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肖像(1 / 3)

星空肖像

時光夾裹著無際的黑暗而來,緩慢而磅礴,深深塌在祖父的臉上。這是祖父的另一種淪陷。他臉上堆疊著時間的皺褶,呈波浪形,覆蓋了他灰白色的記憶。他明白,人生終究是一次單程旅行,路上眾人喧嘩,而最終的旅程是孤身一人。他躺在廂房的平頭床上,睜起凹陷的眼睛,看著黑褐色的瓦壟。祖父已經臥床兩年,背上長出了褥疹。廂房光線黯淡,一扇木格窗對著一片田園,馥鬱青蔥的植物氣息浮在空氣中,被一陣微風帶進祖父虛弱的鼻息。這時,祖父會對我說,你扶我到後院去坐坐。

後院有兩棵棗樹,一棵柚子樹,有兩排瓜架搭在矮牆上。南牆是南瓜架,北牆是黃瓜架,初夏時節,肥厚寬大的南瓜葉和細長粉黃的黃瓜花,給院子增添了鬧意。與院子毗鄰的是禾苗漣漣的田園。祖父坐在棗樹下,有了複蘇的感覺。棗花粉細地白,壓在樹丫上,一層疊著一層,像一頂編織的花冠。每天傍晚,祖父都會在後院裏小坐。晚霞褪去了緋紅,化為一片纏繞飄忽的白雲,不遠處的山巒青黛如眉,天空澄藍如洗,爆出三兩顆星星。祖父的衰老是從兩條腿開始的。他是籮筐腿,過了八十歲,雙腿已經不能承受身體的重量。他說,人的衰老就像一棟倒塌的舊房子,屋漏一陣子,牆頹敗了,柱子坍塌,荒草從廳堂裏長了出來,整個兒成了一片圮墟。

是的,祖父平靜地迎接(而不是屈從)自己身體的坍塌,在臥床的兩年時間裏,他從不呻吟,也從不抱怨。他慢慢等待沉寂時刻的到來(像厚重泥土的覆蓋)。有幾次,祖父一個人在廂房裏,突然爆出一句質問:“你是誰,為什麼站在我的床前。”我聽到質問聲,連忙跨進廂房,隻見灰塵在木格窗的光線裏懸浮,密密的,閃著恍恍惚惚的光澤。祖父說,剛剛有一個穿黑衣的人站在床前,高高大大,手上拿著桃木手杖,不說話,咧嘴笑著。我說,那是你的幻覺,我們村裏沒有拿桃木手杖的人。這讓我驚懼而詫異。祖父說:“噢,你去拿酒來,我想喝一口酒,我好幾天都沒喝了。”我說,你早餐還喝了小半碗呢。

燒酒,麻子餜,肥肉,辣椒,是祖父一生的摯愛。麻子餜我吃不了三個,他卻能吃一大盤。一塊巴掌大的燉肉,兩口吃完。他的嘴巴把肉包住,一口咬下去,肥油從嘴角兩邊噗呲濺出來,他用手抹一下嘴,說,燒酒肥肉老婆,是三件寶啊。在後山的菜地,他種滿了朝天椒。我吃朝天椒,嘴唇都辣腫起來,祖父卻一口一個。新穀歸倉了,他選上好的穀料挑到酒坊裏,對釀酒的師傅老四說,出酒的時候叫上我啊。

打開後院的柴扉,拐過兩條田埂,彎過一個荒塚,就到了酒坊。酒坊圍在一座宅院裏,烏黑黑的蒼蠅在宅院的上空嚶嚶嗡嗡,酒糟的香氣四散。出酒的那天,祖父肩扛一個大酒缸,我手提兩個大錫壺,早早到了酒坊。錫壺是裝頭酒和尾酒的。我坐在石灶前,負責添火。大鐵鍋上罩著一個兩米多高的木甑,木甑上壓著一口盛滿水的鋁盆。一根細長中空的竹管從木甑頂端的切口上,連接到酒缸。祖父端來小圓桌,擺上醃辣椒、醬蒜頭、南瓜幹等小菜,坐在酒缸邊,喝一口酒,搖一下頭,說,辣口,辣口,這樣的酒喝下去,再辣的太陽也扛得了。蒸汽彌漫了整個酒坊,酒香引來四鄰的酒客,小桌圍滿了人,有的站著,有的坐在灶墩上,品著剛出爐的熱酒。祖父酒量大,很少醉。假如他說話有些結舌了,臉色醬紅,不時地摸自己光光的腦門,手勢略顯誇張,他已經微醺了。

矮小,強壯,寬厚的脊背像一堵牆。這是我年幼時記憶中的祖父。吃過午飯,祖父端一條板凳坐在屋簷下,叫我:“給我刺刺水泡。”每到夏天,他的脊背上冒出密密麻麻的酒疹。酒疹有一個個細小的水泡,水泡破裂,疹水流過的皮膚會在第二天冒出珠泡。我用酒在他的背上抹一遍,再用竹簽把珠泡剔破。酒疹潰爛,有腥臭味。但我不怕,刺水泡仿佛是我的一種樂趣。我並不知道,祖父終身都被酒疹所折磨。他差不多有半年的時間是打赤膊的,穿一條寬大湛青色短褲,光著腳,腰上別著一個油亮亮的布煙袋。他坐在板凳上,躬起身子,像一麵牛皮鼓——我認識了男人的身體,飽滿如牛,壯實如泥,渾身有瓷缸的釉色。

一個死人,三十二年後,仍然冰涼在我的記憶裏。他是我的鄰居和尚老爺。他七十多歲,自然死亡。我母親說,和尚老爺死了,我帶你去拜拜,他會保佑你的。那年我六歲。我拽著母親的衣角,推開鄰居厚重高大的木門,看見門後的躺椅上蓋著一塊白布。母親把白布掀開,露出一張七十多歲的男性臉孔。或許是光線陰暗的緣故,臉孔發黑,顴骨峻峭,嘴巴張開,露出不規則的牙齒。我嚇得嚎啕大哭,奪門而逃。恐懼的記憶具有一種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