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可能有些羞於言辭,沒有什麼事情是值得我憂慮的。我對生活的熱愛,很多時候是體現在吃上。我對吃始終有一種興致勃勃地熱情。睡前,我問女兒,明天要吃什麼。她張開雙手橫著走路,她想吃螃蟹了。她趴在地上,她想吃甲魚了。女兒也是一個天生懂得吃的人,吃魚唇,吃鴨脖子,吃雞腦漿,吃鴿子的心髒,吃豬肱骨骨髓。她的味口很少有差的時候,兩歲時就自己吃飯,吃飽了,摸摸小圓肚,下桌了。她吃飽了,你給她再好吃的東西她也不吃。我很少買零食給她吃,即使要買,也是以獎賞的形式給她。我決定燒一桌家人愛吃的菜,我付出了早晨六點起床的代價。我必須在菜上早市的時候,把菜買回家。我買的菜都是原汁原味的鄉間土菜。魚是打魚人挑擔來的,雞是小偷放在雞店裏代賣的,買這些菜,我不用講價,他們對我都很熟。我把菜洗好切好,再去上班。菜燒了一桌,自己卻吃的興趣沒了,用湯泡飯,嘩啦啦,吃完,做瞌睡蟲去了。我幾乎不買豬肉,我看到肉鋪,吃的欲望被徹底摧毀。
一個星期的工作,我是這樣安排的:星期一、星期三、星期六做版麵,星期二、星期五編稿子。編稿子不需要什麼時間,更多的精力是放在接待上訪群眾上。每天都有上訪和投訴的,有的三五一群,有的跑單幫。他們都以為媒體能解決問題,抱有很高的期望值,來到我們編輯部。我們就說媒體是反映問題,建立溝通渠道,幫助解決問題的。他們就說,看來,你們有權有勢的人都是一夥的。我們是大辦公室,十幾個人在一起上班,上訪的人一來,大家都沒法上班。有時,一坐下來,有幾夥人,有醫療糾紛的,有被騙的,有農民工欠薪的。有一次,一個政府部門的領導對我說:“你們做記者的,真是很辛苦。”我說,你看見街上撿垃圾的嗎?一個個垃圾箱翻過去,把紙殼和易拉罐帶回去。這就是記者。
當然,我對自己的工作並不抱有怨言。我不表揚人,也不批評人,我很少去寫新聞稿。領導也不叫我去,他們都知道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有一次,我的一個同學向我反映,說我的同事某某在外麵,以批評稿要挾采訪對象,索要煙酒,有時還現金呢。我說,這也是“靠山吃山”吧。上饒市有十幾個這樣的記者,尤其是省媒體的駐地記者,金錢是新聞的唯一價值。前兩年,市裏查出四個假記者,以詐騙和勒索罪,分別被判二至六年。前天晚上,我在外吃飯,我小舅子打電話給我,說,某省台五套的一個記者打電話給他,要他出兩萬塊擺平藥品糾紛。我說,藥品糾紛是你前任代理商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小舅子說,五套的記者要兩萬,不然就播出來,播出來會影響銷售。我說,你去報案,這樣的記者就是街上的野狗,看到骨頭就亂咬,你狠狠踢死它,踢不死就操木棍把它打死。
我們拿的是績效工資,按甲乙丙丁四級打分。報紙一出來,大家不是看自己的稿子,而是到報欄上看自己的分數。每個月都有人完成不了任務,一個月完不成扣年底的獎金,兩個月完不成取消評優,三個月完不成待崗。小軍用一個本子記著自己的分數。他說,一期十分是死任務,無論如何要完成。他騎一輛電瓶車,在市區裏躥來躥去。他以前在一個偏遠的單位上班,提拔無望,到報社當了聘用記者。他皮膚黝黑,為人厚道,做事勤快,就是做不來新聞。他隻能寫一些車禍、違章建築、110辦案之類的小稿件。一篇三百字的新聞稿要錯十幾處,一張圖片新聞要錯五六個字,有時“本報訊”會寫成“本報汛”。另外幾個記者會小聰明,和縣裏的通訊員聯係,通訊員發稿來,他們掛上自己的名。小軍寫五篇稿,要被領導罵兩次。有時候,我看到小軍,一天到晚忙忙碌碌,尤其是夏天和冬天,一副無處藏身的樣子,我會心痛。有新聞線索還好,屁顛屁顛地跑來跑去,若沒有,任務還差很多工分,他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站也不安,坐也不安,隔不了兩分鍾又到我身邊來,說,怎麼辦呢,還差幾條稿子呢,怎麼辦呢。我說,小軍,你不要這樣緊張吧,不要把任務看得命根似的,憋出病更煩人。小軍說,我按揭買房,一個月要還八百,我一家的月收入還不到二千五,上個星期,電瓶車又被偷了,已經是第五部車了。我就不再說了。我看他填出差單,一塊錢的公共汽車票粘了厚厚的一大疊,一張張地粘一張張地點,反反複複。仿佛那不是一張出差單,而是一份時間報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