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衣老人抬手往後微招,那鷂眼鷹鼻,一臉陰鷙的那位立即向著屏風後輕喝:“捧進來!”屏風後應聲轉過一名內監,雙手捧著一個鑲金錦盒,高舉過頂,盒子上覆著一方黃經。
誰也看不見,也看不出是什麼。
那名內監舉著上蓋黃綾的錦盒,恭謹異常的一步步,到黃農老人身側,立即雙膝跪下。
黃衣老人站了起來,老峰爺跟著站起,黃衣老人接過錦盒,道:“你傅家世襲侯爵,用不著給你加官進爵,封你什麼,隻好賞你這個了。”
話落,他遞出了錦盒。
玉貝勒忙出雙手,高舉過項接過。
黃衣老人道:“起來吧!”
“謝您的思典!”
王貝勒跟那名內監同時站起。
黃衣老人看了看玉貝勒,突然微一笑:“不想看看是什麼嗎?”
這話正說到了玉貝勒心裏,他赧然一笑,騰出一手,掀起黃綾,黃綾起處,玉貝勒他為之一怔,老侯爺卻為之神情輕震。
黃綾之下,那鑲金的錦盒之中,赫然覺是件“黃馬褂”。
頒賜黃馬褂?
一件黃馬褂,對身為“威武神勇王貝勒”的傅玉翎,真要說起來,並算不了什麼!
因為領侍衛內大臣,前引十大臣、侍衛班領,人人都有一件黃馬褂。
可是這件黃馬褂是經由皇上親自賞的,一旦為玉貝勒所有,甚至穿在身上,意義就又自不同,這是殊榮,到目前為止,這還是經由皇上親賜的頭一件。
老侯爺定過了神,忙道:“皇上”
黃衣老人一抬手,道:“你還要說什麼?我已經拿出了手,難不成你還能讓我再收回來?”這還真不能。
老侯爺一時沒能答上話來。
黃衣老人立即轉望玉貝勒:“再許你一樣,等你娶人家胡家姑娘的時候,我給你主婚,去吧!我留你阿瑪多待會兒”皇上許諾主婚,這又是殊榮,玉貝勒心裏為之狂喜,忙不迭他再次叩謝恩典辭出。
老侯爺本來也想告退辭出的,可是皇上有了這麼一句,他不好走了。
玉貝勒退出“漪瀾堂”,踏著長廊,步履輕快,不免喜會畢露,意興飛揚。
喜態畢露歸喜態畢露,意興飛揚歸意興飛揚,可是他心裏總覺得壓著點兒什麼?有點沉甸甸的。沒別的,隻因為皇上許諾的另一樣殊榮,這在以前,他一定喜心倒翻,恨不得飛出宮去馬上告訴鳳樓。隻是,現在,他對那顆芳心,實在無法捉摸,對姑娘,也實在沒了把握。
就在他喜態畢露,意興飛揚,卻又不免心裏沉甸甸,剛離開‘漪瀾堂”不遠的當兒,一個熟悉的話聲傳了過來:“玉翎!”
玉貝勒收勢停步,循聲望去,不遠處一座假山後,帶著一臉笑容的轉出個人來,是皇四子,雍郡王允禎。他怎麼會在這兒?
玉貝勒微微怔了一怔,叫道:“四哥!”
雍郡王轉眼已到近前,道:“這下你得意了,你神氣了,往後更得寵、更紅了,朝廷上下的風頭,也全讓你一個人搶光了”
一拱手,接道:“恭喜我們的貝勒爺,賀喜我們的貝勒爺!”
人哪有不喜歡聽這個的?尤其是玉貝勒,他馬上就把這位皇四子怎麼會在“漪瀾堂”附近出現的疑問忘得一幹二淨,又是喜態畢露,再度意興飛揚:“怎麼?四哥知道”
雍郡王一笑,笑得有點神秘:“宮裏的事兒,還有我不知道的?說吧!你打算擺幾桌,怎麼個請客法?”“這”
這可問住五貝勒了,倒不是他小氣,舍不得,要以他,這當兒要他擺多少桌,怎麼請他都樂意,可是神力侯府裏,當家主事的卻不是他。
雍郡王笑了,一巴掌拍上了他肩頭:“瞧你怕傅叔伯的,什麼事都自己做不了主,這麼大的人了,這樣下去怎麼得了!算了,別操心了,逗著你玩兒的,還是找一天,我擺上幾桌給你賀賀吧!”
