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上人已經認不出他,
問道,你是誰……’
“一曲終了,接著上台的是著名的伊萬·格拉契夫,他背著一架大手風琴,坐到了舞台前的椅子上,甩動著濃密的亞麻色頭發,梳著一個亂糟糟的中分。他長著一張清潔工的臉,穿著黃色襯衫,高高的領子和褶邊上繡著紅色絲綢,腰上係著佩戴穗子的紅色腰帶,長長的磨損了的鑲邊懸掛了下來,腳上穿著新靴子,靴子頂端上了黑色漆皮。他一邊搖晃著頭發,一邊把黑色風箱的手風琴放在抬起的膝蓋上,眼神呆滯地盯著高處的某一點,漫不經心地彈奏著琴鍵。他像一條粗壯的蛇一樣,用力拉動扭曲著音箱,以極其誇張極其古怪的方式將手指觸遍了鍵盤,音調漸漸增高,大膽變換,發出咆哮轟鳴的聲音。他突然甩動了一下頭,閉著眼睛,用女聲唱到:
‘我在草叢中散步,
想要驅趕內心的憂傷……’
“我站起來叫侍者結賬,就在此時,突然看見了她的身影,看到她我驚訝得倒吸一口氣,她的身旁還跟著伴侶。表演台後麵的門開著,她就出現在門口,戴著一頂卡其色的帽子,穿著卡其色的束帶防水衣。她這一身穿著打扮看上去特別好,像一個高個的男孩。她身後恰恰是個小個子的男人,挽著她的胳膊,穿著淺色上衣,戴著一頂偽造的貴族帽,皮膚很黑,臉上爬滿皺紋,黑色的眼睛顯得焦躁不安。你知道嗎?當時我一陣眩暈,那句俗話怎麼說來著?一根羽毛都能將我打昏過去!我認出,他是我的一個熟人,一個揮金如土的地主,淫蕩墮落的縱酒之徒,以前是輕騎兵的一名中尉,後來被開除撤職。我毫不猶豫地穿過桌子,立刻趕了出去,追上了剛剛出門的他們,此時伊萬·格拉契夫還在放聲高歌:
‘我在找尋一朵花,
獻給我的心上人……’
“我跑向他們的時候,他看到了我,假裝歡快地叫道:‘啊,晚上好,醫生。’而她的臉色卻變得慘白。我把他推到一邊,怒氣衝衝地對她說道:‘你,竟然跑到這種地方來了!深更半夜的!還跟一個嗜酒如命的好色之徒混在一起,他是個騙子,在這一帶臭名昭著,無人不知!’我抓住她的胳膊,威脅要揍他一頓,除非她立刻跟我離開。他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他知道我的厲害,我可以徒手折斷馬蹄鐵,因此他拿我沒有辦法,無可奈何地看著我。她轉過身去,低著頭朝出口走去。在鵝卵石修築的堤岸邊的第一盞街燈柱下,我追上了她,抓住了她的手臂。她既沒有抬頭,也沒有掙脫我,走到第二盞街燈柱下,她在長凳旁停下腳步,一頭撲到我的懷裏大哭起來。她斷斷續續地說道:‘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他是個好人!他有很不幸的遭遇,但是他為人善良,慷慨,隨和……’我沉默不語,我知道就算反駁也沒有任何作用,還不如用沉默的力量來結束剛才的事情。她冷靜了下來,我叫了一輛從這兒經過的馬車,我們兩人默默地坐在車裏,進了城。到廣場時,她輕聲說道:‘讓我走吧,我自己走回去。我不想讓您知道我住在哪裏。’她迅速地吻了一下我的手,跳下車,沒有環顧四周,沒有左顧右盼,略微帶著猶豫不決,斜穿過廣場。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至今仍然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的職業。”
我們結了賬,穿上外套下了樓,走出了酒館,醫生一直陪我走到阿爾巴特街的轉角處,我們在那裏告別。街上空蕩蕩的,十分安靜,到了午夜,人們會從劇院和飯館出來,進城或出城,開始新一輪的夜生活。我們到布拉格酒館時,下了一場小雨,小雨打濕了路麵,路上散發出春雨的清新柔和的氣息。漆黑的夜色中,街燈閃著明亮的光芒,照耀著林蔭道上的新鮮嫩綠的樹葉。
“但是,您知道,”醫生環顧四周說道,“我後悔救了她,後來我還遇到過很多類似的情況,我問自己,為什麼要插手呢?別人幸不幸福重要嗎?和我有什麼關係嗎?這樣做會造成什麼後果嗎?您知道的,不管怎樣,肯定會產生某種後果。每件事都會在我們的心靈和記憶深處留下回憶,或者慘不忍睹,或者不堪回首,或者刻骨銘心,當你回想起快樂的時光,這些記憶會變得尤其殘忍,莫名其妙地令人痛苦……好了,再見,很高興見到您……”
1943年10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