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天使”的性格(3 / 3)

說來近乎神奇,還是那個三魚公司,卻完全換了一副麵貌,生產大幅度擴展,銷售額翻著跟頭往上漲,職工由幾百人增加到1600人,僅去年給國家上繳的利稅就達1000多萬元。

戴喜東有幾件感到滿意的事,其中有一件就是買下企業剛剛四年的時間,三魚公司已經帶出了一批百萬富翁。作為總經理,看著手下有一批百萬富翁,這是什麼感覺?即便是小股東們,從大股東身上看到了自己將來的樣子,又會是什麼感覺?

他還口吐真言:“在我卸職的時候要完成兩個指標:一是每年給國家上繳利稅一個億;二是讓所有的職工都擁有兩種房子,一種是固定的房子,一種是能在大街上飛跑的房子(汽車)。”

在有相當多的人以偷稅、漏稅、抗稅、免稅為能事的今天,戴喜東倒把給國家上繳巨額利稅作為目標,這既不愚也不怪,隻是表明了他的一種心態……

那天我們來海城共有3輛車,在通過高速公路收費站的時候,前麵兩輛車上坐著電視台的記者和當地一位官員,免費免檢,從特殊的通道呼嘯而過。我坐戴喜東的車,規規矩矩地停車繳費。司機隨便說了一句:“其實我們也可以辦一個不繳費的牌子……”

戴喜東卻說:“我們是老百姓,就該繳費,就該接受檢查。”

他不爭風,不吃醋,不攀比,平靜而真誠。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卻讓我至今還感動。我感動什麼呢?現代商品社會的時尚,是削尖了腦袋爭特權,炫耀特權。一個有辦法用錢能買到特權的人,卻用錢買回做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尊嚴。

我想戴喜東可能是千萬富翁了,在鄉裏又做了那麼多的好事,無論走到哪裏都會受到尊敬。誰料他的心態卻極其平靜、正常,仍能以百姓般的平常心論天下事,究天下理,容天下物。

也許眼下的普通老百姓倒不一定都有這樣的平常心了。

戴喜東何以精神能夠內守,既富於理想,窮於開拓,又不居功自傲,能超脫自怡,心靜神清呢?

有不少曾相當優秀的企業家,因個人收入和為國家創造的價值不成比例而心態失衡,特別是在仕途上如果再受到壓製,或臨近退休的時候沒有滿意的歸宿感,就容易意氣用事,挺而走險。或攜款外逃,或暗渡陳倉向境外轉移資金,或直接揮霍浪費、貪汙受賄,或讓親屬開公司,化公為私

當下中國有許多名牌產品還沒有經受過“換代的考驗”——即豎起名牌的第一代創業者退休、下台或死亡以後,名牌還能不能保持下去?

三魚公司上上下下似乎沒有這種優慮。

戴喜東的兒子戴吉隆,是兩年前畢業於工業自動化專業的學士,現在是拔絲車間的主任,同時還兼任公司總經理的助理,也就是跟他父親學徒,做一些輔助性的管理工作。他外表清俊,說話辦事信實暢達。下麵的員工對他的評價是:“心善,很仁義,但沒有他老子那麼強。”

戴吉隆的妻子是學電的,還在讀研究生。看這一對年輕人精勤修業的架勢,三魚不愁沒有後勁。

很多三魚的職工,也對戴喜東以後的三魚公司持樂觀態度:三魚這塊牌子貨真價實有我們一份,盡管每個人的那一份大小不等,但每個人的那一份都在不停地增大,還可以子子孫孫傳下去的。我們有董事會,有股東大會,不會輕易讓人斷了我們兒孫的財路。

戴喜東的孫子才1歲多,正是讓當祖父的心醉的時候。可想而知這位老夫子的精神裏為什麼會有那麼一種寧靜的自慰了。無論是生活還是三魚事業,都讓他感受到了一種烈烈揚揚地向前湧動的生命意態,於是這個富翁卻獲得了應該是屬於普通人的生活樂趣和幽默感。

