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使”的性格(2 / 3)

“合態好”——真是振聾發饋!

眼下心態不好的人確實存在,以牢騷為時髦,以罵街能罵出花樣為智慧,對周圍不滿意,對別人不滿意,甚至對自己也不滿意;或貪婪,或卑怯,或惶惶失矩,或炫耀權力,或執迷勢位,永遠陷於需要得不到滿足的痛苦之中。如此莫要說領導班子不團結,就是平頭百姓之間的紛爭惡鬥也不足為怪了。

中國人積數千年的經驗教訓,用一句話概括了人世間雞爭鵝鬥的原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人之心”即是非之心,貪吝之心,歹毒之心,奸按之心。哪裏有小人心哪裏就甭想安寧:耍小心眼,搞小動作,打小報告,散布小道新聞……小人心卻有大的破壞力,有時數千、數萬乃至數億人的建設力抵不上一個小人的破壞力。別以為小人害了別人自己會得到安寧和快樂,他們的心無時無刻不浸泡在妒忌、怨恨、貪求的毒液之中。·產生毒液的地方必定自己先受毒,先哲有言:“惡意給懷惡意的人帶來痛苦”,“懲罰是與罪惡同時開始的”。如若不信,可翻翻曆史,看看四周,有得逞於一時的小人,可有善終的小人?

小人主要是心態不好。而所謂“君子之腹”,無非就是能以冰雪之操自勵,以彎隆之量容人,以切磋之誼取友,以慎重之行利生。雅致,蘊藉,寬厚,放達,持重,適情悅意,對別人滿意,對自己滿意……但“古君子”立於當世,也未必就能對付得了今天小人的搗蛋。黃純斌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讓“小人之心”在自己的地盤上沒有市場,不怕小人之心“度”,反而能“度化”小人。

1997年7月

康樂城堡

(一)

窮人怕什麼?

——怕生病。

倒黴的人怕什麼?

——怕越怕什麼越來什麼。

天津市毛巾六廠的甲位老工人就覺得活著變成了一種負擔石他和工廠相依為命了大半輩子,如同老牛破車,說不行.嘩啦汙下就都不行了。J工廠千瘡百孔,渾身是債,真的就一年半載地發不出工資了。他到老了又得一為飯碗發愁……老人病倒了——這就叫禍不單行,屋漏偏逢連陰雨。

毛巾本是人們的生活必需品,然而生產毛巾的工廠怎麼眨眼間就瀕臨倒閉了呢?

天津曾經是紡織行業的基地,天津的紡織業怎會不景氣呢?是哪一步誤了車,沒有趕上呢?

市場玩弄著魔鬼般的把戲,丟了飯碗的老人可是經不起戲弄了,東娜西借總算把一條命保住了,欠下的2000元醫藥費卻報不了賬。僅為這2000元的債務老人也許還不至於想不開,可是往前看一看,奔頭在哪裏呢?活著又是為什麼呢?

老工人服毒自盡了!

周圍說閑話的,罵大街的,舉一反三暗地發愁的,兩肋插刀煽風點火的——

“幹嘛要死在家裏?想死也要死到廠裏去!”

死者的家人反而央求這些人:“人已經走了,老少爺兒們就請讓他老人家安靜一會兒吧。又不是廠裏不給報銷,是廠裏實在沒有錢呐。”

老人以廠為家老實巴交地幹了一輩子,死到廠裏去不是要讓領導為難嗎!

家屬如此,別的人感慨啼噓一番也就算啦。

有一個人,仿佛被老人的死驚呆了,也許是驚醒了——他默默地目睹了治喪的全過程,沒有慷慨激昂地借題發揮,沒有忿忿不平地亂出主意,他覺得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都是廢話,把廢話說得越動聽,越虛偽。

他沒有資格說那些煽惑人心的空話。他也是紡織行業的,紡織行業普遍地不景氣,他卻過得安逸而優越。因為他是國家紡織部天津開發中心的法人——下屬有四個企業:飛天商場、經緯賓館、裝飾公司、開發公司。機動靈活,得風氣之先,東方不亮西方亮,用不著他著急,用不著他生氣,收入豐厚,安穩牢靠,說說道道,有頭有臉,活得輕鬆愜意。也許正是老工人的死,震得他輕鬆優越不下去了,心裏萌動著一種古老的勇敢和俠義精神……

在懼怕奇裝異服、中國人非常不講究穿衣的年代,紡織業倒是欣欣向榮。現在每個人都想穿出個性,穿出尊嚴,穿出花樣,不斷出新的紡織品令人眼花繚亂,紡織業反倒蕭條下來了!毛巾廠就更為艱難,市場萎縮,生產過剩,產品積壓,以至於使一個獻身於紡織業的老工人絕望自殺——這讓搞紡織的人既想不通,又無地自容。他自知回天無力,扭轉不了整個紡織業的頹勢,但救活一個毛巾廠,讓工人能領到工資,能報銷醫藥費,應該是能夠做到的。

要想杜絕工人的自殺傾向,先得杜絕企業的自殺傾向。

他請命到毛巾六廠去當廠長——這個人叫張鳳林。

(二)

你有病啊?

