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她也……留在那裏了?我知道當地人不太願意說死字。
肯定的。小杜說,送她去的那個司機後來回到綿陽了。前些天見了他,他說12號中午他與我的那個小姐妹在一起吃飯。當時房子裏麵有些熱,司機拎了一瓶啤酒從二樓下來獨自喝了起來,我的那個小姐妹和她的男朋友留在樓上。再後來就地震了,整個酒店垮塌了,司機撿了_一條命,我的小姐妹和她的男友埋在廢墟裏麵再也沒有出來……現在還埋著。小杜最後補充了一句。
那頓飯我們沒有動什麼菜。大家都很悲痛。
接下去的時間,我沒有按照通常的采訪習慣,而是很隨意地走進綿陽的百姓中間,讓他們同樣很隨意地向我介紹一些震中的故事,尤其是與生命相關的故事。我發現這種采訪的收獲其實也很大。他們都是當地人,有的是醫生,有的是新聞記者,有的是普通市民,還有的是種莊稼的農民……
下麵是一位大地震時還在手術台上的醫生的自述——
5月12日中午,我像往常一樣來到醫院。當天下午我有一台手術,為一位病人切除子宮肌瘤。病人今年40多歲,因為血色素偏低,術前三天已輸了血,準備是相當充分的。切除子宮肌瘤隻是個小手術,過程應該很簡單,我相當自信。因為我們科當天的手術很多,所以我的手術被安排在骨外科的手術室進行。
中午12點半左右,病人被推進了手術室。消毒、麻醉,一切準備都很順利。下午1點左右,我拿起手術刀,打開了病人的腹腔。仔細觀察之後,我發現了一點小麻煩。這位病人除了患有子宮肌瘤外,卵巢中還有一個腫瘤。於是,我首先采用了卵巢腫瘤剝除術,並進行了冰凍病理檢查。此時,已是2點了。接下來,我把病人的子宮動靜脈血管結紮好,準備進行最後的筋膜內子宮切除。然而,當我剛剛切到四分之三時,手術室突然停電了!
咋回事哦,手術室的電怎麼可以停嘛!剛開始,我和同事都感覺非常惱火,手術也不得不停了下來。然而,大家的抱怨還沒結束,突然發現手術台在搖晃,已經全身麻醉的病人也不停地在動。在場的醫護人員猛然間全愣住了,到底發生了啥子事情?緊接著,晃動越來越厲害,然後又開始劇烈地上下晃動,手術器械不斷地跟著往下掉。手術治療櫃快立不住了,氧氣瓶直接倒在了地上,屋頂上的牆壁也開始大塊大塊地脫落。我們一邊扶著病床,防止病人被搖下來,一邊用無菌紗布遮住了病人的傷口,防止感染。麻醉師則立即抄起氣囊,不停地擠壓著,為病人進行輔助呼吸。與此網時,我們聽到隔壁手術室的同事在大喊:地震了先轉移病人!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反應過來,發生地震了。
大約一分多鍾後,劇烈的晃動停止了。
隔壁手術室的同事一邊焦急地呼喊著,一邊將病人向外轉移。當時我的心裏很矛盾,到底應該怎麼辦?轉移嗎?手術還沒做完,打開的腹腔有可能被感染;繼續手術?如果再次地震,不僅我們五個醫護叭員很危險,已全麻的病人更無力自救。猶豫中,我趕緊讓巡回護士去找配合手術的護士長。
此刻,手術室外,醫護人員已開始組織病人集體轉移,樓道內一片慌亂。電梯停了,病人們驚慌失措地衝下樓梯,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聲此起彼伏。而我們的手術室內,卻格外安靜,大家不知所措地站在手術台旁邊,仿佛外麵的慌亂與我們全然無關。
