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停頓之後,他慢慢說道:“不管怎樣,如果我死了,我會在另一個世界等你。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要幸福地活下去,然後再到那個世界去找我。”

我瞬間淚如泉湧。

第二天早晨他離開了。媽媽把前一天縫製的保平安的袋子掛在他的脖子上,裏麵有一個小小的金色的聖像,媽媽的父親和祖父就曾戴著它奔赴戰場。我們仿佛生離死別一般緊張不安,絕望地替他畫十字祈福,似乎也隻能做這些了。我們站在莊園的台階上,看著他漸漸離去,我們隻覺得這愉快的晴朗的早晨、草地上亮晶晶的白霜,與我們此時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每每送別自己的親友,都會產生這種悵然若失的心情。我們在那站了一會兒,目送他的離開,然後回到屋子裏。我把手放在身後,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我覺得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究竟是低聲啜泣還是引吭高歌?

一個月之後,他戰死在加利西亞。

死,這是一個多麼奇怪的字眼,它一下子來到了我的生活。從那以後,整整三十年過去了,這期間我曆經滄海桑田,世事變化,對我而言,這三十年實在是太漫長了。如果仔細想來,回憶往事,那些稱之為過去的東西真是變幻無常又難以言喻。無論是我的思想或是我的心靈,都無法抓住它的一星半點。

一九一八年春天,我的父母雙雙去世。

我,獨自一人,流落到莫斯科,暫住在一間房子的地下室裏。這房子的主人是個女的,在斯摩棱斯克的市場上做生意,她常常嘲笑我說:“嘿,閣下,近來如何啊?”我自己也做些生意,正如當時的其他人一樣,我向士兵們(這些士兵頭戴高加索毛皮高帽、身穿不係紐扣的軍大衣)兜售一些我僅有的物件——一枚戒指、一個小十字架、一件已經蟲蛀了的毛皮衣領等等。後來,有一天,當我在阿爾巴特街和斯摩棱斯克集市的拐角上擺攤時,遇上了一個難得一遇的心地善良的人。他是個退伍的軍人,上了年紀。我們很快就結婚了。四月份,我和他一起到了葉卡德林諾達爾,路上,我們差不多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同去的還有他的一個侄子,今年才十七歲,一心想要加入誌願軍。我改扮成一名穿著樹皮鞋的農婦,他穿著一件破舊的哥薩克外套,留著新長出來的黑白相間的胡子,就這樣,我們在頓河和庫班待了兩年多。之後的冬天,我們隨著大批的難民,一起頂著颶風,乘船從新俄羅斯克去往土耳其。在海上,我的丈夫感染霍亂去世,眼下,我在這世上隻剩下三個最親近的人——我丈夫的侄子和他的妻子,還有他們倆才七個月大的女兒。不久之後,侄子和他妻子又渡海回到克裏米亞,投奔弗蘭格爾

弗蘭格爾,俄國內戰最後階段的白軍將領。一九二○年十一月被紅軍擊敗。白軍潰退至克裏米亞,乘船逃往君士坦丁堡。他在離開俄國後亡命西歐。去了,把他們的七個月大的孩子交給我撫養。他們消失了,音訊全無。之後我在君士坦丁堡住了很長一段時間,靠做一些非常累人的體力活來養活自己和孩子。接下來,又像其他人一樣,我們四處流浪,居無定所——保加利亞、塞爾維亞、捷希亞、比利時、巴黎、尼斯……當初的小女孩也早已長大成人了,她住在巴黎,成了一個典型的法國女人,長得非常漂亮,但是她對我卻無情無義,她曾經在馬德蘭街附近的一家商店賣糖果糕點,用她那雙保養得很好的纖纖玉手(塗著銀色指甲油),用蠟光紙和金色絲帶包裝盒子。而我一直住在尼斯,至今仍然住在那兒,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一九一二年,我第一次來到尼斯,在那裏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卻從未想過在尼斯的生活會窮困潦倒到如此地步!

我曾經說過如果他死了我絕不苟活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話,可如今我照樣活了下來。每當回憶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我總是自己問自己:“經曆了這麼多事,我的生命中究竟有過什麼呢?”然後我又自己回答自己:“我的生命中隻剩下那個秋天的夜晚。”它曾經存在過嗎?是的,確實存在過,真實地存在過,而且,它現在是我生命中所擁有的唯一東西了,至於其他的,都恍若做了一場多餘的夢,那樣模糊,那樣不真實,我不願意想起。

但是我相信,我熱切地相信,在另一個世界的某一個地方,他正在等我。他和那天晚上一樣年輕,對我的愛也一樣濃烈。“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要幸福,然後再到那個世界去找我……”我努力地活過,也曾經幸福過,現在,我想,我應該去找他了。是的,過不了多久,我會與他在另一個世界會合,那將會是多麼幸福的事呀。

1944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