是啊,就請成全一個病人的願望吧。

他自忖,如果看到出了人命還隻是動動嘴皮子,不能挺身而出,那真是病得不輕,靈魂都木得長了毛啦。多虧老工人的死,刮掉了他腦子裏的綠毛。安逸培養平庸,他突然生出一種渴望,要更新自己的生活,至少能更新自己的精神生活尹再過幾年,他自知就不會再有這樣的銳氣了。

,社會到底是進步了。當你想升官,想到一個經濟效益非常好的單位去發財,沒有強硬的關係,不是幸運相助,很難如願。如果大家認為你是想往火坑裏跳,好心的勸阻幾句,看笑話的挖苦幾句,領導鼓勵幾句,很快就會為你辦好了一切火化的手續。

張鳳林自以為有了跳火坑的思想準備,就不會再有讓他吃驚害怕的事了。當他見到了真實的毛巾六廠,還是傻眼了——野草半人高,水坑泥道,蟬鳴蛙叫,廠房鏽蝕破敗,裏麵空蕩蕩地隻剩下小偷和揀破爛兒的拿不走的東西了——也許是不值錢的東西。不要說還是工廠,就是農村像這般荒涼的地方也難得見到了李他把一個新廠長上任應該有的儀式全免了,至關緊要的是要拿到定貨單,讓工廠先開工生產。

張鳳林急急火火地上任,就是為了能趕上秋季定貨會。老天不負苦心人,張鳳林終於拿到了第一批定單。有活幹就有了活氣,工人們重新回到廠裏來,清掃環境,檢修設備,機器一轉,毛巾六廠又有了生機,有了希望。

在工廠關門的日子裏,沒有人理你,什麼事都沒有。當毛巾六廠又開工了,有了響聲,有了熱氣,各路神仙也都找上門來了,有來檢查計劃生育、環境衛生、防火防盜的,有來收稅的,有來討債的……

其中讓毛巾六廠最害怕的是電力局的人,他們廠拖欠人家3000多元的電費,已過了最後期限,按規定必須拉閘斷電。是廠裏沒有理,一拖再拖,已經無路可退,不能再耍滑了,張鳳林隻好笑臉接待,好話說盡,軟磨硬泡,死活就是不讓人家拉閘。磨蹭到中午,掏口袋請人家吃一頓,以為堵上人家的嘴就能把這一關又搪過去了。人家本不想吃這種虧損企業的飯,真的於心不忍。然而不忍也得忍,越是吃了飯就越不能拘私情,顯出吃了人嘴短的窘態。電閘更是非拉不可了!

張鳳林吃不住勁了,欠的電費一定交,哪怕再多罰點也認賬。但眼下無論如何不能掐電,每台爐裏都有兩噸棉紗,至少價值5萬元,一斷電就全扔了!

電力局的人也有人家的道理,你們廠的難處誰都能理解,但中國太大,事情太複雜,太難辦,哪一家欠電費的廠子都有自己的難處,不一刀切不行。如果不按規定辦,局裏也會扣罰我們的工資和獎金。

他們指示變電室的電工去拉閘,電工如果不服從命令今後就不能再在變電室工作。電工為難地看著自己的廠長,卻並未有所動作。電力局的人火了,臉一黑要自己動手。張鳳林上前一步,雙膝突然一軟,竟然跪倒了!他兩手抱住了拉閘人的大腿,眼睛裏卻閃著要拚命的怒火,聲音帶著不同尋常的苦澀:

“誰叫我是天津市的人大代表呢,縱然不敢代表天津市人民,至少能代表毛巾六廠1000多名職工,給你們跪下啦!求你們給這1000多人留下這口飯。”

他還從來沒有使用過人大代表的招牌,不知管不管用。眼下被逼無奈,亮出這個牌號至少能給自己的卑躬屈膝找個台階下。

在他身後的副廠長和工會主席,沒有想到自己的廠長會給人下跪,廠長跪倒實際上等於他們和全廠職工都給人家跪倒了!他們感到一種周身燒灼般的屈辱,卻又沒有勇氣把廠長扶起來。相反地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樣,他們也雙膝跪倒了,且放聲大哭。

此時也惟有,哭了——他們都是五尺漢子,不比別人矮多少.也不傻不呆,為什麼會混到這步田地?

拉閘的人不知是被他們的跪倒和痛哭感動了,還是被張鳳林眼睛裏的怒氣展懾住了,受不了他目光的凝注——人的勇氣有好幾麵,有時就包括忍受屈辱。電力局的人不再堅持拉閘,提出要帶他們到局裏去,聽憑領導決定。

暫時算是給毛巾六廠解了圍。由此,生產便一步步地進入了軌道。

(三)

一年到頭,全廠上下苦熬苦掙,卻剛剛能嘴頂嘴——能吃飯,能活命,能生存。但不寬裕,沒有大的積蓄,難求大的發展。

毛巾六廠的人很知足,這個時候能有口飯吃,已經相當不容易了,何敢多求?

他們並不知道張鳳林肩上的壓力有多大,這樣緊緊巴巴地幹一年剛剛夠一年吃的,跟沒有飯吃也好不了多少,經不起絲毫風險。而今天的市場千變萬化,時時處處都充滿風險,有哪一天沒有攬到活幹,毛巾六廠的人就得挨一天餓。張鳳林成天像走鋼絲一樣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他老想從鋼絲上下來,給自己的工廠開出一條燦爛大道——對他來講這也許是個步履艱險的時代,同時又是個幹事的時代,隻要去尋找和把握,周圍就不缺少機遇和誘惑——他不就是為了幹事才請命到毛巾六廠來的嗎?