1998年2月

疲勞

我思念一個人。

這是那種沒有親情、沒有友誼、沒有愛戀的成分,純粹是一個陌生人對另一個陌生人的思念。

在一個特殊的場合,我知道了他的存在,他也知道了我的存在,卻沒有說過話,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甚至算不上認識。可我就是想念他,這份想念自然而悠長,有時淡得快要把他忘記了,有時又強烈得讓我感動。

以後看過一個現代人攝影展覽,才知道他叫莫毅,是位獨具匠心的攝影家。他為了拍到現代人真實的麵孔,了解擁擠在大街上的城市人到底有著怎樣的表情,他把相機扛在肩膀頭上,讓鏡頭朝後,他不瞄準,不選景,就這麼一邊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一邊漫不經心地撼快門……可想而知他拍出的照片有多麼地真實和怪異。

當一場事故在始作俑者極力推誘責任,拚命想洗刷自己的時候,他沒有溜掉,默默地承擔了應該他承擔的那部分貴任。別人見此又把許多不該他承擔的責任也推到了他的身上,他仍是默默的,沒有申辯。那些原本負有更大責任的人,沒有感激他,沒有為他抱不平,順坡下驢地都走了,隻有他為此丟了飯碗……

此後五六年沒有見到他。我想念他卻無法找到他,他沒有單位,又不知他家住哪裏……後來打聽到一個消息——他去了西藏。他曾在西藏足球隊踢過九年前鋒,認為西藏也許更適合他的生存,到那裏找一個飯碗會容易些。我猜測可能還有一個原因:在西藏能拍到許多奇特的照片。

前不久在大街上意外地撞上了莫毅——就像許多莫名其妙的臉孔撞上了他的鏡頭一樣。是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使這個世界變得擁擠和狹小。他的樣子太怪了,走在大街上會招惹得人們不可能不注意到他。我卻不敢斷定就是他,在我的記憶裏他是相當年輕的,眼前的這個莫毅像一位老者,蓬鬆的長發由額頭向上向後舒卷,似乎比頭發還更長更密的胡子由嘴巴四周向下垂掛,剩下中間一塊不大的光潔的地方,都是棱角。他瘦得很厲害,臉上無法藏住的想笑卻笑不出來的深深的陰鬱,讓我心頭一擦。

隻有大難或大病才會使人這般的走形和委頓。

他告訴我這還算有了點起色,因為碰上了一位看來是能夠救他的神醫。如果是在一個月之前碰麵,我真會像撞見活鬼一樣被他著著實實地嚇一大跳——莫毅不再像以前那樣內向少語,病體是靈魂的監獄,渴望朋友,渴望傾訴。他講自己有五年時間不能在夜晚正常的入睡了,他害怕夜晚,天一黑大腦就緊張,反複地沒完沒了地想一些無聊的無頭無尾的事情。無法用看書或做別的事情來排遣,打開書是一片密密麻麻、模模糊糊的文字,不能一行一行地閱讀,即使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的點著都不行,視力無法盯在一個點上……這樣度過了近兩千個夜晚,太漫長,太難熬了。除去嚴重失眠,他還肚脹,拉稀,心髒間歇,跳幾下就會停一下,他擔心不知什麼時候會永遠地停住,再也跳動不起來了。他一天不漏地連喝了兩年的中藥湯,看遍了專家門診,誰也說不出他得了什麼病,可他就是覺得生不如死,知道自己已經被黃土埋到脖梗了……

我問他後來碰見的這位神醫可曾診斷出他得的是什麼病?

