,我之罪也。”那菩薩欲留行者,治齋相敘,行者懇辭,隨取了飛龍杖,與大聖一齊駕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