我害怕。過了一會兒,安靜的手術室裏突然響起顫抖的聲音。我抬頭一看,說話的是器械護士,一個17歲的女實習生,雖然她戴著口罩,但眼睛裏流露出的驚恐和無助仍讓我一陣陣心疼。其實她還是個孩子,如果換個崗位,也許早已尖叫著衝出了樓外,甚至會大哭著撲進父母的懷裏。可是因為她穿上了護士服,就必須留在手術室與病人共生死。不用怕,一定會沒事的。我一邊拉著器械護士的手安慰她,一邊不由地想起了塚中76歲的婆婆和8歲的兒子。我的家在十一樓,他們老的老、小的小,能及時跑出去嗎?下樓梯時不會摔著吧。直到這時,我才強烈意識到了地震的危險。在這樣巨大的自然災害麵前,人的生命是極其脆弱的。越想越擔心,我不由地就說了一句:假如我有意外,請照顧好我的兒子。在場的麻醉師當即回應說:李姐,你放心,任何人有意外,我們都要照顧好對方的孩子。顯然,麻醉師也做好了繼續手術的思想準備。我們都準備留下,又都放心不下家人,所以才會那樣息息相通。
事後回想起來,我們等待護士長的時間是極其短暫的,也許隻是一兩分鍾。但是當時感覺好長好長,樓道中慌亂的哭叫聲,手術室裏可怕的安靜,器械護士無助的眼神,與對家人的擔憂交織在一起,讓人無法承受。
2點31分,護士長衝進了手術室。她一邊察看病人的情況,一邊焦急地說:不能在這裏做手術了,趕快關腹。通過護士長的神色,我意識到地震的程度比我意識到的要嚴重得多。於是,我決定臨時關閉腹腔,盡快將病人轉移到安全的地方。要冷靜,冷靜,作為主刀醫生,必須對病人負責。盡管情況緊急,我仍像平時做手術那樣有條不紊:縫紮,衝洗……兩分鍾後,我在刀口上縫完三大針,病人的腹腔完全關閉了。
趕快轉移病人!我喊憲這句話時才發現,在場的五個醫護人員全是女性。電梯肯定不能用了,病人又處於全麻狀態,要將她毫發無損地從十一樓抬到一樓,還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急之中,巡回護士立即將患者的三位家屬叫進了手術室。這三個男士原本坐在手術室外等候,大樓開始搖晃時,家屬們都顯得很慌亂,他們出於本能準備逃走。可跑了幾步又反應過來了,手術室在十一樓,想跑也不一定能跑掉。更何況,手術室裏還有他們的親人。經過商議,他們毅然決定留了下來。家屬得知我們的手術並沒有完成,開始不滿和擔憂。我隻好一邊解釋這是為了病人的安全考慮,一邊請求他們幫忙,用手術床單把病人抬出去。走出手術室,我們才發現病人處於半裸狀態,慌亂中,我和其他兩名醫護人員又匆忙脫下身上消過毒的手術服,蓋在了病人身上。就這樣,三名男家屬和我們另外兩名醫護人員用床單抬著病人,麻醉師拿著氣囊輔助病人呼吸,利用緊急通道開始撤離。下樓的過程非常吃力,原本不寬的樓梯上,上上下下的人很多。能走的病人由家屬陪著往下走;行動不便或是病情較重的,由醫護人員攙扶著下樓;病情更重的,則由醫護人員或家屬抬著下樓。有一些醫護人員還在往上衝,新生兒、產婦、剛做了手術的病人、重症監護室內的病人,我佃在撤離時必須做到一個都不少。
快點,快點,還有餘震。在下樓的過程中,我們不斷聽到這樣的喊叫聲,病人家屬也想盡快把病人轉移,整個場景非常混亂。抬著病人下樓,大約用了十分鍾,但我感覺走了很久很久。我們把病人抬到一樓時,她的家人從別人手中搶來一個氧氣瓶,給病人用上。不一會兒,麻醉師發現病人好像要清醒了,便趕緊去找擔架。此時我們才發現,醫院早已亂成了一鍋粥,根本找不到擔架之類的東西。十幾分鍾後,麻醉師終於找來輪椅,讓病人半坐半躺在上麵。剛剛安放好病人,有位女醫生的丈夫來了。我們這才知道,整個城區都停了電,許多單位已停止T作,要求員_撤離到安全地帶。此時我才想起,撤離過程中,我隻給老公打過一次電話,還沒打通。還有我的婆婆和兒子呢?他們現在會在哪兒呢?來不及容我多想,醫院已做出統一安排,要將病人轉移到綿州大劇院前麵的空地上。到了綿州劇院門口,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穿著手術室裏的衣服和拖鞋,戴著口罩和帽子滿大街跑。