“疲勞綜合症。”

“是勞累過度,’你不該長期在西藏流浪……”

他緩慢地晃晃頭,仿佛搖動過猛了他那顆毛蓬蓬的頭顱會裂開一樣:“在醫學上稱作疲勞,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勞累過度,如果用力學上對疲勞的解釋,你也許會聽得更明白些。人是一堆由軟件和硬件組成的靈物,在周期性交替變化的應力作用下,內部構件會發生脆弱性斷裂。一般是發生在有缺陷和應力集中的地方,先是局部產生裂紋,裂紋逐漸擴展,直到全身心崩潰。這些年我並沒有累著自己,連個正式的固定工作都沒有,想讓自己勞累過度還沒有那個條件。”

我說:“也許是心累造成的精神疲勞,軟件產生了裂紋,導致硬件出毛病。”

“可你說剛出生不久的嬰兒,八九歲的小學生,他們是被嬌寵的小皇帝,心裏能有什麼負擔?也照樣得疲勞綜合症。”

疲勞誰沒有過?但疲勞變成一種靠休息恢複不過來的疾病,我以前確實未曾聽說過。病人喜歡談病,自己得了什麼病似乎就精通什麼病。

疾病使人萎縮,病人又都喜歡擴大病情。他疲勞了,似乎滿眼都是疲勞者,連整個世界也跟著萎縮了。

莫毅的變化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一個曾經是足球運動員的攝影師,是怎樣疲勞成這個樣子的呢?而病得越重,好像離自己的靈魂越近……

但是,我不能同一個惹得路人頻頻回頭的病人,長久地站在大街上談疲勞……

他邀我到疲勞綜合症治療中心去看一看,會一會那位被他稱為“神醫”的周酉津大夫——不止這個建議本身有趣,莫毅的神情也嚴肅認真得讓我無法拒絕,一再強調,我看過之後一定會有所觸動。我不能掃一個我曾經想念過的人的興。

那次在街頭和莫毅分手後不久,我找到了坐落於天津大學校園內的疲勞綜合症治療中心。這樣一個診所,為什麼設在大學裏?莫非知識分子容易疲勞?或者患此疲勞症的較多?就像驗證我的猜測一樣,第一個引起我興趣的病人正是天津大學的學生。

病友們稱她小任,是位湖南姑娘。她不同於莫毅,沒有經曆過坎坷,從小學一年級就成為尖子生。獲得過各種各樣的獎勵,到高中二年級時已經參加過五次全國中學生數學競賽,拿過三個第一名,兩個第二名。是家長的心肝寶貝,是學校的驕傲,她到哪裏都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在她的生活裏從來不缺少鮮花、笑臉和掌聲。她諸多理想的第一步是上清華大學——沒有人懷疑她還會有實現不了的理想。這個世界是為少數天才準備的,他們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小任正巧就是這樣的天才。

進入高三以後她漸漸地變了,這變化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樣發生的……開始的時候是上課無法集中精力聽講,她是好學生,知道上課應該集中精神和怎樣集中精神。現在卻成了比登天還難的事情,精神越是想集中,就越渙散。越是想學哪一門功課,就越是學不進去礦、她強迫自己坐直了身子,眼睛盯著老師或課本,但眼睛看不進去,耳朵聽不進去,連五分鍾也堅持不了。越是知道不能幹,不該幹的事,越是控製不住地要去幹,譬如看小說,睡覺。她一個人仿佛分成了兩半,還有一個她,長期受壓抑,現在卻起來造反了,處處跟這個神童的她作對,拆她的台。她變得脾氣暴躁,跟老師頂嘴,跟同學吵架,吵過後她也後悔,但後侮的勁兒還沒有過去,為一點全不值得的小事又爆發了新的爭吵。

老師和同學們理所當然地認為她驕傲了。學校為了保住她這個尖子,給她換了老師,她在心裏告誡自己跟新的班主任可不能再吵了,幾乎就在這告誡的同時又跟新的老師鬧起來了。應該說她自己比家長,比老師都更著急,更痛苦,她知道自己在一天天地身不由己地往下滑,滑向哪裏她不敢想。她不知道該怎樣向父母和老師解釋。她說不清楚,即便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甚至到高考臨近了,她仍然不能集中精力複習功課,她想到過退學,也想到過自殺……已經自暴自棄了。所幸她以前的底子打得牢靠,居然被天津大學錄取了,這是她沒有想到的。開學後想重新振作精神,卻做不到,學不了新的知識,舊的知識卻在急劇忘卻,居然看不懂自己在中學裏的答卷,寫病假條不會寫“感冒”兩個字。到了這步田地她隻能休學。

