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這種壓迫感是否與生俱來。祖父臥床的那年秋天,祖母仙逝,年八十六歲。其實祖父過了八十歲,就不能下地了,而祖母還是異樣的強悍。祖母和祖父同庚,比祖父早一天出生。我的三姑離我家有五裏路,八十歲的祖母還能一個上午走一個來回。她挎一個竹籃,提著時鮮菜蔬,顛著三個手指寬的小腳,沿山邊羊腸小道,給三姑送菜去了。有一次,到了日落時分,祖母被鄰村的石匠師傅送回家。祖母說,她走到夏家墓的十字路口,走錯了岔道,迷路了。鄰居冬瓜婆婆一次路過我家門口,對我說,別看你祖母身體好,可能你祖母先你祖父而去。我有些不高興,對活著的人議論死期是極不恭敬的。冬瓜婆婆臉上長滿皮癬,有一塊塊的花斑白,她說,你祖母的後腦門都豎起來了,你祖父腿腳雖不靈便,但腦殼像個南瓜,渾圓的。
坐在高腳凳上的祖父有點像個孩子。每到吃飯,他會說,今天怎麼沒客人呢。有客人,就有人陪他喝酒了。客人來了,他坐在上座,拉開架勢,吆喝我:“把酒拿上來,我要開開酒戒。”其實他每餐都喝,誰都勸不住。他說,酒都不能喝,還做人幹嘛。我祖母就罵他,一個老不死的老頭,飯都盛不了,喝起酒來有使不完的勁。祖父是個樂觀的人,即使下不了地,也還是清清爽爽的,他說,你別看我籮筐腿,我一輩子走了三輩子的路,你看看,這棟房子的木料,哪一根不是我從高漿嶺扛來的,一個晚上要走八十裏山路,走了整整三年。祖母卻不一樣,神誌有些迷糊,自己家的菜地也找不到,換下來的鞋子也不知道扔哪兒了。她有一個小菜廚,有好菜,她就盛一碗,放在小廚裏,備用吃。她從來忘記吃,等她端出來吃,已經是個空碗。我母親把菜倒了,菜早已黴變,引來綠頭蒼蠅,嗡嗡翁,吵死人。
後院的棗樹下,祖母坐在笸籮邊,把舊鞋底拆下來,用米糊一層層地粘上布料,又一針針地納起來。祖父坐在她邊上曬太陽。隔一會兒,祖父喊一聲:“荷榮,荷榮。”我祖母應一聲:“老頭子啊。”一個叫著,一個應著,但彼此都沒有別的話說。柚子花開的時候,整個院子有一種粘稠的青澀香味,給人潮濕溫潤的感覺。矮牆的瓜架一天天抽出絲蔓,撐開毛茸茸的瓜葉。一地的棗花如藍花布上斑斕的圖案。
1993年的秋天,是一個特別暖和的秋天。地氣上抽,田地金黃。幹燥的泥土很容易讓人長夜瞌睡,山巒下的村舍寂寂。祖母在酣睡中再也沒有醒來。祖母麵容慈祥,像一塊被雨水衝刷多年的瓦,紋理細密,手摸過去,有時間的質感。她的眼角有渾濁白色的液體。這是她每到秋天就有的。每到秋天,祖父端一把鋤頭,提一個竹籃,到山澗邊,挖一些金錢草、蛤蟆草,曬幹,熬湯給祖母喝。
死亡變得不像我恐懼中的那般可怕——一個拒絕聆聽和觀看世界的人,不會介入喧嘩。祖父睡在另一個房間,他靜靜地聽著我們幹涸的痛哭,隻有在沉睡的時候,他不斷地叫:“荷榮,荷榮。”聲音低沉,像一股岩漿埋在廢棄的井裏。十多年之後,我仍然能聽到這個聲音,從井蓋的裂縫裏突然冒出來,蕩然回響。祖母的房間一直空在那兒,麻絲的蚊帳泛著淡黃色,草席還留有熟睡人的體溫。祖父有時候整個下午坐在床沿上,仿佛他在等著熟睡的人醒來。他用手摸摸草席,摸摸枕頭,拍拍被子上的灰塵,把半暗的窗子完全打開,從衣櫃裏翻出祖母的鞋子擺在床前。仿佛這是一天的早晨,他們穿衣下床,開始一天的生活。仿佛他們一生經曆的事情,又重新開始。
溽熱的夏天,南方的空氣會冒出劈劈啪啪的火花。三哥背著祖父去饒北河洗澡。菟絲子纏繞著柳樹,西瓜地上的茅棚在曠野裏顯得孤零零。饒北河在村口形成半月形的河灣,洋槐像瀑布一樣,翻卷著向上噴湧。祖父的手臂幹枯如藤條一般,搭在三哥的肩膀上,腳細瘦,彎曲,略有變形。祖父的身體,在那漫長的歲月裏,都漲滿潮水,洶湧著力量,現在潮水已經完全退卻,露出石頭嶙峋的河床。他甚至說話都需要耗費巨大的精力。祖父曾經是村裏最好的水手。饒北河暴漲的季節,上遊衝下來浮木,他跳進水裏,把浮木撈上來。他打個赤膊,泥礅一樣壯實,闊大的腳板打在地上,有噗噠噗噠的聲音,大腿上的肌肉一坨一坨地晃動,晃動得那樣有節奏。他扛著浮木,豎直的腰板就是我記憶中的牆。根根浮木都可以做房梁,一個雨季,我家的後院堆滿了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