下午4點左右,我們又按醫院統一安排,把病人陸續轉移回醫院前的廣場上。因為我的病人血色素比較低,地震前的手術又已進行了四分之三,我擔心她因為出血造成壞死,立即請示院領導,希望盡快將手術完成。當時,我們科還有一個宮外孕患者,不立即手術會有生命危險。力此,領導決定立即在門診大樓外的空曠處搭建一個臨時手術室,盡快進行手術。就這樣,我們科室的醫護人員在餘震不斷的情況下,毅然返回十二樓,拿出了手術必需的器械、消毒工具和衣物。然後將病人放上推車,在醫院門診大樓的一角做起了手術。
下午5點左右,宮外孕患者的手術順利完成。5點20分左右,我推著我的病人進入了臨時手術室。這一次,主刀的是我們的主任醫師陸琳,我擔任這台手術的一助。約四十分鍾後,我們的手術成功完成,大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下午6點左右,我終於可以離開醫院,去找兒子和婆婆。走出大門時,我發現醫院前的空地上,有二十多個年輕的護士,每個人懷中都抱著一個新生兒。她們身著粉紅色製服,顯得格外美麗。當時的場景讓人讚歎,讓人落淚,也讓人心酸……
綿陽醫院的醫務工作者在地震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沒有離開過自己的戰鬥崗位,相反比平時努力十倍地搶救每一個生命,直到地震兩個月後的7月中旬,多數人還沒有正經休息過完整的一個星期天。而正是他們的無私與獻身,重災區綿陽才有了更多的人幸運地活了下來。
北川農民朱桂翠,地震發生時,她家的房屋瞬間倒塌。當朱桂翠在驚恐中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家所在的四崖山和相隔一公裏的唐家山幾乎挪到了一起。與之同樣令這位農家婦女驚恐不已的是:在流經家門口的湔江裏,突然冒出T-座新山……
她這樣自述起驚心動魄的那一幕——
天突然黑了,我倒在地上,隻能聽見房屋倒塌、山體崩裂的聲音。
5月,對於四川的農民來說,是一年中最忙碌的時節,小春收割、大春播種都在這個時候完成。12日中午,我草草地吃了點剩飯,就拿上農具,站在院子裏等待丈夫一起下田幹活。
就在這時,我突然聽見轟隆隆的聲音從山頂上傳來,一開始我以為是雷聲,可緊接著,大地開始晃動起來。
地震了!我來不及多想,立即衝向屋內。
房屋在劇烈地搖晃,磚頭碎瓦不斷從房頂上掉下。80多歲的老母親已被嚇得不知所措,我拉起她就朝外麵跑。可剛跑到門口,強烈的搖晃就使我們母女倆跌倒在地上。我扭頭一看,自家的房頂迎麵向我撲過來。我將母親的頭緊緊裹在自己的胸膛下,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突然,我感覺自己被人提了起來,接著又被放在地上。伴隨著一聲悶響,我睜開眼睛:原來,就在地震開始的瞬間,我丈夫從茅房裏跑了出來,連腰帶都沒來得及係,就提著我和我的母親往外跑。
我正想看看丈夫傷著沒有,原本晴朗酌天突然黑了下來,周圍什麼也看不見了。驚慌中,我死死抱著丈夫的腿。在恍惚中,我聽見周圍房屋倒塌、山體崩裂、巨石滾落以及鄰居們的哭喊聲亂成了一片。大約過了一分鍾,天又亮了。眼前的情景讓我更加恐懼:山腳下的湔江中,突然出現一條口子,江水在瞬間消失;原本深陷於峽穀中的河道,刹那間冒出了_一座小山;山上很多地方也出現了裂縫,一些村民隨著房屋一塊掉進幾米寬的縫裏,接著裂縫—下子又合攏了;一塊塊房屋般大的巨石從山上飛一樣滾落,衝向房屋、樹木、田地、生靈……
短短的幾分鍾時間,我經曆了人間和地獄,極度恐懼的我隻有死死地抱住丈夫的腿,邊哭邊喊:老天,求你開開眼,給我們留條活路吧!