現在,從家庭到學校都不再懷疑她有病。可她有什麼病呢?能吃,能睡,身體似乎比以前還壯實了好多……

別的醫院治不了的,連病人自己也不知道是得了什麼病的,就都投奔到疲勞綜合症治療中心來了。

周末,正在上大學的女兒回家來,我將小任的故事講給她聽,意在提醒她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學會放鬆,特別是精神保健。

她聽得很認真,卻沒有多說什麼。回到學校向同宿舍的女孩子們複述了小任的遭遇,那些女孩子又向更多的同學重複這一故事……直到女兒向我打聽小任現在怎麼樣了,以及如何治療疲勞症,我才知道在她們班上居然掀起了一陣對疲勞症的討論。我問她,大學生們為什麼對疲勞症這麼感興趣?

女兒說:“同病相憐歎。”

“難道你們都認為自己也有疲勞症?”

“或多或少都有一點,也許還沒有到小任那麼嚴重。”

嗚呼,現代大學生們還處在吸收知識的階段,尚未投入工作為社會做出貢獻,就已經疲勞了?

感到疲勞的又豈止是大學生,我在周大夫診所裏還看見了幾位確如莫毅所講的10歲以下的孩子,他們不願意說話,甚至不願意抬起眼睛看看周圍的生人或新鮮事,對外界失去了孩子應有的好奇心,像小老頭一樣一有空就躺下或聾拉著腦袋將身子靠在什麼東西上。他們原本都是喜歡玩耍的,大人們把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強加給他們,隻督促他們學習,怕他們貪玩兒。現在好了,再想叫他們玩兒,他們已經沒有興趣,抑或說是沒有力氣了。

有個姓劉的病人,臉腫得像磨盤,他自己講販過幾年魚,以後又炒股票。前年得了個兒子,到了該說話的時候不會喊爸爸、媽媽,倒會說股票、漲了、落了等一些嚇人一跳的詞句。

這大概就是“胎教”的結果。嬰兒說出炒股票的術語固然像妖怪一樣嚇人一跳,倘若一出生就能背誦唐詩,或是能唱歌,就是好事嗎?

現代人真是在娘肚子裏就已經坐下了疲勞的病根,似乎凡生命皆有疾病。

一旦降生到這擁擠的世界上來,還要繼續奮鬥、競爭,麵對汙染,腐敗,坑蒙拐騙,勾心鬥角,周圍都是病人,你又怎麼可能不疲勞,不染上一種病!不要說是人,就是蔬菜、水果,哪一片葉子,哪一個果實,不被蟲子咬得傷痕累累?

我得承認,來到疲勞症診所真地受到了觸動,開始思索現代人的種種疲勞現象……

周大夫診所裏的一位女病人,是副研究員,曾被疲勞症折磨得幾年下不了樓,吃什麼吐什麼,什麼都不吃就吐綠水,臉上瘦得隻剩下兩個眼珠了。不要說她自己覺得活著是受罪,就連旁人看著她,也覺得這樣活著比死去還要難受。因此她經常想快一點結束自己的痛苦,是很自然的事情,卻苦於搞不到能成全自己的藥物。她想到過上吊,但無法把圈套拴到高處。後來想跳樓,硬是爬不上窗台——連死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就是疲勞症!

所有這些其他大醫院醫治不了的,又查不出病因、叫不出病名來的,周酉津大夫都接受下來。

就這樣他成了莫毅的救星和偶像——救星最容易成為偶像。

他是怎樣贏得了一個天不怕地不怕、親手砸爛過偶像的人的信任和崇敬呢?