外表荒僻的毛巾六廠也有一個很大的優勢:地多坑多,陽光充足,空氣新鮮。若是把每個水坑都變成養魚池,讓有錢有權有癮的人來垂釣,那價格可比在市場上買活魚貴三四倍,一年下來不少來錢。張鳳林想得更高一些,他動員職工把一個個水坑改造成大池塘,放養甲魚。

這個年頭,中國人叫市場逼得上來一股邪勁,時興吃甲魚,電視上成天都是甲魚對人類如何能夠大補的廣告。一時間,毛巾六廠的甲魚似乎倒比毛巾更出名,狠賺了一筆錢。張鳳林借機把同行業中9個月發不出工資的漂染廠又“收編”過來。

養甲魚用來救急,作為一時的積德行善之舉是可以的。但不能作長久的生財之道。龜是長壽的吉祥物,通靈性,絕大部分中國人不能忍受電視廣告上天天用滾水燙王八……甲魚的市場漸漸冷下來了。張鳳林借機喘了口氣,考察市場,腦子裏一個更大膽更誘人的規劃逐漸成熟了——

他請教了無數專家,作了大量調查研究,給現代社會的消費熱點排了一下隊:

第一,是吃;

第二,是穿;

第三,是為孩子;

第四,是玩兒;

……買毛巾排出倒數第幾位。他走訪了京、津、滬3大城市的娛樂企業,沒有一家是虧損的,都大賺其錢。他決心利用毛巾六廠的地理優勢建一座中國最大的娛樂中心。

毛巾六廠坐落在城郊結合部,靠近京津塘高速公路,北京、廊坊的客人遙個彎的工夫就到了,塘沽開發區、免稅區、海員俱樂部的客人來這兒更方便。東北連著寶低、薊縣,往南是滄州、任丘。更不要說擁有1000多萬人口的天津市本身,這是一個前途廣闊、潛力無窮的娛樂市場!

張鳳林心裏也很清楚,他要搞娛樂業,必然會被指責為不務正業。那就必須先把正業務搞好,他跟日本劍鬆株式會社談判成功,合資生產全棉絨毯,產品由日方包銷。三峽工程指揮部要安置拆遷戶的勞動力就業,相中了天津市毛巾六廠,要把整個廠子買去,搬到湖北。這不僅卸掉一個包袱,還給毛巾六廠找了個很好的出路。把主業安頓好,張鳳林集資數千萬元,用了兩年的時間,真的把一個大型的綜合性娛樂場建起來了。

(四)

張鳳林要給自己的娛樂場取名為“尼斯迪康樂城”。

他並不知道“尼斯迪”這三個字有點不倫不類,不中不西,對不起老祖宗留下的五千年燦爛文化。

他就是要翻它一個個兒,讓顧客瞅準了,這可不是遍布世界響遍世界大火大爆大發洋財的世界頭號娛樂大王——“迪斯尼”的旗號。正好反過來——叫“尼斯迪”。

美國人能叫“迪斯尼”,天津人就不能起名叫“尼斯迪”嗎?反正這個行業原本就是從西方引進來的。把第一和第三的字倒個個兒,就不算侵權。有朝一日“尼斯迪”也大紅大火地發起來,會不會把老“迪斯尼”的鼻子給氣歪了?

廣東汕頭有幾個商人,乘飛機到北京,從北京包了輛車來天津談一個項目。談判相當艱難,精明碰上了“窮摳”,倒也棋逢敵手。到晚上他們很想找個娛樂的地方輕鬆一下,人生地不熟,談判陷於僵局也不好麻煩主人,隻能自己去撞。他們開著車專找亮地方——憑經驗,霓虹燈多的地方才會是好玩兒的去處,俗話說“燈紅酒綠”嘛。可是,他們看見有霓虹燈的地方就奔過去,到跟前一看是加油站。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中國的加油站特別多,公路兩邊的加油站幾乎到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程度,城市裏的加油站也是燈火通明,一派興旺景象。可見汽車多,汽車增多因為經濟和社會生活活躍了。北方人為什麼就想不到,汽車需要加油,人也同樣需要加油嘛,到此時,這幾個南方商人才深信“不到天津不知道社會主義好”的傳言果然不謬。

越是這樣他們越不死心,天津畢竟是直轄市,是北方的工業重鎮,就真的找不到一個能讓人輕鬆愉快的地方嗎?南方人尋找快樂的勁頭跟他們想發財的韌勁是一樣的,在他們參觀了三四個加油站之後,終於撞進了正在試營業的“尼斯迪康樂城”。

北方的冬天令他們懼怕,滿眼一片光禿禿,天寒地凍。進了康樂城卻是一派暖融融的熱帶風光,綠油油的棕桐,碧波漣漣的遊泳池,池畔長滿奇花異草,恰到好處地點綴著一座座漢白玉雕塑。山石、溪水、綠茵、長廊,一個絕妙的休閑娛樂場所。諸般健身器材、湖狀遊泳池和溫泉浴,各種球類和棋類運動、賓館、酒樓、歌廳、舞榭,一應俱全。汕頭商人大喜過望,沒有想到天津還有個這麼好的地方,大讚“尼斯迪”的城主有眼光,為吸引投資者改善天津軟環境做了件好事……

他們若僅僅是稱讚一番,然後痛痛快快地玩一玩兒也就罷了,南方商人的精明促使他們還非要見一見康樂城的城主不可矛‘服務人員把“尼斯迪”的總經理張鳳林找來了。張總丫露麵,其尊容險些沒有嚇著幾個汕頭人,他們睦目結舌,滿腹狐疑——這麼一座漂亮的康樂城的老總,竟拄著雙拐,走路一搖一躥,如惡虎撲食。左腿膝蓋以下套著一隻厚厚的黑布棉襪子,粗如象腿,腳似熊掌,在地上拖拉著。他身材不高,白麵孔,大耳垂,說話帶著濃重的黃弊口音。

幾句客氣話說完,張鳳林讓汕頭客人挑選自己喜歡的項目先玩兒,他此時正在接待一位美國客商,準備合資修建有50個球道的保齡球館,有什麼事情等他送走了美國客商再談。汕頭人看看張鳳林又一痛一拐地走了,他們充滿了好奇,可以先不玩,也要打聽出張鳳林是怎樣一個人——一勺這並不難,跟張鳳林一塊建設康樂城的人對他的傳奇經曆耳熟能詳。是從頭講,還是從他出車禍大難不死講起?

