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城市(3 / 3)

我們打了麻醉液一樣活著。

我們都不想沉默於平凡的生活——另一種牢籠。掙脫是必然的。1997年初秋,欣如徐鋆在廣場邊開起酒店,600多平米,取名“狀元樓”,卷進全部家產。熙熙攘攘的客人加速了酒樓的死亡——欠帳多現金少,滾動不了。一年沒到,他們終日躲債,惶惶然,石頭沉入水中一樣沒入浩浩人群。

1999年夏秋季,他們先後逃遁去了深圳。並短短幾年發家。

這個城市成了我的孤島——假如我把茫茫人流看作海水,把樓房看作礁岩。我也理解了為什麼有人把城市比喻成沙漠。我把電影院當作我暫時的家——虛幻的景象,灰暗的背景,散射的光線,頹廢的臉龐,構成了(內心的)空城的底色。我突然發現,我多麼害怕一個無依的城市,它仿佛是巨獸的嘴巴,山洞一般陰森。

從我的窗戶往下看,是一條繁華的服裝街,間隔幾家藥品店,手機超市,大型快餐店,雜貨鋪。人行道擺滿了烤羊肉串,煮玉米棒,水果車,煎米糕。跪在地上磕頭的,是乞討的小孩;從夾克翻出相機兜售的,是新疆人;頭發梳洗得光彩照人的,剛從美容廳出來。。。。。。我的樓梯口有一個小貨攤,賣些襪子、短褲、牙刷、鞋墊。守攤的是個50來歲的中年婦女,她微微的虛胖,臉色菜青。通常她是我上班第一個遇到的人,正從四樓往鋪位搬物什,腳步蹣跚,氣喘噓噓,也是我回家最後遇見的人,看見她坐在台階上打磕睡。如果我抱了女兒,她會說“驄驄,叫我婆婆,我有糖。”她寡居多年,寂寞地從早坐到晚,街上流徙奔忙的腳步晃得她雙眼發花。過一個街口,一個賣頭飾的年輕女人迎麵叫賣:“便宜賣嘍!虧本賣了啊!”即使有人討價還價,她的吆喝也不會停下來。我作為路人都聽煩了,不知她身邊的人怎樣忍受。我幾次想問她,這樣叫煩不煩?我沒看過比她更黑的女人,皮膚像獼猴桃,聲音尖細,紮條小羊辮,戴副眼鏡。推車邊撐一把廣告傘——她的屋簷,夏天爆裂的太陽也沒有使她屈服,我確信她對命運充滿了熱愛。前兩個星期,她站的位子被蒸紅薯的人取代了,我突然有點想念她,我不知她為什麼離開自己運行的軌道,潛藏在另外茫茫的人海。毫不相知的人就這樣輕易地占據我心靈小小的空間,很可能過不了多久又會被同樣消失的人代替。

在很多年的掙紮於內心的(女人賦予我的大海)狂濤中,我彷徨無望。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塵世的觀察者。其實不然,我是他們的其中之一。我們根本不可能與生活抗衡。它是強大的氣流。我也學會普遍意義上的生活,泡茶樓,打牌,釣魚。“以前,我覺得你很癡妄。那樣很累。”前兩天,我的老鄉汪茶英在街上看見我,說,“看樣子你現在已經享受到了世俗的快樂。”不知怎麼的,我談到了俄羅斯的女神霍爾金娜,這個誤墜凡間的精靈。我說,高貴的人從來停止不了痛苦。

2001年10月20日我與蔡虹結婚。翌年4月23日,小女驄驄出生。我安臥了下來。她們,是生命對我的恩賜——我所有失去的,就是為了空出她們的位置。

卑微地活著,是一件美好的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