玉貝勒赧然而笑,他也隻有這樣了。
雍郡王目光一凝:“還有事兒麼?”
玉貝勒道:“沒有。”
雍郡王道:“拉你上我那兒去,怕你不方便,走,咱們另外找個地兒聊聊去,小年那兒等著我呢!也好讓他開開眼界,見識見識欽賜的黃馬褂。”
話落,拉著玉貝勒就走。
玉貝勒腳下不由自主的跟了去,卻問了一句:“四哥,上哪兒去?”
隻聽雍郡王道:“別問,到了你就知道了。”
玉貝勒真沒再問,因為雍郡王的話順耳稱心。
雍郡王拉著玉貝勒走,三海內廷禁地,平常本就沒什麼人,雍郡王拉著他似乎專找僻靜地兒走,更是看不見一個人影。
禁宮大內,包括這三海禁地,玉貝勒他不僅熟,而且了如指掌,他知道,雍郡王拉著他是往“畫舫齋”走。果然,過了“濠濮澗”曲折石橋,玉石牌坊,在眺瓊島白塔,右接五龍花亭,山光水影,樓台殿閣,老柳古槐,蓮紅藕白,青山外障,綠水中流,往北走,西山夾徑,一陣左回右旋之後,就到了“畫舫齋”了。玉貝勒一眼就看見,那曲顧環接,紅窗綠瓦的“畫舫齋”裏,臨窗一張小方桌,桌上一壺茶,幾樣點心,旁邊坐著個挺拔英武的藍衣客,不是年羹堯是誰?
隻聽雍郡王道:“小年,看看我把誰拉來了?”
這話的意思,似乎是說年羹堯決想不到,其實,天知道!
年羹堯早就聽見了步履聲,沒等雍郡王招呼就站起來迎過了,容得兩人走近,他立即躬下身去:“貝勒爺!”事實上,傅家跟雍王府,那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可是對這位皇四子雍郡王的左右手,玉貝勒卻是見過沒見麵。沒見麵歸沒見麵,年羹堯這三個字,內城各大府邪,尤其眾家阿哥,那是如雷貫耳,既愛這個勇武奇才,可又嫉這個勇武奇才。
而獨玉貝勒不同,他一向高傲,一向目空四海,原把年羹堯放在眼裏,那是衝著這位身為皇子、郡王的四哥,如今剛得碩賜黃馬褂,正自意興飛揚之餘,那原本的高傲,自不免也增添了幾分。
這一來,原本在他眼中的年羹堯,立即被他放到了眼角,是故,盡管年羹堯謙恭躬身,他卻隻要笑不笑的點了點頭。
雍郡王何等人物,看在眼裏,心中勃然,他忙向年羹堯施了個眼色,年羹堯微微的笑了笑,沒在意,雍郡王立又轉臉向玉貝勒:“來,坐。”
他拉著玉貝勒坐下,年羹堯上前又斟上兩杯香茗,如今人三個,桌上的茶是一壺,可是茶杯卻原狀三隻,可惜玉貝動此刻的心全在手裏的黃馬褂上了,根本就沒留意。
“小年,告訴你件事兒,我這個玉翎兄弟,奉旨辦天津事有功,剛得了頒賜的黃馬褂。”
話落,跟著又是個眼色。
年羹堯又是何等人物,自是一點就透,立即拇指雙挑,結結實實的把玉貝勒棒了一番。
玉貝勒一直吃這個,如今更吃這個,不隻是意興飛揚,耶份驕傲簡直就形於色,在他那張玉麵上顯露出來了。雍郡王一見時機成熟,立即打鐵趁熱:“玉翎,如今在朝廷上、在宮裏,你可是如日中天了,等再把跟鳳樓的事說定了,那豈不是美上加美,這輩子你還有什麼好求的?”