從頭講。

(五)

就在“尼斯迪”準備試營的前夕,他乘車去北京,“現代牌”轎車在高速公路上跑到了每小時130邁,突然有一個軸流爆胎,車急速向路邊的壕溝裏紮去,汽車兵出身的張鳳林一隻手去幫司機打舵輪,這時候前門開了,張鳳林被甩了出去,人像球一樣在堅硬冰涼的路麵上滾動了老遠。凡是在高速公路上被甩出了車門的人,能生還的太少了。在那一刹那,他也知道自己完了,康樂城恐怕也要功虧一簽啦。早知有這一天,真不如把它賣了呢!

看到“尼斯迪”初具規模,誰都知道它會大有前途,有人想出資1.5億元買下它。如果那樣,張鳳林就能把所有的欠賬都還上,剩下的錢讓毛巾六廠的職工坐著吃也能吃幾年——張鳳林還來不及更多地後悔,就失去了知覺。偏他命不該絕,正好高速公路上的巡邏車開過來,一點沒有耽誤就把他送到醫院。經檢查,斷了兩根肋條,一條腿多處骨折,還掉了一個小腳趾,唯獨腦袋完好無損,連一點皮兒都沒有磕破。

他在醫院的病床上躺了20天,春節後上班的第一天,他叫老伴把家裏僅剩的1萬元拿出來,又找當醫生的女兒借了2萬元,拄著雙拐回到廠裏,把錢交給會計:

“新年新歲,誰來報銷藥費你可不能說沒有錢。眼下資金是有點緊,等康樂城正式開業,咱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汕頭的商人動心了,投資最重要的是看準人和選準項目。張鳳林顯然是個人物,康樂城的項目也不錯,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1997年8月

天津“大了”

無論從哪個方麵說,袁瑞華,老袁,袁大頭,袁大爺,袁大了……都夠得上是個人物。

袁瑞華是他的大號,除去領取身分證、填寫檔案表、存錢取錢、過關卡需驗明正身之外平時很少使用。老袁是對他的尊稱,已屆香齡,擔得起,個老字;’凡板板正正、不荀言笑,又對他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人都這樣稱呼。袁大頭是對他的昵稱,他的頭的確大,大腦發達,多才多藝,當過教師,當過《工人報)的新聞部主任,寫一手好字,尤其是雙手同書正反相映,堪稱一絕。字寫得好又不拿架子,誰要給誰寫,不要錢,不收潤筆費,包括為商家題寫門臉、字號、匾額、碑褐等等也是分文不取。當了十來年企業家聯誼會的常務理事長,淨幫著別人賺錢,自己還是分文不取。天津人稱“大頭”,暗喻“傻大頭”、“冤大頭”。袁大爺是對他的愛稱,天津人嘴裏的大爺與排行老大、比自己的輩分高兩級無關,和大爺相對應的是大娘,而不是大奶奶。這是天津人最愛使用的一個稱呼,叫起來“大”字發音要重,要拉長聲,“爺”字一帶而過,且不讀上聲,而是去聲。對不認識的人,隻要他稍微上了點年紀,就可以這樣叫,顯出了一種見麵熟的親熱,親熱中還帶著點客氣。對非常熟悉的人叫一聲大爺,表達了一種不見外的關係,包含著詼諧調侃,甚至可以跟大爺無拘無束,嘻嘻哈哈。這是老百姓經常使用的一個稱呼,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喜歡叫他袁大爺。連《公共關係報》也白紙黑字、鄭重其事地稱他為“公關大爺”。最特別的是有些老同誌,他們曾是市裏的領導人,年齡也比袁瑞華大得多,見了麵也習慣叫他一聲袁大爺。看看,誰敢說他不是個人物!

人物,就不是簡單的人,是“人”加上“物”——身外之物特別多,或格外能生成物質、物品,善於營造物質環境的人。用現在的話說是最能創造經濟效益的人。

現在該說到“大了”了——“了”要讀“爹”,拉長聲。這是天津人創造的詞彙,至今還為天津所獨有。它是一種職稱,一種職務。民間有重大的活動,比如紅、白事,要有人既代替主家又勝過主家地操持一切,指揮、調度一切。這個人就叫“大了”!

“大”,是指其權威性,“大了”是整個活動中的最高領導擴隻有公認是有威望、有能力的人才有資格當“大了”。“了”,是指對這項活動的大政方針,乃至每一個細節,都能了如指掌,活動中不論遇到了什麼麻煩,什麼困難,什麼意想不到的棘手的問題,他都能解決,都能了斷、了結。

袁瑞華不是紅白事的“大了”,而是天津企業界的“大了”。1996年10月中旬,武漢馬應龍藥業集團資助天津部分困難企業的活動,就是老袁牽線搭橋、幕後策劃、台前主持的。盛大的捐贈儀式在水晶宮飯店舉行,飯店外麵彩旗飄場,樂隊吹吹打打,高奏迎賓曲,服務人員斜披大紅綢帶站立兩廂.把來賓一一引進飯店二樓的多功能大廳。大廳裏聚集了數百名科技界、企業界和文化界的精銳人物,還有一些黨、政、軍要人。’這樣的活動對於馬應龍集團是滋彩流光,錦上添花;對於天津的十幾家虧損企業則是雪裏送炭戶