還不隻是莫毅,其他病人也都把他當做了生的希望。爭著向我述說周大夫的無量功德和醫術如何如何高明,挽救了多少多少被大醫院判了死刑的生命……他們講的最多的是在別的醫院看病都是大夫間你得了什麼病,然後根據你自己敘述的病情給你開藥。在這兒是周大夫告訴你,你得了什麼病,他嘴裏從來不說你的病沒治了、沒救了,似乎沒有他治不了的病。他50歲上下年紀,白淨臉,氣色紅潤,永遠掛著令人信賴的微笑。

他修煉得真好,他的狀態就是疲勞綜合症治療中心的活廣告,好像他是永不疲勞的。而且是疲勞的克星,自身的健康就是一個行醫者的雄厚資本。中國的醫生一般都不喜歡多說話,莫測高深,對陌生的病人更加上一份不耐煩,病人問十句未必肯答一句。碰上像周酉津這樣的大夫,對病人總有一副好心情,有間必答,不間也講,這本身就有著巨大的治療效果。

我感興趣的不是有關周酉津的神話,而是他怎樣克治勢如瘟疫般蔓延的疲勞症……沃登當我近距離地觀察周大夫時,發現他具角、前傾的頭發,上麵是黑的,下麵新生出來的是白色的,再過幾個月,如果不染,就會滿頭白發。額頭,眼角全是細碎的皺紋——我想起莫毅對疲勞的解釋:先是局部產生裂紋,裂紋逐漸擴展,直到發生斷裂。周大夫也有他的脆弱之處,也有他的疲勞性。

——一個喜歡多嘴多舌的病人悄悄地告訴我,周大夫的父親剛剛因為自己的老房子拆遷安置不當,投河自盡了……周酉津也是肉體凡胎,也有七情六欲,也同樣生活在這個容易染上疲勞症的社會環境裏。

我請教周大夫,疲勞症是怎樣發生的?

他說是大腦深層紊亂。美國有500萬疲勞症患者,日本每年有1萬多人死於此病。疲勞不單是身體狀況的間題,更多的是精神狀況出了偏差。所以它才更危險和更可怕。

進入電子時代的今天,因勞動強度過大而體力不支、被活活累死的人越來越少了。現代人一方麵抱怨身體清閑得常年沒有機會出汗,一方麵又大麵積地染上程度不同的疲勞症,生活到底是怎麼啦?

忙人疲勞,閑人也疲勞,成年人疲勞,孩子也疲勞,失意的疲勞,春風得意的也疲勞,現代人大腦發達到紊亂的程度

我自那次禮節性地到疲勞綜合症治療中心了解了一點情況之後,就再也沒有去過。隔了相當長的時間,突然接到莫毅的電話,請我去看他的攝影展。

“你能辦攝影展,莫不是把病真的治好了?”

“你來一看就知道了。”

他約我早晨7點半鍾到老城區的一條胡同口見麵。神秘兮兮,影展哪有這麼早開幕的,為什麼還偏要選一個很快就要拆掉的老胡同口集合?他是個古怪的人,你想要了解他,就得迎合他的古怪。

星期日的早晨,我準時趕到老城的慶豐胡同口,莫毅已經先到了,正往牆上粘貼一張紙。紙的上端貼著一張狗的照片——慶豐胡同的人一看都知道,這就是他們胡同裏老李家養的那條長耳短尾巴狗。“狗照”下麵是攝影展通知:

“茲定於今日(4月27日)上午9時至12時,在慶豐胡同舉辦慶豐胡同攝影展覽,由衷地歡迎本胡同的居民參觀指正。攝影並舉辦人:莫毅。”

他怎麼會想出這樣的點子?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這個人又還陽了,精氣神出奇弄怪啦!

胡同的人陸續起床了,有的出來倒尿盆,有的拿著鋼精鍋去打豆漿買油條,有的什麼事都沒有就是站到胡同口伸伸懶腰,跟同胡同的人打打招呼……他們中有人上前認真看莫毅的通知,越認真看的越看不明白。更多的是掃上一兩眼,或根本連掃都不想掃一眼,擺出一副不屑的神態,似乎早就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便大聲地發著議論,相互交換著看法:

——要拆房子了,我們在這兒住不長唆。

——不是,是通知打狗的,禁止養狗嚷了好幾年啦,這回八成要動真格的了!