好在我丈夫當過兵,顯得特別冷靜。他一手抓住母親,一手撐著地向我吼道:莫喊了,如果今天真要死在這兒也沒得辦法!丈夫的吼聲鎮住了我,我隻能用驚恐的目光注視著周圍的一切。
大地終於平息下來,我家所在的這塊山坡沒有往下滑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稍微平靜一點的時候,丈夫就喊了一聲:走,趕快上山。說完,他就背著我的媽媽向山上走。我心裏仍很害怕,緊緊跟在丈夫後麵,拽住他的衣角往前走。
天!我們剛走出院子,回頭一看,院子裏已經多了一條一米多寬的縫。我眼看著院子裏的兩把鋤頭掉進了縫隙。片刻之後,那條縫隙又合上了,兩把鋤頭徹底消失。看到這一切,我再也不敢回頭,拚命地往山上逃。
我家所住的山叫四崖山,有一千五百多米高(當地百姓都說相對高度,該山實際海拔二千一百米左右),平時山上鬱鬱蔥蔥,山下湔江緩緩流過。曲山鎮樓房坪村有八十四戶人家,房屋從山腳錯落而上,一直延伸到半山腰。我家的房子就在半山上,對於我們來說,平日上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睛。但是,此時通往山上的唯一一條小路,已經被滑下的山體掩埋,我們隻能拉住山坡上的藤條往上爬。
大約走了十分鍾,我感覺危險小了一些,便鼓足勇氣,再次回頭。這時我才發現,在這座山上居住的八十四戶人家的房屋,幾乎全部滑到了山下,或者被泥石流掩埋。更可怕的是,平日裏和四崖山隔著一條江的唐家山,已經移過來很多,兩座山幾平挨在了一起。從兩座山上滑下來的泥十,已經將湔江中的水徹底截斷了……
就在我還沒回過神的時候,恐懼再次襲來:地麵又開始顫抖,我腳下的山體又開始裂縫。情急之下,我一把抱住了.一棵大樹。天!我剛剛抱住大樹,一條一米多寬的裂縫就出現在我的腳下,我剛剛將腳從縫隙中取出,縫隙就合上了!很幸運,我沒有被裂縫吞下。但是,我的鄰居的一個親戚掉下了縫隙,我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了.…..