像這種雪裏送炭,或企業間互通有無的活動,袁大了每年都要舉辦好幾次。他邀請市裏領導和科技界、企業界的實力派人物,在瀕臨破產的楊柳青食品廠開過“雪中送炭現場聯誼會”之後,這家食品廠不僅起死回生,居然漸漸發展成擁有九個企業的“九龍公司”。眼下他正在籌辦京、津、滬三大直轄市的企業家聯誼會,還應國際航空公司之邀準備把一個旅遊和經濟信息交流會開到天上去……

進入商品經濟時代,不論懂不懂經濟的人都喜歡高唱:“不找市長找市場。”經過幾年的實踐才知道找市場談何容易!找不到市場或被市場拋棄的企業,可謂叫天不應,呼地不靈,切盼有個組織或有個人,幫著溝通信息,穿針引線,扶困濟危。以袁大了為常務理事長的企業家聯誼會大概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應運而生。這樣的民間組織很多,大都有頭無尾,曇花‘現,名存實亡,或徒有虛名。為什麼他的這一個能辦得生氣勃勃,還真為企業幹了不少實事呢?也許跟他製定的幾條土政策有關:不收會費,為誰舉辦活動誰花錢,他這個“大了”隻管出智慧出力氣,不收錢也不管錢。以企業為中心,以他的感情為半徑,在社會上劃圓,他的情越深越重越真越長,聯誼的圓劃得就越大。

老袁因“交友三千”被{今晚報)聘為公關部主任,公關也姓“公”。他就想試驗一下,在所謂認錢不認人的商品社會,能不能創造出一種認人不認錢的小氣候,重朋友,重感情,重承諾,重信義。一個沒有錢也不要錢的人幫著有錢的或一時缺錢的企業家們賺錢。如果他從中牟利,就不再是“聯誼”,企業家們何必非要聽他的招呼呢?

袁大了其實是企業的紅娘,且不收介紹費,企業家們又何樂而不為呢?

大了,大了,果然了得!

1997月1月9日

三魚氣象

就像每一個進入社會的成年人必須有身分證一樣,每一件人類創造的商品也必須有自己的商標。而世界上商品的種類,比世界上的人類還要多!

商標的設計,真是窮盡了人類的想象力。比如奔馳汽車的商標,甚至能讓偷兒們看見它都禁不住會手癢,那圓環中由三個長長的尖角所構成的立體視覺效果,真是太精美了……簡單而厚重,稱得上是意味無窮。被偷——本來不是好事。然而,奔馳商標成為丐幫的盜竊目標,成為具有收藏價值的物品,卻成了一樁美談,成了奔馳公司的一種驕傲——盡管他們也想出了各種各樣的商標防盜措施。

然而,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商標,不是構圖過於複雜,就是單調而不美,很難給人留下印象,如同不能記住在大街上碰到的所有陌生的麵孔一樣。許久以來,我就希望看到一種能讓我欣賞和激動的中國商標。

1997年夏天,我在鞍山還真地發現了一種令人耳目一新、能引起一陣興奮的商標——“三魚牌水泵”的商標。

它經得住看,經得住琢磨。初看像三魚頂頭,其實是三條魚巧妙地共有一個頭,擺頭甩尾身如弓,魚頭頂得很有力,彎成葉片般的三條魚身子似乎旋轉了起來,狀如渦輪——這商標和它所象征的水泵是何等的貼切!

三魚調水——早了能抽,澇了能治。人類掌握了水,就掌握了農業的命運。既形象,又抽象,簡潔流暢,蘊涵豐富,正好具備了優秀商標的兩大特點:簡單,好看。

經打聽,三魚牌微型水泵,果真是同行業中的王牌產品。

我相信,多年來中國人一直在尋找貨真價實、且具有長久生命力的中國名牌——不必諱言,有相當多的所謂名牌,總是讓人覺得很不牢靠‘或華而不實,或曇花一現,或後勁不足,岌岌可危,或缺乏文化品格,難成大氣候……因此,由對三魚商標感興趣,繼而想看看生產三魚微型泵的企業,想采訪三魚的創造者。

兩個月以後,當我走進坐落在海城市中小鎮的三魚泵業有限公司的時候,突然記起了遼寧一首古老的順口溜:“遼陽人精,海城人怪,鳳凰城的人大腦袋。”我沒有去過遼陽,不知其人精明到何種程度?風凰城倒是去過,人像地名“樣美,樸厚熱忱,卻未見腦袋與其他地方的人有什麼不同。現在就看海城的人怪在什麼地方了?

海城是張學良的家鄉,張家滿門名人,兩代傳奇。

地因人傳,海城應是名城。

如今又出了三魚,有名牌的地方想不出名都不行。

唯一沒有了解清楚的是海城地處遼寧腹部,遠離邊界,為什麼留下了一些烽火台?每隔10裏一座,因此三魚的發祥地原叫“中小台子”。因烽火台早已廢棄,或早被鏟為平地,人們在說到“中小台子”的時候也習慣於省去“台子”,隻稱“中小”。它是一個鎮,或者稱鄉。中小生產中國最著名的小水泵,而小水泵又成了大氣候……細想起來不一定能怪到哪裏去,倒可能會很有趣。

