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生活讓我悲傷(2 / 3)

我不想這樣沉淪與腐爛。我可以草芥一樣卑微地散落大地,但不能忍受毫無意義的衰老,瑣碎,盲目,聽命於沒有質量的生活。

機關食堂在後院的一個低窪處,是一棟岩石磚壘的紅瓦房。

食堂,是胃的倉庫,是糧食的消化器官。深入它油煙味彌漫的內部,你會發現平底鍋,竹蔑蒸籠,煤泥,油跡斑斑的飯菜票,藍布圍裙。

一手拿碗一手提開水瓶的人,一般是剛進機關的。也有年長的——大半輩子還沒有混上科室主任,是被人所鄙視的。

我們稀稀拉拉地圍一張大圓桌吃飯,菜一般是炒豆幹,煎辣椒,紅燒肉,炒矮腳白菜,燉蘿卜。“天天吃狗肉,喝酒,胃受不了,吃吃食堂,換換口味。”說這句話的人是縣委辦的一個小秘書。他二十出頭,一手材料功夫了得,被縣裏稱為最有前途的年輕人。“你幸福啊。我吃食堂吃怕了,一年到頭就那麼幾個菜。”宗教局的小邵見人就抱怨菜裏沒油水,胃刮得咕咕叫。

食堂是縣裏小道消息傳播最快的地方。沉穩持重的人就買好飯,端回辦公室吃,一邊吃一邊看報紙。報紙看爛了就找錯別字。

做菜的師傅有五六個,隻有兩個我記憶深刻。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像一個冷饅頭),她信基督,開飯前要禱告幾秒鍾。她穿著素潔,圍一條藍卡嘰布圍裙,一口白牙,臉上掛著開懷善良的笑容。我喜歡排她的窗口。別的師傅拿起菜勺,滿滿地打一勺,手有痙攣似的抖落幾下,菜就剩了一半。而她不會。還有一個是在輪椅上生活的人,姓熊,下肢癱瘓,是食堂管理員,兼賣飯菜票。他頭大臉短,說話有點結舌,問我,“你怎麼經常吃飯沒錢?” “我工資全部交給家裏。”他便不再作聲,不要我寫任何字據,就把飯菜票給了我。可能至今,他還不知道我的名字。

那幾年,我全靠微薄的稿酬為生,一個月隻有幾篇小稿見報,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

我盼望縣裏召開經濟工作之類的大會。倒不是我關心全縣大事,而是每逢大會,食堂就大擺豐盛的工作餐。我們幾個無處覓食的人,就找熟人,收集盡可能多的餐票,可以饕餮幾天。我們每餐先把菜幹完,然後湯拌飯,吃得滿嘴流油。

從十二歲開始,我的全部營養來自於食堂。豆芽、土豆、洋蔥、豆腐、南瓜、酸蘿卜、醃菜,是體內的主要元素。而多年大量進食味精、醬油、雜油,讓我至今患有嚴重的偏食症。

從蝸室到辦公室是一條主街道,像巨大的櫥窗長廊,展出精粹的奢華—古典的庭院式星級賓館,銀裝的電信大樓,知名品牌服裝專賣店……。而陳舊的影劇院和低矮破爛的圖書館,使整條街失去了協調一致的美學。

我每天心事重重其實是若無所事地去辦公室,兩邊的街樹與街心花園,我從沒有欣賞過。芙蓉花開,一年的秋天又到了,漫長的煎熬中的生活,竟然也飛逝一般。

因為沒有別的去處,我每天吃過晚飯就去街上散步,沿林蔭道,往郊外走。我仿佛在一個喧嘩的劇場,演獨幕的啞劇。商鋪的燈光是背景,夜色是帷幕,來來往往的人群是陌生的觀眾。這樣規律性的散步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老人,臉上不經意間多了一分安詳,沉著。

在中街公共汽車站——由一個雨蓬和一道圍欄組成,我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看公共汽車喘著粗氣,繃緊全身的關骨,慢慢地消失在街樹的陰影之中,消失在自身的速度之中。這是送別和等待歸期的地方,幸福與悲歡的淚水交融的地方。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坐上其中的一趟,再轉上火車,去一個人海茫茫的他鄉。身軀是我惟一的行囊。我要成為風中的人,把他鄉緊緊抱在懷裏安睡,暗自慟哭與憐愛。

我散步,僅僅是把黃昏的時光進行一次毫無意義的丈量。當然我也會留意影劇院的預告,它很可能是我前半夜的節目單。

在半明半暗的街道上,你如果遇見一個頭發蓬亂、穿一件皺褶西裝的人,他一臉懸疑,好象在刨根問底一個沒有謎底的答案,你不要驚擾他。假如街道是一個長句子,他隻是一個錯識的標點,最終會被擦去。

我與他有著相似的命運與傷感,帶著渾身的讖語,傷痕,無知。“世人皆形單影隻,他獨樹一幟的風格又何妨。(紫薇)”

每個夜晚的降臨是驚心動魄的。下班的人像暮歸的鳥兒,從街上飛翔回家。我也回到蝸居,穿過幢幢黑影的樹叢,旋轉的樓道把一個倦於內心焦慮的人升到獨坐的寂寞高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