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生活讓我悲傷
他們被迫讓我說出生活的重量
——裏爾克
1991年開始,我離開鄉村,借居在上饒縣城一個內部招待所。那是一棟四層樓的鉛灰色建築。後院有一個園圃,聳立著柏樺和梧桐,鋪展著月季和野麥草。
招待所經年置身於自身的陰暗之中,過道和樓道即使在晴朗的夏天,也亮著昏沉沉的燈,暈黃,柔弱,使陰暗蒙了一層神秘的薄紗。陰暗與樓房的高度和寬敞度是無關的(樓房的前後左右都有大門,房間設了標準的大格窗),陰暗源於樓房的結構—對襯式,兩邊是房間,中間是過道,拒絕了光線的穿透。
我的蝸室在四樓,打開窗就有柏樺的翠枝伸進來,像個鳥巢,讓我獲得了眺望的姿態。不遠處是茫茫信江,掏沙船,機帆船,烏蓬船,綴飾眼窗。臨窗擺一張書桌,兩邊各鋪了架子床,進門是一個雜物架。這是我的第一個驛站。
它雖然簡陋,卻給了我遮風避雨的安身之所,寄存著對未來渺茫無知的希望。我曾經在這個縣城讀書(師範),對每座山岡每條街道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自己出生的村莊。我最初的簡單生活夢想,就是逃離閉塞的鄉村,在縣城有一間房,安心寫作。
我的滿足和興奮非常質樸。
而這樣的幸福是短暫的。像一輛星光下的馬車,匆匆消遁。
我對蝸室的懷念卻無比深沉。它樓道的塵埃,懸浮著我那幾年焦灼不安的腳步聲。陰暗延綿了樓道的長度。招待所隻有一名管理員,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婦女,終年憔悴的樣子,走路蹣跚,大家叫他李師母(十年後,她因習法輪功離家出走,不知所終)。招待所是作幹部培訓用的,常年荒廢,扶欄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壁頂掛滿蜘蛛網,黴變和頹敗的氣息彌漫了每一角落。
走動的時候,我就會聽見整棟樓有緩慢、沉重的回音。仿佛在說,一個遺棄的、近乎死亡的居所,它的沉靜和陰沉,不可能被一個孤獨的人打破。
我上班的單位是一個藝術團體組織,隻有一間辦公室,設在縣委大院一樓,與衛生間正對門。我們通常關著門辦公,給人一種可有可無的感覺。
對在一個辦公室相處了兩年的人,我有必要作簡單的描寫。領導是一個五十開外的人,為人謙和慈祥,有長者之風,高個兒,清瘦,煙癮特別大,喝釅釅的濃茶,一口牙黑黑的,滿口婺源口音。他寫劇本出生(但我沒看過他的劇本)。另一個是劇團團長,剃個平頭,鬢邊微白,個子兒偏矮,結實而靈活。我知道他出演過的角色是某電視劇裏的漢奸保長,作為群眾演員,畫麵上閃過幾秒鍾的鏡頭,已經算夠長的啦。還有一個是省內較出名的詩人,寫鄉土詩,一頭濃密的頭發,有時疏於潔洗的原因,他的頭上總有許多雪花(頭皮屑)。他是個外表懦弱而內心尖銳剛毅的人。
關於這位詩人的故事不勝其多,有一則是這樣的:隔壁辦公室新進了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詩人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是誰呀?!”“我是誰?你看《XXX報》麼?” “天天看呀!” “天天看,怎麼不知道我是誰呢?” “看報紙跟你有什麼關係?” “報紙經常發表我的詩呀!” “我從來不看詩的,有詩的地方我就翻過去。”
這些故事在圈內圈外廣為流傳。我相信這樣的故事是一種調侃的捏造。我的詩歌寫作師從於他。在我狂熱的學生時代,他經常開詩歌講座,激情四溢,唾沫飛濺。作為一個虔誠的追隨者,我日後成為一個詩人,是意料之中的。
早上,我把辦公室的開水瓶灌滿,整理完資料性的報紙,把一地的煙頭掃幹淨,向清洗過的四隻茶缸斟上熱水,我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抽煙、喝茶、吹牛、看報紙,就是一天的生活。
當初離開鄉村對縣城抱有興奮念頭,隨著對工作的深入和了解,漸漸消失,我已經產生失望、沮喪情緒,並滋生深深的恐懼。我的未來——是他們現在的狀況還是別樣的選擇?
辦公室的窗口囊括了後院的全景。那是一個花園,水杉與鬆樹競相探入高處,雞冠花、雛菊、芙蓉,交相爭輝。我經常望著窗外,一整個下午發呆。
那是一種焦灼茫然無措的狀態。我眼前的臉孔是虛擬的,他們仿佛是陽光斜影下的一堆灰燼。他們生活在觸手可摸的等待之中,等待下班,等待星期天去釣魚,等待加薪,等待退休。等待,一個多麼美好的詞,正張開吸盤一步步地向我們吞噬。等待是一隻烏賊,四肢有豐足的麻醉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