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剛過,威遠鏢局後院看上去相當平靜,相當安寧。
可是前院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幾個年輕鏢師跟趟子手們,在兩邊廂房裏進進出出的,看樣子挺忙的。韓七少克威正從後頭出來,一眼就全看見了,過來就道:“大夥兒這是幹什麼?”
一名趟子手煞有其事,一本正經的道:“少鏢頭,那主兒不是快要來了麼?咱們不能不防著點兒,得早打算哪!”敢情是為防郭懷。
韓克威一點頭道:“好,好得很,家夥藏上身了麼?”
“這----”
那名趟於手為之一怔,一時沒能答上話來,他兩手空空的,腰裏癟癟的,哪藏有什麼家夥?韓克威臉色微沉,叱道:“防姓郭的用得著你們?真到用你們的時候,這種人就不值得防了,想等著看看他,就說想等著看看他,幹嘛編這麼好聽的詞兒?”
那名趟子手漲紅了臉,賠上了一臉的窘笑:“少鏢頭,您高明,難逃您法眼”
韓克威冷然道:“那麼,咱們威遠鏢局上下,就這麼沒見過世麵,非讓人家笑咱們小家子氣不可?”韓克威總不好沉下臉來訓叱那幾個鏢師,逮住一個趟子手給這麼一頓,他這是“殺雞儆猴”,還真管用,隻這麼幾句,那些個原本進出挺忙的全躲進屋裏不露麵了。
就在這時候,又一名趟子手神色慌張,匆忙的繞過影背牆,連走帶跑的過來了,一躬身道:“稟少鏢頭,人到了!”韓克威冷然道:“既是人就不至於讓你慌張成這個樣兒,請!”
“是!”
那名趟子手恭應一聲,忙強自鎮定,躬個身又折了回去。
也難怪,這幫人盡管走南闖北,可還沒見過領袖通記錢莊跟天津船幫的這種人物。
韓克威的臉上去了冷意,可卻沒帶一點表情,把兩手往後一背,微仰著臉挺立著。
轉眼工夫之後,剛才那名趟子手從影背牆的那一邊帶過個人來,可不正是郭懷?
郭懷的穿著,還是玉貝勒第一趟見到他的那一身,這樣的穿著雖然稱得上講究、氣派,可是在這京城地麵上,威遠鏢局上下眼裏,並不算怎麼不得了的。
可是就不知道為什麼,韓七少他剛還端著架於挺像那回事兒,如今一旦麵對郭懷,他立即覺得自己似乎矮了半截,渺小了不少。
他自己明白,那是因為人家自然流露著的威儀跟氣度,這,是一些兒也“端”不來的。
就這麼一轉變間,郭懷已到了近前,從容泰然,含笑抱拳:“韓少嫖頭,郭懷應約來到。”韓克威忙定過了神,抱拳答禮,還不自覺的欠了身:“家父正恭候大駕,請!”
他側身微退擺了手。
郭懷瀟灑欠身:“謝謝。”
他邁步往後行去。
韓克威連忙跟上。
賓主一前一後進了後院,那帶路的趟子手還傻在那兒,兩邊廂房裏的立時全擁了出來,幾十道目光,齊盯後院門。幾個鏢師都沒說話。
卻聽剛才挨了一頓的那名趟子手道:“沒什麼嘛!也跟咱們一樣,一個腦袋,兩條胳膊,有鼻子有眼的,隻不過比咱們英挺。比咱們俊些罷了!”
還有別的不同,可是他肉眼凡胎,沒看出來,也沒覺出來。
後院裏,空蕩蕩的沒一個人,但是有好幾雙目光,高高的在那座小樓上,其中有兩雙各含異樣,但異樣又自不同。隻不知道郭懷他覺出來了沒有?
韓克威讓客直入後廳,廳裏,老鏢頭韓振天正佇立著。
陪客人進了廳,韓克威就悄悄的退了出去,偌大一座客廳裏,就剩下韓振天跟郭懷兩個人。韓振天身為主人,卻由於不必要、不該有的自詡身份,站著沒動,沒先招呼。
郭懷毫不在意,含笑抱拳:“老鏢頭,郭懷打擾!”