這句話,正觸著玉貝勒的痛處,玉麵上的驕傲之色立減,代之而起的是幾分陰沉,可是他不願人知道,不願人看出來,因之,也就不能不有所表示,那表示,卻隻是不自在而勉強的微笑。
按說,隻是微笑也就可以了。
奈何,他碰上的是雍郡王,是個有心入,正自安排樊籠擒虎豹,收拾金鉤釣海鱉的有心人。隻見雍郡王那裏目光一一凝:“怎麼了,玉翎,四哥我說錯話了?”
玉貝勒當然是力圖掩飾:“什麼怎麼了?沒有啊!你說錯什麼話了?”
好嘛!他倒反問起人家來了,孰不知人家早把他摸透了,知己知彼的是人家,這一仗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雍郡王道:“玉翎,要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可別瞞四哥我啊?”
“不順心的事兒?”玉貝勒道:“怎麼會,別人還不知道,四哥你是已經清清楚楚了,如今的傅玉翎,還會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兒麼?”
當然!他指的是剛得了欽賜黃馬褂。
雍郡王伸手拍了拍他,道:“兄弟,我是關心你,你又怎麼好拿四哥我當外人?別人都當你跟鳳樓是天造地設的一雙、隻有四哥我,冷眼旁觀,看得清清楚楚,你對鳳樓的心,那是沒話說。可是鳳樓對你,始終是若即若離,忽冷忽熱的沒個準兒,這是你唯一不順心的事兒,四哥我說對了沒有?”
何止是說對了,簡直就正中要害。
刹時,玉貝勒玉麵之上的驕傲之色全沒了,那飛揚的意興也沒了影兒,剛浮現的幾分陰沉,馬上變得好濃好濃,他緩緩道:“也沒什麼,老天爺很公平,人哪能事事得意?大丈夫隻患不立誌,何患無妻,普天之下的女人多得很,並不隻她胡鳳樓一個。”
顯然,他還要麵子,人哪有不要麵子的?更何況是一向高傲的“威武神勇玉貝勒”!
奈何,還是那句話,人家早把他摸透了,知己知彼的是人家。
雍郡王目光一凝,道:“玉翎,話是不錯,絕不錯,可是四哥我要知道,你這話是不是當真?”顯然,有心人雍郡王是深諸兵法戰略,緊追不舍,非把他最後一道防線徹底打垮不可,因為不徹底打垮這最後一道防線,接下來的那步棋,就無法奏效。
玉貝勒威武神勇,可以說是從不知道什麼叫怕,可是這當兒,隻雍郡王的這句話,隻這句話裏的五個字“是不是當真”,他硬是連回答的勇氣都沒有,一點兒都沒有,隻因為,他根本不是當真。
他不是當真,怎奈這話他說不出口,刹時間臉色變得好難看,猛地往起一站,轉身就要走。雍郡王知道,那最後的一道防線,已經是徹底打垮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怎麼會放玉貝勒走?隔桌探掌,一把抓住了玉貝勒:“玉翎,你這是”
玉貝勒三不管,沉腕就是一掙,雍郡王是個練家子,手底下也相當不錯。可是哪抓得住號稱“神勇威武”的玉貝勒?
玉貝勒一下掙脫,就勢轉身,可卻結結實實撞著了原本站在一旁,如今不知道何時已到了眼前的年羹堯,砰然一聲,兩個人的身軀都晃了晃。
疼是不會疼,可是玉貝勒他不免急惱而火,當即雙眉一挑,臉上變色:“你們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年羹堯道:“貝勒爺千萬別誤會,四爺純是一番好意。”
玉貝勒道:“好意”
雍郡王站了起來,正色道:“玉翎,我隻是想幫你的忙。”
玉貝勒冷笑道:“幫我忙?你能幫我什麼忙?”
雍郡王截口道:“我能讓她胡鳳樓乖乖進你傅家門兒,你信不信?”
玉貝勒為之一怔:“什麼,你能讓鳳樓”
“你已經聽清楚了,我隻問你信不信?”
“我你有什麼法子?”
“不要問,那是我的事,隻答我問話,你信不信?”
