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懷道:“這正是我要你告訴我的。”
“我要是告訴了你”
“你可以保住你的命,也可以保住你那十幾萬兩銀子。”
康親王低下了頭:“一回到京裏,我就把人送進了宮。”
郭懷臉色猛變:“真的?送進了宮?”
康親王點了點頭。
郭懷兩眼威棱連閃:“廿年前,那時候眼下這位皇上已經登基了?”
康親王又點了點頭。
“那十幾萬兩銀子,就是這麼來的?”
“不,那是後來我從別處,皇上知道了,可是他並沒有說什麼,應該也算是”
他沒有說下去。
郭懷一步跨過去,劈胸揪起了他,神色怕人:“你們把百姓當什麼了,難道百姓的命不是命?百姓的家不算家?難道你們就沒有妻子兒女?”
康親王嚇白了臉,眼圓睜,口數張,隻是說不出話,叫不出聲來。
郭懷一鬆手,又把他放了下去:“我可以殺你,可是殺你又有什麼用?我願意你有個家,也有妻子兒女。你妻子兒女無辜,我不忍讓他們去承受悲痛,離開這兒,你可以馬上到通記去提取你那十幾萬兩銀子,滾!”轉臉向外,又一聲沉喝:“諸明!”
造明進來了,康親王顫巍巍的站起來了。
郭懷道:“送他出去”
康親王抖著兩條腿往外走。
諸明恭應一聲跟了出去。
郭懷又喝道:“賈亮!”
賈亮應聲而入,恭謹施禮。
郭懷道:“知會宮老,傳令天津,隻等康親王提走存銀,馬上準備撤離。”
賈亮恭應一聲,施禮退去。
郭懷站著沒動,兩眼之中卻泛起了亮亮的東西,那是淚光。
康親王找來了幾輛大車,親自押車,還帶著忠心耿耿的榮奇,好不容易的把十幾萬兩銀子弄了回去。他鬆了一口氣,精神也好了。
可是剛進王府,一陣哭聲從後頭傳了進來,有個護衛班領飛也似的到了跟前,一個千打了下去:“三王爺,格格……格格走了!”
康親王隻覺腦子裏轟然一聲,差點沒昏過去,顧不得那幾車銀子了,倉惶的就往後麵跑去。就在三格格的房裏,就在那張八寶軟榻旁,福晉跟幾個丫頭哭成了一堆。
三格格靜靜的躺在那張八寶軟榻上,瘦得皮包骨,臉色蠟黃,雙眉之間,還鎖著臨走還丟不掉的一份怨。“小蓉”
康親王嘴唇抖了幾抖,才叫出了聲。
“都是你,都是你害死了女兒。”
福晉撲了過來,連抓帶打。
康親王推開了福晉,不是丫頭扶得快,怕就摔在了地上,他目眥欲裂,神色怕人,像發了瘋:“郭懷,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兒,我跟你拚了!”
他轉過身,像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榮奇留在府裏,傳吉祥板,忙著料理三格格的後事,康親王帶著府裏的護衛趕到了海威堂。堂堂和碩親王,親自帶著府裏的護衛出動,找人拚命,這恐怕還是自愛新覺羅氏入關以來的頭一遭。鐵蹄翻飛,震動九城,等大隊人馬出“正陽門”,趕到了海威堂,時候不能算晚,海威堂卻已上了板兒,關了門。康親王正在悲憤頭上,三不管的下片令,護衛們如狼似虎,撞開了門,一擁而入。
進是進了海威堂,但是整個海威堂空蕩寂靜,已經瞧不見一個人了。
挨屋搜了一陣,仍然一個人影兒沒有,但是家俱擺設什物都還在。
康親王認準了,郭懷是畏罪逃跑,而且走得匆忙,盡管他已經知道要找的人早在廿年前已被送進了宮,但是禁宮大內,也還沒哪個膽闖。
有此一念,康親王的悲憤是火上澆了油,人沒找到總得出出這口氣,當即下令搗毀海威堂,人多好辦事,沒多大工夫,一座海威堂被砸得稀爛,還差沒拆房子。
房子不用拆,康親王又一聲令下:“燒!”
燒不得,一把無情火,必殃及左鄰右舍,可是仗人勢的護衛們哪管那麼多,既是主子下了令,樂得逞這個威風,就算燒幾間民房,堂堂和碩親王在此,誰又敢怎麼樣?
火苗一起,轉眼間火光已染紅了夜空,“巡捕”、“查緝”兩個營的人,還有示威的步軍,都有人趕到了,一見康王爺在此,誰敢吭一聲。
可憐左鄰右舍的百姓,除了忙著提水往自己的房子上潑之外,別的沒一點辦法,連話都不敢說一句。火起,火熄,足足兩個時辰,左右民房被燒了五六間,幾家的老小,站在那兒都傻了,康親王連看都沒看一眼,帶著他的護衛走了,他的火,也隨著海威堂的火熄了,剩下來的,就隻有悲了。
誰不悲?房子燒了的那幾家,招誰惹誰了,但卻直到人馬不見,蹄聲不聞時才敢哭,一家老小互擁痛哭。就在對家的一家院子裏,站著郭懷、宮弼、祁英,還有諸明、賈亮。
當康親王帶著人從海威堂退到街上,海威堂裏竄起火苗的時候,郭懷高揚雙眉,目視殺機:“宮老,取我劍來!”宮弼答應一聲,還沒動,一個弟兄從後頭如飛奔至,一躬身,道:“稟少主,內城傳出來的消息,三格格死了!”郭懷神情猛震,臉色倏變,跟著,頎長的身軀起了暴顫,刹時間,兩眼之中的凜人殺機不見,代之而起的,是難以言喻的悲痛,他無力的抬了抬手,啞聲道:“宮老,算了,由他去吧!”