三魚公司的總部,無疑是中小鎮最招人的二道盡娜登上這座角狀樓的二層,卻讓我覺得像是走進了文化館或書法家協會的辦公樓,樓道和會議室的牆上掛滿本地有名的更多是無名書法家的作品。靠樓梯的一間大屋子裏,擺著幾條長桌,有裱糊匠正在裱字,一年輕的畫工按著一張小設計圖在製作中小中學的校徽。經打聽,這校徽還是三魚公司的總經理戴喜東設計的,中小中學的大牌子也是他題寫的。

這位老板愛寫毛筆字——已不言而喻了。

進了戴喜東的辦公室,我看到兩種風景都很奇特,一種戴喜東本人,另一種是他辦公室的陳設和氛圍……最奪人目光的是兩個直達房頂的大書架,裏麵擺滿藍套黃紙的古板線裝書。地上還有幾個鼓鼓囊囊的大尼龍袋和紙箱,那是剛收購來的古書,尚未來得及整理上架。我們同去的幾個人,“呀”的一聲幾乎都奔到了古書架跟前,我粗粗一看,有《悼本石頭記》、(曾文公全集》、(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王漁洋文集)、(韓昌黎全集)、康熙版的(醫宗全鑒}……還有不少碑拓,如:《畫讚研》、《大唐聖教序》、《三希堂法帖》等。

這很像個管理不是很規範的古書庫。

我問戴老板:“收藏了多少古版書?”

他答:“1280部。”

又問他:“是天生喜歡收藏,還是由於什麼機緣愛上了古書?”

他說:“我理解的‘天生’,必須還要有後天的磨煉和生活環境的支持。凡是有文化的人,恐怕沒有不愛書的,當年我愛上了一本定價隻有8角錢的書,卻轉悠了兩天湊不齊這8角錢。當許多天以後手裏終於有了8角錢,再跑到海城書店,我喜愛的那本書已經被別人買走了。不怕諸位笑話,當年我的一個雄心壯誌就是,有朝一日掙到錢,看見自己喜歡的書就買下來。今天有了一點能給自己買書的錢,不光是買古版書,現代新書有喜歡的也照買不誤。”

欠債風盛行的今天,有些企業欠了三魚公司的債,又摸清了戴喜東的愛好和脾性,就搜羅一些古書、老家具、舊瓷瓶之類的玩藝兒來抵賬。其價值也許抵不了所欠的債,但能夠這樣做確要有點文化品味才行,這番苦心,這番盛情叫戴喜東難以拒絕。

難嗬,他本人也是從難處走過來的,收下吧。

好在不是所有欠債的戶都用這種辦法還賬。如此一來,戴喜東想不收藏都不行了。不管他喜歡不喜歡,客戶、朋友、部下,把一些自認為有收藏價值的東西都給他送來了……他隻好在三魚禮堂裏騰出一間大房子,專門存放這些東西會。

我揣摩他身邊的那些人,雖然對客人看到這些古書、古物時的驚奇也表現出得意之色,講起來也如數家珍,引古為榮,卻未必是真懂或真心喜歡這些老古董。他們心裏到底是怎樣看待自己老板的這種癖好呢?難道隻是為了哄著老先生高興?

我是來看三魚水泵的,未來中小之前倒聽到不少關於三魚的故事,真的進了三魚的大門,反而聽不到有人講三魚,也未見到水泵,不能不猜測眼前這位幹什麼並不吃喝什麼的製造小水泵的大老板,是遊刃有餘,身心極為鬆弛,還是玩物喪誌?至少他的公司的經營狀況非常好,否則他就沒有閑錢去成全自己少年時代的夢想。別人可以把古董送到他這兒來抵債,他卻不可能拿著古董去兌換製造水泵的原材料……

真是個人物,身上有一種不和諧——這種不和諧格外有趣、引人,一時卻又讓人捉摸不透。

戴喜東年已60歲出頭,方臉高額,細眼長眉,說話慢條斯理,聲音不高卻保證能把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送到你的耳朵裏來,講究遣詞造句,講究發音吐字。性氣和爽,幽邃雅逸,不是那種成功的大老板刻意做出來的謙和隨意,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幽默風趣,不是所謂“儒商”帶有賣弄.意味博學多識、洋洋灑灑……

那,他是什麼呢?他要爽真、誠懇、樸實得多。

當我知道了他在1960年之前,一直是小學教師,便霍然理解了他的氣質和誌趣——當教師曾是他最喜歡的職業,他把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把年輕時的全部理想和熱情都獻給了這個職業。為了不誤人子弟,他一邊教書,一邊讀函授大學,還要用所得不多的工資奉養母親。因勞累過度和營養不良,得了肺結核——在那個年代,肺結核近乎是不治之症。偏又趕上中國進入了聞名於世的“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除去農村的生產隊之外,國家的所有單位和部門都裁人、下放,戴喜樂的命運可想而知了!

——這就對了,他曾是教師,現在還是教師。他一直都懷著教師情結。經過了這麼多年,也許他該當校長了……對,我怎麼看他怎麼像個校長。一個鄉鎮中學精思竭力、誌逾丹石的老校長!

這就和諧了,和這滿屋子的古版書和諧了。

我心裏把他想象成一個老校長,他就真的像校長一樣,帶領我們要去參觀的第一個地方竟然是學校。這是一座比三魚公司辦公樓還要漂亮、堂皇的四層現代建築物,大理石鋪麵,不鏽鋼扶手,鋁合金窗戶……全是真材實料。因為孩子們活潑好動,對任何物體的磨擦係數都很大,學校的建築和裝修希圖能“萬年牢”。主樓的前麵有巨大的院落,花壇、雕塑、白色透孔圍欄。後麵是有池塘的小花園,小花園四周分布著宿舍、餐廳、禮堂。和這一切建築物並排的是體育場……這是一座空間很大,環境優美,具有現代規模和設施的學校。

它叫“中小中學”。

是戴喜東出資600萬元,並親自籌劃、指揮興建起來的。鄉裏曾有人建議叫“喜東中學”——這並不新鮮,中國到處都有以出資者的名字命名的學校、圖書館以及各種各樣的建築物。

但,戴喜東拒絕了。

再看他的教師情結——戴喜東領我們看的第二個地方,還是學校!