韓振天這才答禮:“好說,請坐!”卻不願多說一句。
連個稱呼都沒有,顯然,他是既不願叫一聲“堂主”,更不願叫一聲“郭爺”,畢竟,他成名多年,在大江南北的、江湖道上德高望重。
郭懷仍沒在意,含笑欠身稱謝。
但賓主落了座之後,郭懷他卻來了這麼一句:“我所以敬邀老鏢頭單獨相見,是不願話傳六耳。”韓振天淡然道:“放心,韓某已經交待過,威遠上下,連小兒、小女都算上,誰也不敢近這座客廳。”郭懷含笑點頭:“那最好,其實我是為老鏢頭著想。”
韓振天聽得雙眉一聳:“書有未曾為我讀,事無不可對人言,閣下這話怎麼說?”
郭懷淡然一笑道:“老鏢頭,這話恐怕要從廿年前說起!”
韓振天目光一凝:“廿年前?”
郭懷道:“廿年前,老鏢頭春秋正盛,老鏢頭卻正值初創,老鏢頭保著一趟重鏢途經南海”韓振天神情一震,道:“閣下恐怕弄錯了,韓某保鏢多年,足跡遍及大河南北,卻從沒有走過南海。”郭懷道:“以老鏢頭今日的身份地位,不該有此一說,有什麼理由使老鏢頭不願承認那趟鏢麼?”韓振天臉色微變:“韓某不是不願承認,而是”
郭懷道:“老鏢頭應該想得到,沒有十分把握,郭懷不敢驚擾大駕,老鏢頭更應該想得到,海威堂下,一個通記。一個天津船幫,都是在京城一帶多年,分支、勢力遍布遠伸,精明幹練的人不在少數,由來知人之所不知。”韓振天有點沉不住氣了:“就算韓某廿年前曾保過那麼一趟鏢,那也是韓某自家事”
郭懷道:“老鏢頭是位明白人,那一趟既然保的有鏢,就不能說是老鏢頭的自家事,是不是?”韓振天道:“不出差錯不說,隻出任何差錯,大不了賠鏢,還是韓某的自家事。”
“老鏢頭,倘若是一趟沒有辦法賠的鏢,而且至今未賠,是不是就該另當別論?”
韓振天臉色大變:“郭懷,你究竟是”
郭懷臉色一整,雙目之中威棱隱現,道:“韓老鏢頭,不必管我是什麼人,廿年前的那一趟,你保的是一家人頭鏢。但是在途經南海的時候,那一家的男主人被人殺害,屍身扔入大海,女主人遭人劫擄,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你這個保鏢的卻是安然無恙的回到了京裏,沒多久你這家威遠鏢局就大展鴻圖,不但買下了這座宅院,而且逐漸在各省設立分支,這是不是實情?”
韓振天神情大震,霍地站起,驚聲叫道:“你”
郭懷坐著沒動,道:“老鏢頭,我怎麼樣?”
韓振天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究竟是什麼用心?要知道這兒是我威遠鏢局,我韓某人內有義女胡鳳樓,外有權勢顯赫的親貴朋友”
郭懷雙眉微揚,淡然笑道:“老鏢頭,我郭懷也擁有通記跟天津船幫。”
“好,那咱們就試試看,我這就叫人”
“老鏢頭,我敢說,這件事除老鏢頭你自己之外,再無一人知曉,這就是我為什麼邀約老鏢頭單獨見麵,為什麼說是為老鏢、縹頭你著想的道理所在。”
韓振天驚怒冷笑:“郭懷,你休要威脅我,空口無憑,事隔廿年,也根本不可能再有對證”郭懷抬手一擺,道:“既然如此,那麼老鏢頭你盡管叫人,請!”
“你”韓振天驚怒一聲,突然須發告動,身軀暴顫,砰然一聲又坐了下去,顫聲說道:“這,這就是你來京的目的?”