就因為這及時而來的三格格的死訊,康親王才能好好的站在那兒,看著火起,看著火滅。
哭聲,從街上傳了過來,令人鼻酸,另一個弟兄從前頭過來稟明了對街的情形。
郭懷臉上閃過抽搐:“街坊何辜,卻因我受害,宮老,撥出些銀於,助他們重建家園。”
宮弼答應一聲,帶著諸明、賈亮走了。
郭懷又道:“祁老,給我準備香燭。”
祁英一怔,旋即躬身答應。
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隻有那幾家老小,坐地悲哭。
誰敢,誰又願意看這種熱鬧?誰敢,誰又有能力管這個閑事?就算要看,也隻有躲在自己家的門後頭,從門縫裏往外看了。
宮弼帶著諸明、賈亮到了,挨家致歉,挨家送銀子,那幾家,對海威堂隻有千恩萬謝,可沒一個怪海威堂連累了他們的。
望著幾家人擦著淚,扶老攜幼的沒入街道夜色裏,宮弼帶著諸明、賈亮也走了,或許是因為心情沉重,竟都沒覺察後頭跟了人,而且是兩個。
郭懷還站在院子裏,隻他一個人,他呆呆的,臉上一點表情沒有。
宮弼帶著諸明、賈亮回來複命,郭懷沒說什麼,但是他突然兩眼威棱一閃,霍地轉臉,震聲發話:“什麼人?”宮弼長眉一揚。
諸明、賈亮要動。
隻聽,宮弼跟諸明,賈亮適才行來處夜色裏,傳來一個帶著輕顫的女子話聲:“歐陽霜、歐陽雪姐妹來見!”郭懷一怔,一個剛健婀娜,一個嬌小美好,兩條人影從那片夜色裏竄出,如飛射落麵前,而且落地雙雙跪倒。可不正是大姑娘歐陽霜、二姑娘歐陽雪?姐妹倆都一身黑衣,身背行囊,背插長劍,典型的江湖女兒本色,而,姐妹倆也都消瘦、憔悴了不少。
郭懷一定神,忙後退一步,急道:“兩位姑娘這是幹什麼,快請起來!”
隻聽大姑娘歐陽霜道:“歐陽霜有眼無珠,不知道郭爺是郭將軍傳人,現掌忠義令旗,也不知道郭爺為救我一家三口,不惜動用天津船幫阻礙漕運,竟恩將仇報,禽獸不如,無顏苟活,還請郭爺寬懷大度,念在昔日情份,代為照顧幼妹。”
話落,揚掌,疾拍自己天靈。
郭懷心神大震,一步跨到,伸手抓住了姑娘皓腕:“大姑娘,你不能,你要是為這件事自絕,叫郭懷何以自處。”隻聽二姑娘驚聲道:“姐,咱們是來報恩的,你怎麼----”
大姑娘嬌軀顫抖低下了頭:“我無顏見郭爺,我羞愧難當。”
郭懷道:“大姑娘有沒有想到,大姑娘若是為此自絕,往後又叫郭懷怎麼受?”
大姑娘道:“郭爺,歐陽霜該死!”
郭懷道:“不,大姑娘身為先朝遺民,漢族世胄之忠義,身負匡複之神聖使命,要是為這麼一件事自絕,豈不是輕如鴻毛,又對得起哪一個。”
大姑娘嬌軀再顫,低頭不語。
郭懷道:“兩位姑娘是不是可以起來說話?”
二姑娘歐陽雪道:“不,郭爺”
郭懷道:“兩位姑娘這個稱呼郭懷不敢當,也把彼此間往日的情誼叫生分了。”
二姑娘歐陽雪道:“我們姐妹原先不知道您是郭將軍的傳人,現掌忠義令旗”
郭懷道:“那是另一回事,兩位姑娘要是跟郭懷還有什麼話要說,就請改改稱呼。”
二姑娘歐陽雪遲疑了一下,道:“郭大哥,姐姐跟我奉爹爹命來報恩,請郭大哥收留,為奴為仆,我們心甘情願----”郭懷道:“二姑娘,兩位當初收留我,我為群義盡點心力是應該的,即便是什麼恩,那麼彼此也扯平了,兩位要說報恩,我實在不敢當。”
二姑娘道:“不,就算郭大哥當初需要謀職糊口,需要個棲身之所,郭大哥你為歐陽家了卻債務之後也扯平了,郭大哥你也治好了我爹的病,從‘查緝營’救出我們一家三口,這就是歐陽家欠郭大哥了。”郭懷道:“二姑娘,你分得太清楚了,歐陽一家三口都是先朝遺民,漢族世胄之忠義,我既掌忠義令旗,哪有見危不拯,見死不救的道理”
二姑娘道:“不管怎麼說,還請郭大哥點頭答應,要不然我們姐妹就是跪到死也不起來。”郭懷道:“二姑娘,老鏢頭現在何處,是不是能讓我見見”
二姑娘道:“我爹已經跟索大哥他們往南去了,臨走交待我們姐妹留下,來京投奔郭大哥收留。”郭懷眉鋒為之一皺,道:“兩位姑娘恐怕還不知道,我馬上就要帶宮老他們,還有天津船幫回南海去了。”大姑娘歐陽霜猛抬頭:“我們姐妹往後這一輩子,無論天涯海角,已經是跟定了郭大哥。”郭懷沉默了一下,旋即揚起雙眉:“宮老,連夜送兩位姑娘到天津上船去。”
宮弼躬身恭應。
“多謝郭大哥!”
兩位姑娘喜極而泣,一個頭磕了下去。
郭懷一急,伸雙手就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