這是一所更奇特的也許是中國目前僅有的一所“私立公辦”式的學校——所謂私立,因為它也是由戴喜東一人出資60多萬元修建起來的,而且不是建起來就不管了,今後年年代代,子子孫孫,學校的一切開銷,包括教職員工的工資,都由戴喜東私人負擔,眼下每年需花費16萬元左右。學生們則不用繳一分錢。為什麼還稱它是“公辦”呢?這所學校的創立得到了海城市長張海寬的支持,它被國家教育部門認可,除去經費由私人出,其他都和國辦學校一樣,比如:教材、教學進度、考試進度、學生升學和分配等等。隻是根據戴喜東的建議,給一年級的學生開設了部分國學和傳統蒙學科目,諸如:《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規》等。

目前這隻是一所小學。學校的青磚大門樓上掛的牌予是:弘義書院。

進了大門,有三層院落,校舍是三排青磚灰瓦的高脊平房,古樸幽雅,寬敞潔淨。四周是青磚圍牆,校舍的左麵是操場——這又是戴喜東的思路,不讓教室對著操場,任上體育課的孩子怎樣歡蹦亂跳,都不會幹擾其他學生在教室裏上課。

弘義書院所在的前小村,是戴喜東的出生地。由於曆來貧窮,從未有過學校,世世代代想求學的孩子,都得到鄰近的中小村去就讀。戴喜東就是這樣走出去的,讀出來的。現在他走回來了,並有能力讓家鄉的孩子在本村讀書。

——這可是一筆無盡無休的投入。

我估摸著他的財力……

他說把錢花在這上頭心裏覺得很舒服——這似乎已活到了一種從心所欲的境界,功德即壽,悅納自己。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朗徹,顯出一種自足的寧靜。

財富是思想的產物,他把財富又投於思想的培養。這是個特立獨行的思想者。

使他有資本這樣思想、這樣行動的是他的企業。

我越發地想看他的工廠了——這樣一位負載著曆史感和文化感的老教師,又怎麼會創出名牌機械產品並能管理好一個龐大的工業公司呢?他跟水泵怎麼會結緣呢?

這位中國水泵行業舉足輕重的企業家,終於領我們走進了他的工廠——好大的一片,看他的鑄造車間還得坐汽車跑一段路。從外表看這片廠房很不起眼,不能跟當代領風騷的一些著名企業或成功的經濟開發區的建築物相比。隻有進到裏麵去才能理解,在這樣的地方,從這樣的廠房裏,怎麼能製造出名牌產品,且能賺到大錢!

三魚的車間裏有一種氣氛,這種氣氛在當今許許多多不景氣的企業裏是絕對見不到的,整潔、緊張、有序,沒有一個角落是散亂、清閑、停工不動的。我們轉了大半天,我十分留意,除去我們這幾個人,在廠區內再沒有見到其他遊動的閑人,每個車間裏的人都不是很多,各在自己的位子上或工作區域內忙乎,流動的是生產線和零部件,站著不動的是裝配好的水泵。這讓我想起了弘義書院課堂上的秩序……

我見到了戴喜東發明的三魚牌微型水泵——這隻是三魚產品大係中一種,盡管當年是填補了國內水泵行業的一項空白,現在卻不是三魚係列中獲得獎勵和榮譽最多的產品。至此,我才算實實在在把他這個人和企業家的身分聯係起來,諧調起來……原來他搞水泵是命運的驅使,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在舉國度荒的年月,戴喜東咳著血回到了母親的身邊,臉色憔悴,蒼灰。娘倆居住的是一間原屬於前小村一戶地主的舊房子,四麵透風,晚上點的煤油燈會經常被從外麵吹進來的冷風刮滅。到冬天零下20攝氏度,他們的窗戶上卻沒有霜。因為屋裏屋外的溫度沒有差別。

母親從26歲就守寡,苦熬苦掙還要供他上學,最高理想就是要把戴喜東培養成雜貨鋪的賬房先生。如果能攢下點錢再買上五六畝地,那就是天堂了!

新中國成立後他當上了人民教師,曾讓母親大喜過望,盼著有一天能跟他到海城住上不透風的房子。誰想他一頭又栽回到小破屋裏,什麼最高的和最低的理想都可以放棄,但不能甘心放棄自己的生命。他的生命極度卑微,卻又極度珍貴。如果自己有個三長兩短,肯定會坑了母親。

要想不病死,就得打針吃藥,戴喜東沒有這個能力,隻好聽天由命了。

要想讓自己和母親不餓死,他就得到生產隊裏去勞動,掙回糊口的東西。他連講台都上不了,又怎能下地幹活呢?要知道在那個年代餓死人是一點都不新鮮的!

麵臨絕境的戴喜東,怎麼也不能接受這一殘酷的現實——自己將要在這間小黑屋子裏病死或被餓死。他不點燈,瞪大眼睛看著黑夜,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死亡……大自然隻是創造了夜晚,是人類自己創造了黑暗,並往往選擇在黑暗中死去。

“君子不器”——誰說裝酒的瓶子不能打醋,我離開了講台就隻能等死?