玉貝勒雙眉一揚,毅然道:“我沒法相信,隻因為她是胡鳳樓,不是別的女子。”
雍郡王道:“我知道她是胡鳳樓,我說的也就是她胡鳳樓,別的女人你愛麼?值得你這樣麼?咱們這樣,賭上一賭,我當著你的麵拍胸脯,話也出自我允恢之口,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擔保讓胡鳳樓乖乖進你傅家的門兒,隻問你,事成之後,你怎麼謝我?”
玉貝勒道:“你說?”
玉貝勒他根本就沒多想,事實上這時候他也不會多想,姑娘胡鳳樓進他傅家門兒,這本是他夢寐以求的,在他自己沒有把握的情形下,事隻能成,要他怎麼謝他都願意,既是如此,他還會多想麼?
雍郡王眼見已把這位威武種勇玉貝勒乖乖釣住了,緊接著又問了一句:“這可是你要我說的?”玉貝勒還是沒多想,一點頭道:“沒錯,是我讓你說的。”
雍郡王可以說了,但是他還是不說,卻轉臉問年羹堯:“雙峰,你看我該跟他要點兒什麼,該讓他拿什麼謝我?”年羹堯淡然一笑:“那就看四爺現在最需要什麼了!”
雍郡王還沒回答,玉貝勒腦際靈光一閃,恍然而悟,急道:“這不行!”
雍郡王說了話:“這為什麼不行?”
玉貝勒道:“老人家不隻一次表明,不參與、不牽扯你們之間的事”
雍郡王道:“我知道,我也不隻一次聽說過,可是現在我是找你,不是找傅叔他老人家。”王貝勒道:“一樣”
“不一樣。”雍郡王道:“要娶這個媳婦兒的是你,不是他老人家。”
“我總是他老人家的兒子”
“對,就因為你是他老人家的兒子,他老人家也隻你這麼一個,相信他老人家不會吃了你,再說,他老人家最愛鳳樓,也巴不得你能把這個媳婦娶過門兒,是不是?”
“可是,我怎麼敢不聽他老人家的?”
“玉翎,你是要這個媳婦兒,還是要聽老人家的,隻能擇其一,何況真到了時候,老人家不會真拿你怎麼樣?”玉貝勒遲疑了,讓他遲疑的是二者隻能擇其一,他遲疑著道:“四哥,要是你不能”
“容易!”雍郡王道:“要是我不能讓胡鳳樓乖乖進你傅家門兒,咱們今兒個這場賭,一筆勾銷,你不吃虧,也沒什麼損失,到時候就算你氣惱之下幫了他們別個,我都認了。”
玉貝勒放心了一半,另一半還在遲疑,這回讓他遲疑的,是剛蒙頒賜,如今手裏還捧著的那件黃馬褂:“四哥,你是個聰明人,你不會不明白,皇上恩寵傅家,一再對我加恩,有一半是為了”
雍郡王突然笑了:“我們的貝勒爺怎麼忽然明白起來了,我知道,我當然知道,皇上對傅家的恩寵不好領受,這件黃馬褂也不好拿,可是,玉翎,你也應該看得出,允扔他究竟是不是那個材料?就是我不取而代之,正大光明殿裏那張寶座,日後也必落人別人手裏,你傅家今天要是幫了允扔,將來可能得罪任何一個,人不為己,天沫地滅,你怎麼能不為你傅家的將來多想想?”
玉貝勒神情震動,一時沒能說上話來。
年羹堯微一笑,緊接著又是一句:“貝勒爺,有道是:“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犧。’您隻今天點個頭,不但可以獲得當世之中獨一無二的美眷,四爺一旦事成,您要多少件黃馬褂沒有?何況到那時候,您得到的也決不隻幾件黃馬褂。”
玉貝勒怔了一下神,突然,他雙眉高揚,目射奇光,一點頭道:“好,四哥,咱們就這麼說。”雍郡王兩眼異采一閃,伸手拍上了玉貝勒的肩頭:“這才是,玉翎,從今兒起,咱們兄弟就更親、更近了!”玉貝勒他沒動,也沒說話,仍然高揚著雙眉,目射奇光,神態有點兒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