繼續往上爬,人群中不知誰再次發出號令。幸存的人們一起向四崖山頂部爬去。
此時,恐怖仍在繼續——隨著大地的震動,一塊塊石頭從我們頭上、身邊、腳下帶著風聲飛過。我丈夫背著我的媽媽,一邊艱難地往上爬,一邊對著後麵的人喊往左,往右,蹲下……因為走慣了山路,平時我們隻需半小時就可以爬上山頂,但是這次,大家扶老攜幼,竟然用了四個小時。直到驚魂未定地坐在山頂上,我才發現自己的左腿被山上的飛石擦傷了,整條褲腿都已被鮮血染紅。鞋子也跑丟了_一隻,身上的衣服到處是洞。
不一會兒工夫,大約四十多人從四麵八方趕到了山頂。大家不論是否相識,不論過去彼此之間有什麼矛盾,一見麵,就相互擁抱,繼而摸出手機,開始聯係自己的親人。由於手機沒有信號,大家便開始商量,是不是向北川縣城方向逃命。但是,大家定睛一看,原本美麗的北川縣城仍然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有經驗的老人說:那裏肯定也出事了。聽了這話,我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我讀大學的兒子幾天前才回到縣城,正住在親戚家中,準備參加公務員考試;我的兩個姐姐也住在北川縣城;我的女兒在桂溪鄉郵政所上班……但大家又不得不麵對一個現實:要想逃出大山活命,最好前往綿陽,北川縣城不行,就走擂鼓鎮。
大山上除了森林就是滑坡,根本沒有路。丈夫和幾名好心的村民背著我的媽媽,其他的人就相互攙扶著前進。晚上11點,大家相互連拖帶拽,終於趕到了擂鼓鎮。
這天夜裏,我們在擂鼓鎮的公路邊坐了下來。從北川縣城逃出的人,一群又一群的經過這裏。從他們的口中,我們知道縣城裏死了很多人。因為惦記兒子和姐姐,我幾次想衝進縣城,都被丈夫拉了回來。
13日天剛亮,我在丈夫的強拉硬拽下,和聚集在擂鼓鎮的許多老百姓一起,向綿陽方向走去。
5月14日,我終於在綿陽九洲體育館見到了我的兒子和女兒。兒子告訴我,地震時,他被拋了出去,飛過鄰居家的小兩層樓,落在了另一家的兩層樓樓頂。還沒籌他爬起來,就又被甩了出去。落地之前,恰好被縣武裝部的一位同誌接住了,結果這名同誌的腿斷了,他卻沒什麼大事。兒子還說,我家在縣城裏的十三名親人中,有六人遇難。
兒子的離奇幸存讓我慶幸,可眾多親人的離去讓我更加悲傷。在九洲體育館的幾天時間裏,我的腦子裏成天想的是地震時那山崩地裂的景象,是我遇難親人的身影……想起這些,我心裏就發怵、生痛。
醫生杜四海獨身守護生命孤島的傳奇也讓我感慨萬千。杜四海自己是位殘疾人,可為了別人的生命,他表現出了比健全人更健全的心境和行為,他的事跡也在當地傳為佳話。
每逢有人要他講述地震那一刻的遇險情景時,杜四海都會這樣繪聲繪色地講一通——5月12日吃過午飯,五六個鄉民到我藥店裏來買藥。我正給他們拿藥,地下突然傳來一陣打雷般的響聲——轟隆隆……接著,外邊就有人喊:地震了!地震了!我扔下手裏的藥,和那幾個人一起,跌跌撞撞地衝出門,跑到幾米外的東益橋上。
我跑到橋上時,地下那種雷聲剛好響過三聲,大地便開始搖晃起來。因為站不穩,我就坐在橋上,上身略往後仰,雙臂使勁撐住橋麵,整個身體就隨著大橋晃來晃去。橋的另一端,是我姨父開的一家茶館。搖搖晃晃中,我眼瞅著兩層的茶館轟的—下掉進了茶坪河…一我心裏想,但願茶館裏沒人才好啊。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後來我才知道,茶館裏有四個人掉下去了,全部遇難,其中就有我姨父。
茶館掉進河裏之後,對麵舊街上的房子就開始接二連三地垮塌。那會兒,到處是房屋倒塌的聲音——轟隆、轟隆……眨眼工夫,街上的房子幾乎都垮塌完了,塵煙四起。街上的人,還有橋上的人,驚呼聲不斷。
