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生活讓我悲傷(3 / 3)

晚風像一隻跳躍逃竄的黑斑狐,把樺樹掀得嘩嘩作響。信江上的幾點漁火把天空映襯得斑斕多姿。我不禁想起我的兄長紫薇的詩《持燭者》:

走不到寂寞盡頭的人是不是你

持燭者,當你從天邊匆匆歸來

一路灑落的燭光照亮我的青衫

也照亮了我曾丟失的歲月和思想

大地已沉睡,天邊歸來的持燭者

你持燭的手成了光芒的支點

但一枚燭光穿行在黑色走廊裏

隻能靜靜地映亮走廊的表麵

……

房子是家的肉身,軀體是靈魂的肉身,蝸居是我的肉身。寫作,不可能改變我的命運,反而讓我陷入多愁鬱結的沮喪的內心世界。因為對未來的擔憂和恐懼,我患上輕度的失眠症。我經常從寐夢之中驚醒,不知身在何處。

沒有目標,也沒有平衡點,一切都那麼方向不明。有時,我深夜爬出招待所高高的鐵門,一個人在街上瘋狂疾走。街上人跡杳杳,芙蓉花噴出殷紅的色澤。我感覺到有風在我心中呼嘯,掀起七尺狂濤。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瘋狂地泡錄像廳。錄像廳在郵電大樓左側,門口掛著黑絨的布幃,沾滿灰塵和油汙。守門賣票的是一位紮馬尾鬆的女孩子,穿一條油花色的碎花連衣裙,戴一副銀灰玳瑁的墨鏡(患有眼疾)。我一直看到錄像收攤才回宿舍。

我想,我隻是暫時把沉重的軀體寄存在錄像廳裏,像一袋雜物,需要被人看管。或者說,在進入睡眠前,那冗長沉積的時間,是荒蕪雜亂的,是多餘的,像時光身上的疑團贅肉。

南方的天空高曠而空洞,陰霾又潮濕。

在我的額頭是冰冷的金屬。

蜘蛛尋找著我的心。

有一盞燈在我的口中熄滅了。

夜間我發現自己在荒原上,

上麵堆滿了星星的垃圾和塵埃。在榛樹叢林裏,

又一次響起了透明的天使。

格奧爾格·特拉克爾說出了夜晚的奧秘。

坐在辦公室裏,我的腦部就發脹,塞滿了棉花似的。我不能承受這種漫無目的、又囚於自身的生活。

一片空寂的鬆樹林,在一個暖色調的下午,會把一孤獨的散步者抱緊。臨風的鬆樹,梳一頭墨綠的短發,油亮潔淨,像等待一個杳無音訊的人歸來,又像款款地把沒有終點的出發者送向遠方。地平線漸漸模糊了眺望的視線,迷離、蒼茫,猶如一處亂墳成堆的山岡。山岡的色彩簡單,麻白色的茅草,赤赭的岩石,蒼翠的鬆樹。寂靜和澄靜,把這些事物定格在我心中。

鬆樹與一個老人有什麼區別?皮膚鬆弛,厚厚的皺紋包裹虯勁的骨頭,飽經滄桑。在衰老中生長,在頹圮上崢嶸。

拜訪山岡,就是對內心的一次探詢。生與死,顯得多麼虛妄。我經常坐在一塊倒塌的墓碑上寫詩。我所寫的,早已被墓碑上的人所經曆,一一洞穿。混沌,無望,躊躇,孑然,一如山岡,被風雨遮掩,被遼闊的大地省略。

墳墓,是否意味著死亡?埋葬?沉默?選擇?必然?決絕?悲痛?是終結還是開始?是厭棄還是逃避?多年以後,我理解了它,它是人生的常數,生命才是變數。它讓我有了一顆廣闊而堅忍的心,平靜寬容地麵對生活,真誠地麵對自己。

我大概一個星期會訪問一次山岡。它的岑寂和荒涼能洗淨我內心的汙垢,讓我裸露在自省的風中----那是一種美妙的契合與感應。

許多人用這樣的標準去生活,以對與錯、成功與失敗去評判,用社會世俗的價值利益作人生天平上的砝碼,關照和理解生活。而我以情趣和事物在時間階段內的意義,作為取與舍的原則。我問自己:明天就要死,那麼你今天幹什麼。讓自己活在臨終的狀態。

人是背負著墓碑走完一生的。我在內心苦苦掙紮了兩年之後,選擇了放棄閑散、壓抑、瑣碎的生活。可能那樣的生活會給我另一種人生,步入仕途,衣食無憂。但我選擇了人生的第一次逃離,做一個純粹的人,遵循心靈的方向,雖然我此後曆經滄桑,飽受磨難。這是生命賜予的,我倍加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