郭懷道:“可以這麼說。”
“你究竟是那一家並不姓郭,事實上那一家不過三口”
“我說過,不必管我是什麼人。”
韓振天刹時像泄了氣的皮球,他頹然低下頭,半晌才道:“看來虧心事是做不得,保那趟鏢的隻我一個,我隻當是神不知鬼不覺,更不會有旁人知道,卻不料廿年後的今天…好吧!我承認你說的都是實情,可是殺人劫人的不是我郭懷道:“誰知道不是你?誰又能證明不是你?”
韓振天猛抬頭,急道:“真的,真的不是我,廿年後的今天,你既然找上了我,我也承認你說的是實情,別的我還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是麼?”
“我沒有殺人劫人,但是那跟我殺人劫人沒什麼兩樣,因為保那趟鏢的是我,我任他們出事遇害,有虧道義,有虧職責。隻是廿年來我沒有一天好受過,夜深人靜,倍感不安,我已經不願再多分擔一分罪過了,事實上我也承受不了了”
郭懷微一點頭:“說得好,我相信不是你,那麼是誰?”
韓振天身軀倏顫,低下頭,沒說話。
郭懷道:“你這叫不願多分擔一分罪過?你這像承受不了了?”
韓振天仍然低著頭,沒說話,但他的身軀卻顫抖得更厲害了。
郭懷道:“韓振天,你也明白,殺人劫人的雖然不是你,但是那跟是你手沾血腥沒什麼兩樣。你也親口說不願多分擔罪過,已然承受不了,那麼現在你有個贖罪的機會,為什麼打算輕易放過?”
韓振天仍然低著頭不說話,可是聽得見,他顫抖得一襲衣衫都為之籟籟作響。
郭懷雙眉陡揚,兩眼之中倏現威棱:“韓振天,那麼你就不要怪我認定是你,事實上本就跟是你沒什麼兩樣”韓振天猛抬頭:“你,你要殺我?”
郭懷冷笑道:“我不殺你,殺你汙我雙手,我要讓你身敗名裂,家破人亡,我要讓你為廿年前的罪行,得到應得的懲罰,付出應付的代價,憑我海威堂,我做得到,而且,絕不是什麼難事。”
韓振天臉色大變,猛然站起,驚駭道:“你,你不能----”
郭懷道:“怎麼,你也知道怕?”
韓振天顫聲道:“韓某不怕死,也願意為廿年前的罪行,付出這條老命,韓某我是罪有應得。但是我不能不為我的兒女輩著想,這事一旦揭發,他們將無法在江湖上立足,甚至天下雖大,沒他們個容身之地”郭懷兩眼威棱暴射:“你也知道啊!韓振天,誰無父母,誰無兒女,為什麼當年你就想不到?”韓振天須發俱顫,道:“郭爺,我求你”
他突然哭出了聲,緊接著雙膝一曲,跪了下去。
郭懷臉色煞白,兩眼發紅,望著跪在眼前老淚縱橫的韓振天,臉上突然閃過抽搐,當即轉過了身軀,道:“韓振天,我也受得你這一跪,甚至,就算我為你的兒女著想,至少我可以殺你,但……告訴我,殺人劫人的是誰?”他可以殺韓振天,絕對可以,也絕對做得到,一個“但”字出口,接下來的該是不殺韓振天的原因,可是他卻沒說出口。
這麼一來,那原因也隻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那原因究竟是什麼?為什麼他深藏心中?為什麼他不讓韓振天知道?
韓振天並沒有問,因為他根本就沒在意,就算他在了意,此時此地他也沒心情顧那麼多了。他低下頭,可是旋即他又抬起了頭。
小樓上,憑窗幾個人,姑娘胡鳳樓坐著,韓如蘭跟紅菱、紫鵑、藍玲站著。
韓如蘭顯得有點焦急:“他跟爹究竟談些什麼?這麼老半天!”
談什麼?在郭懷沒來之前,她曾經羞喜的那麼猜過,她居然嬌喜的那麼猜過,可是,如今,她卻偏偏要這麼問?這位姑娘,情愫初動,她那顆心啊……
姑娘胡鳳樓永遠那麼平靜,道:“急什麼?等他走了,問問老人家不就知道了麼?”