那麼多房子垮塌,肯定有人受傷。想到這裏,我就開始大聲喊,陳姐!趙老板……他們都是我家藥店的左鄰右舍,我想知道,他們還在不在。沒想到,我喊的這幾個人,其實都站在橋上。那會兒心裏慌得不得了,也沒注意身邊是誰。也就在這時,我身邊不遠處的水泥橋麵,裂開了一條五厘米寬的大縫。我~下子緊張起來,橋上有二三十個人,距水麵有二十多米高,這橋要是垮塌了,橋上的人肯定就沒命了。幸好,橋沒垮塌。不過,離大橋不遠處,有座小橋垮塌了,傷了四五個人。
地震前,茶坪河的河水齊膝深。地震過後,河裏沒了水。
地震稍稍平息後,橋上的人都跑去找自己家裏人。很多人被垮塌的房屋砸死了,很多人受了傷。我來到藥店後邊的一塊空地上,吆喝人們把受傷的送到我這兒來。我這兒安全多了。
受傷的人挺多,可我手頭什麼東西都沒有,隻好從他們各自的衣服上撕下一塊布,簡單包紮一下。碰到骨折的就找些木片、木棍兒固定—下。手忙腳亂的,也沒工夫想家裏人。後來有人說起小學的房子沒事兒,我才想起來兒子還在學校上學。我父母和老婆都在新街的家裏,那邊的房子好,估計沒什麼事兒,也就放心了。我沒擔心家裏人,可家人卻很擔心我。舊街這邊的房子不好,再加上我的右腿有殘疾,走路不方便,老婆認為我肯定被壓在房子裏了。地震過後,她急急忙忙跑來找我,爬廢墟過死人,也忘了害怕。走到半路上,聽人說我正忙著救人,她終於女心了,就又回去照顧老人了。後來送過來的幾個人,都受了重傷,躺在地上不停地呻吟,我卻幫不上他們大忙,心裏很難受。大概快5點的時候,我摸進掉了頂的藥店,想給傷者找點藥。剛撿了幾盒消炎藥、止痛藥,餘震又來了,嚇得我趕緊退了出來。
傍晚的時候,大部分傷員都在親人的攙扶下,轉移到了兩公裏外的新街。在我身邊,隻剩下五位重傷員,還有他們幾個家人。這幾位受重傷的,一個是鎖骨骨折導致血氣胸,一個是顱腦外傷,兩個腿骨骨折,還有一個被砸掉了四個腳趾。
那天天氣不好,6點多天就快黑了。老婆見我還沒回家,就過來找我。一聽說老婆要我回家,那幾個受重傷的,都眼巴巴地盯著我,那眼神分明是不願意讓我走。其中一位傷者還說:杜老師,我平日都是找你看病的。言下之意,千萬不能扔下他們不管啊。
在我們那裏,大夥都稱醫生為老師。我對那人講:你放心吧,我不會扔下你們不管的。
我把老婆拉到一邊,悄悄對她說:我得留在這兒,我是醫生,我待在這兒他們心裏會踏實些。你回家照顧好老人和孩子。
那個晚上,我老婆在路邊為我父母和孩子撐著一把雨傘,坐了_一宿,也替我擔心了_一宿。她害怕河上遊的水庫要是垮塌了,還不得把我淹死啊。晚上8點多,幾個人到河邊解手,聽到河道裏有呻吟聲。循著聲音,大象從漆黑的河道裏抬回來一位腿骨骨折的老人。
在傷者不停的呻吟聲中,我度過了地震後的第一個夜晚。
第二天一大早,我老婆讓她堂弟來接我。我老婆說,鄉衛生院那邊缺人,讓我去幫忙。她還跑去鄉政府找人,準備把那六個受重傷的人也轉到衛生院。臨走前,我對那六個重傷的人說:等著我,一會兒就來接你們。守了一夜,他們都很信任我,很放心地讓我走了。
當時,衛生院非常混亂,門診樓已成了危房,傷員們躺在院子裏,不停地呻吟。更要命的是,不少醫療設備都被砸壞了,就是沒壞的也無法使用,因為沒電了。從那天起,我就和衛生院的七名醫生一起,每天忙著給受傷的鄉民們包紮、換藥、消炎、輸液什麼的。很快,鄉政府就派人把那六位傷員轉移到了衛生院。在衛生院裏,有四十名重傷員,其中有三十多名危重傷員需要手術。作為醫生,我知道多拖延一天對傷員們意味著什麼,可我們無能為力。有時候,他們實在難受得忍不住,就會說:杜老師,給我看看。杜老師,給我看看。那時候,我心裏就像刀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