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肖像(3 / 3)

坐在埠頭的石礅上,祖父像一團曬幹的麻子餜。他胸脯上,腹部上,原有的碩大肌腱像水滲進沙子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黝黑的一層皮耷拉下來。他背部酒疹留下的白色斑點,呈鹵花的形狀,一小朵一小朵,綴連著。祖父說,老四(我三哥),你明天早上叫難民來,給我剃一個頭。難民是個剃頭師傅,每月的十五那天,他都要給我祖父剃頭,這個習慣保持了二十多年。其實,我祖父在七十來歲的時候,頭發全掉光了。剃頭的時候,難民紮起馬步,脖子上搭一條破布一樣的藍色毛巾,流著稀稀的鼻涕,用剃刀細心地刮祖父頭上稀疏的絨毛。老四說,我明天會準備兩個好菜,拎到夏家墓的。我們把祖母一個人扔在夏家墓的荒岡上。

看上去他像一隻抽空的氣球,幹癟,皺皺地扁著。他的陽具緊縮在胯襠裏,看起來和一隻田螺沒有區別。我給他穿衣服的時候,他還略有羞澀。他說,我給你穿衣服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一晃眼二十多年了,怎麼就像昨天一樣。他又說,你該結婚了,我想看看你小孩是不是和你一樣站在灶台上往鍋裏拉尿。我說,會的,有適合的就結婚。他笑了起來,露出空空的牙床。他說,結婚就是搭夥燒飯,不要彼此計較。我想起小時候,我和他一起上廁所,射尿比賽,看誰尿射得更遠。他把尿射過梁上,嘟嘟嘟,把豬淋得渾身尿騷。現在他每次拉尿都要我扶著,他一手撐著牆,一手掏進褲襠,掏了好久什麼也掏不出來。他的尿從那個田螺殼裏滴出來,一滴,一滴,不成線,像陣雨後的瓦簷水。有一天,我祖父對我說,你把酒缸搬到你父親房間去吧。我說,這個酒缸在你身邊有五十多年了,還是放在你這兒吧。祖父說,酒一點味兒都沒有,倒像一把刀子,割人。我把手按在祖父的上腹部,說,你可能胃受寒了。他戒酒沒幾天,整個人完全失去了知覺。他躺在床上,癟著嘴巴,眼睛蒙上一層灰白色的翳,額頭冰涼。我們叫他,他喉結蠕動,好像他的聲音從千裏迢迢趕來,彙聚在喉管裏,再也走不了,彼此扭結,形成洪流,卻衝不出那道閘門,被堵著。他厚重的眼瞼包裹著一個曠闊邈遠的星空,星光細雨般撒落。瓦藍深邃的星空,他反反複複地夢見它,他變得越來越輕,一縷光一般與整個蒼穹融為一體。

我的女兒驄驄今年七歲,像蟑螂一樣害怕炎熱的太陽,她不知道饒北河有多寬。或許她無需知道,夏家墓矮小的荒岡上,是我記憶的源頭。那是我龐大家族最高的山峰。山岡有常年油綠綠的山茶樹,荒草遍野,苦竹和巴茅被風吹動的時候,有嗚嗚嗚的聲響。我有多年沒去哪兒,仿佛它與我的生活無關。我的父親今年七十三歲了,戴著一副假牙,頭上稀疏的毛發淪為配角,即使他一個人吃飯他也把持著上座,一餐半碗燒酒,吃很鹹很辣的菜。很小的時候,我畏懼的一件事情,是祖父離我們而去。一家十三口的吃喝,都是祖父一人操持的,開荒種地,我們怎麼吃也吃不完。父親則是一介書生,除了會寫毛筆字,造造賬冊,什麼事情也不會做。衰老猶如黃昏,在日落時分準時降臨。

時間是一種腐蝕劑,沒有什麼東西不可以被它腐蝕。人從出生開始,它就潛伏下來,像個伺機而動的特務,隨時準備摧毀一切。我們強大的時候,鄙視它,覺得它是條蛔蟲而已,吃一把韭菜就可以把它排出體外。事實上,我們錯了,時間是液體的,分布在我們的毛細血管裏,它每天排泄出我們無法察覺的腐蝕液,侵襲我們。毋庸置疑,我們都是時間的標本。能夠衰老的人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