他一躍而起,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小黑屋,聽到了村外水泵轉動的聲音,看見了水泵房裏搖曳的燈光。戴喜東深吸幾口潮濕清涼的空氣,以滌蕩胸中積悶——他的病並不都是在肺裏。他意識到必須走出屋子,不能躺著等,躺著等來的隻能是死亡!

人不自絕,夭不絕人,戴喜東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線生機——給生產隊看守澆地的水泵。這個活兒最輕省,他的體力可以勝任。更主要的這個活兒沒有人願意幹。因為輕省的活兒掙的工分就少,而看水泵麻煩事又最多。水泵三天兩頭出毛病,出了毛病自己修理不了,就得到外隊去請人,請一回人最差也得買一包煙,當時大家都餓,人家不要煙要吃的東西。那時候誰願意把能吃的東西送人呢?隊裏自然就有人說閑話。於是,看水泵就成了生產隊長最難派出去的活兒,這恰好給了戴喜東一個生存的機會。

他在看水泵的同時,也看(電工手冊)、(機械製圖)。戴喜東頑強的生命意識裏有一種對自己發掘和塑造的渴望。這種骨子裏的渴望,讓他受用終生。當時中國非常流行列寧的一句話:“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政權加全國電氣化。”這句話啟發了戴喜東對水泵的認識,讓他從另外一個角度考慮自己在農村的前途。他拿不出買書的8角錢,就發生在那個時期,他急於要買到的就是這類跟農村電氣化有關的實用工具書。

有一天,社員們忽然發覺自己隊裏的水泵好久沒有壞過了。漸漸地知道,不是水泵不出毛病,而是戴喜東能夠修水泵,甚至隔三岔五地還會有外村人來請他去安電燈、裝水泵。前小村的人不能不承認,病病殃殃的戴喜東其實是個大能人,凡是機電方麵的事情沒有他幹不來的。

真正讓戴喜東和母親高興的是,他的肺結核竟不治自愈。他開始相信,自己也許有能力將生命形態和生活方式推出一番新的景象。他了解農村,了解土地,精通各式各樣的水泵,當鄉鎮也要辦企業的時候,他順理成章地被推舉為廠長……

他依據兩條標準給自己的工廠定位:一是要清楚社會的需求,也就是市場狀況;二是要清楚自己的優勢,別光看人家賺錢眼熱,得看自己手裏有什麼牌。他太清楚水和電在農民心裏的分量了,至少今後一百年內農村的主要矛盾是盼水、爭水,一百年後缺水間題也許會更嚴重。同時他也清楚自己能幹什麼奮他能夠搞水泵。水泵就是電龍王,農民要想早澇保收,六畜興旺,就離不開水泵。中國農村廣闊,微型水泵既能供家庭用‘又可供公家用,市場潛力可謂無窮無盡。為了驗證這一想法,戴喜東背著自己的產品下鄉了,他相信自己的產品在海城地區是寶貝,到其他地區的農村也會是寶貝。東北三省轉下來,三魚牌水泵的名氣就闖開了。他調整了生產能力,緊跟著三魚水泵進關,然後是“跨黃河”、“過長江”,在全國的小水泵市場上占據了霸主地位。.

眼紅的人一下子也多了起來,僅東北地區就一窩蜂地又誕生了近200家小水泵製造廠。大家一窩蜂地粗製濫造,急功近利,甚至坑蒙拐騙,沒有幾年的工夫,這些企業中的絕大多數又紛紛倒台了。唯三魚公司,在竟爭中日益強大起來,名牌的地位越發地穩固了。

這裏還要再提到張海寬。還是在1993年的時候,他擔任中小鎮黨委書記,發現鄉鎮企業開始沾染國營企業的一些弊端,諸如弄虛作假,浪費驚人,到處是不負責任,扯皮、踢球和相互掣肘等等,致使企業發展勢頭減慢,甚至出現虧損或淑臨倒閉。張海寬試探讓戴喜東買下三魚公司。

戴喜東經過考慮,卻提出了3個不買:一,把三魚公司全部轉讓給我,不買。因為公司幾百萬元的資產,是在鎮政府領導下全體職工共同創造的,讓一個人買走不公平,大家會心裏不平衡。再說,我也沒有那麼多的錢。二,把企業的資產攤平了,摸摸頭就有一份,平分到每一個人,我不買。因為平均主義最不平,勢必造成“人人有份,人人沒事,人人都管,人人不管”的局麵,會阻礙三魚的發展。三,政府參股,部分轉讓給我和職工,我不買。因為政企不分,照樣會影響管理者和職工群眾的積極性。

張海寬知道,戴喜東肯定慎重地掂量過這件事了,便直截了當地請他提個方案。

麵對張海寬的坦城,戴喜東也直言不諱:“一步到位,把三魚公司改為股份合作製。我個人持股51%,多了不要,少了不行。其餘股份,按職務、工齡和對企業的貢獻分配給職工。”

鎮黨委和鎮政府經過討論,同意了戴喜東的方案。

然後由海城市體製改革委員會牽頭,成立了三魚公司改製領導小組,經過3個月的調查,並請會計事務所進行資產評估,最後作價700萬元,以借貸的方式進行了產權轉讓。

至此,集體的三魚公司,就算實實在在地賣給了私人。

是寫一手好字,魄力不俗的張海寬,在轉型的重要時期不僅成全了戴喜東的事業,也成全了中小鎮的經濟和群眾的生活。不然也許不會有現在的中小中學、弘義書院,還有今天這樣一個生氣勃發的三魚公司,給海城地區的青年人創造了誘人的就業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