韓如蘭突然美目一亮,驚喜急道:“鳳樓姐,快看,出來了。”
不用她叫,姑娘鳳樓那雙深見清澈的目光,一直盯著廳門口,她看見了,郭懷跟老鏢頭並肩從廳裏出來,然後兩個人抱拳作別,很客氣,隻是,郭懷往前去了,老鏢頭卻沒送,連叫來韓七少代為送客都沒有。姑娘放心了,至少郭懷實現了他的許諾,她相信他相信得並沒錯。
其實,姑娘原本就沒有不放心,她所以坐在小樓上憑窗居高臨下,並不是為監視客廳的動靜,而是應韓如蘭之邀陪她在這兒看郭懷的。
真是為陪這位義妹麼?
隻聽韓如蘭急道:“鳳樓姐,我下去問問”
揚聲就叫:“爹!”
話落,她三不管,穿窗躍落。
廳前,韓振天剛聞聲抬眼,愛女已像小鳥般飛落眼前,他為之一驚,不知道是下意識,還是驚於愛女從小樓上躍落:“丫頭,你”
話還沒說完,韓如蘭已皺眉帶嗔偎入了懷中:“說什麼嘛?一說這麼老半天?”
韓振天又一驚,剛“啊”了一聲。
韓如蘭猛仰起嬌靨:“問您話呢!他跟您都說了些什麼?一說這麼老半天,還怕人聽!”
韓振天已定過了神,推開愛女,也趁勢微微退後:“小孩子家問那麼多幹什麼?”
小孩子?韓如蘭不依了,叫道:“跟他比,我算小孩子?他跟您說話,我有什麼不能問的?”韓振天不耐煩了,沉聲道:“如蘭”
韓如蘭畢竟忍不住了,也不管乃父耐煩不耐煩,未語先露嬌羞,頭一低道:“他有沒有跟您說起我?”韓振天一怔:“說起你?”
一陣急速衣袂飄風聲,韓克威如飛掠到:“爹,他走了!”
韓振天一擺手道:“沒事,你去吧!”
韓七少兩眼凝望,口齒啟動,卻欲言又止,最後他還是沒說什麼,恭應一聲走了。
韓振天他似乎忘了愛女剛才那突如其來的一句奇異問話,甚至根本就忘了愛女還站在身邊,沒再看韓如蘭一眼,轉身也走了。
韓如蘭一急要叫,但是沒叫出口,氣得跺腳擰身,飛也似的跑了。
長廊的盡頭,是韓振天的書房所在,他剛進書房關上門,門外就來了人,是姑娘胡鳳樓,一個人沒帶,是她一個。
她抬皓腕輕輕的敲了門。
書房裏傳出了韓振天暴躁的話聲:“誰呀?”
姑娘柔聲道:“義父,是我,鳳樓。”
韓振天的語氣馬上變了:“呃!進來吧!門沒掛。”
姑娘推門進去了,隨手關上了門。
韓振天正站在書桌後。不知道是正打算坐,還是已經坐下去了,又站了起來,他含笑抬手,笑得卻勉強而不自在:“鳳樓,坐!”
姑娘道:“謝謝義父!”
義父女倆落了座,韓振天又是那麼一張笑臉:“有事兒?”
姑娘道:“您老人家明知道我是為什麼而來。”
韓振天一付恍悟狀:“呢!也沒說什麼;不過閑聊了一陣廠姑娘道:“是麼?”
“瞧你問的,義父難道還會騙你不成?對你,義父又有什麼不能說的?”
“義父,不管怎麼樣,像這樣的事兒,他走了之後,您一定會馬上找我,告訴我他跟您都談了些什麼,是不是?”姑娘的話,”正中要害,姑娘的目光,也令人有能直透肺腑之感。
韓振天力持鎮定,卻仍難免手足無措,他是個成名多年的人物,十足的老江湖,在任何人麵前都能保持鎮定,裝的沒事人兒似的,唯獨麵對這位智慧、眼力超人一等.神仙似的義女,那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