——不像,好像是禁止在胡同裏放風箏。

——不對,是查衛生的罰款單。

——你們都說錯了,是賣狗皮膏藥的,專治陽痰早泄。

沒有一個人想到這是專為他們舉辦的攝影展覽……老百姓見慣了被管,被罰,被限製,被禁止,看見通知就不往好事上想。

莫毅貼完通知,我們去找吃早飯的地方。我問他:“你辦這樣的影展就是為了找樂兒?”

“也可以這麼說,我喜歡行為藝術。住在這種胡同裏的人也許幾十年乃至幾輩子,都是這麼一成不變地天天進進出出.見到的也都是老麵孔。我想帶著大家開開心,反正星期天也沒有事幹。”

我猜測慶豐胡同的人一定把他當成了怪物,或者以為他是從深山老林裏鑽出來的老道。他的氣色確比我上一次見他的時候好多了:“你的病全好了?”

“差不多啦,至少這條命又撿回來了。”在吃早飯的時候他告訴我,“治到第三個療程,我的牙眼起泡,身上出粘汗,像粥一樣粘的汗,然後就大吐不止,直吐了三天,吐了兩大桶黑藥湯,裏邊還有不少藥渣。吐過之後自己就感到一天天地好起來。可見以前喝的那些藥湯子,不僅沒有治病,反而在我身體內部鬱積成‘種病,錯誤的治療比疾病更厲害。奇怪的是那兩大桶藥湯和藥渣是從哪兒來的?我是說它確實是我以前自己喝下去的,但那麼多東西平時又藏在什麼地方?怎麼會好幾年不吸收,不排泄?再說我的肚子裏也絕對盛不下那麼兩大桶藥湯子。”

這有點玄,我將信將疑:“周大夫怎麼解釋?”

“他說是‘時空蜷縮’。你還記得那個生了個孩子不會叫爸爸,卻會說股票兩個字的個體戶嗎?治了兩個療程之後身上出現了臭魚味——要知道他在6年前就不賣魚了。”

我不再懷疑莫毅的話,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已證明周大夫的治療有效。但對所謂的“時空蜷縮”總覺得不可思議。

記不得是哪位哲人說過大致這樣的話:從前,當宗教強大而科學弱小時,人們錯把巫術當醫術。如今,科學強大而宗教弱小,人們又錯把醫術當巫術。

莫毅勸我應該再到周大夫診所裏去看看。我沒有馬上答應,上次看過之後給我的印象太強烈了,以至於看見誰有點不對頭就認為人家得了疲勞症……

我們吃完早飯又回到慶豐胡同,我幫著莫毅把照片粘貼到牆上,照片都是黑白的,拍的也都是慶豐胡同的人和景物,應該說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攝影展覽。這回,胡同裏的居民們,可以從從容容地觀賞“西洋景”了——

他們不理解莫毅為什麼要拍這些照片?城市裏好看的景致很多:公園,大商場,竟相拔高的現代建築,花樣翻新的立體交叉橋……哪一處不比這個鬆散髒亂的慶豐胡同更值得拍照。一定是有人出錢,給老慶豐胡同留資料,將來拆掉以後蓋新樓,好作為分房子的依據。

住在這兒的年輕人恨不得馬上就搬走,老年人卻不願意離開自己的胡同,哪怕它陰暗,潮濕,肮髒。

我站在人群裏聽著他們發出各種各樣的議論……最快樂的是胡同裏的孩子們,他們先是你推我操地看照片,然後就在照片下麵打鬧嬉笑,像過年一樣興奮。

住在這種胡同裏的人,屬於城市裏比較貧窮、文化水平比較低的一個階層。看上去卻沒有絲毫疲勞症的跡象。

——這難道就是莫毅辦攝影展所追求的效果?我心裏一直在揣摩這個怪人,他現在已是周酉津大夫的信徒,此舉莫非和預防或調查老百姓的疲勞症有關?

1997年5月

看佛是緣

鋼都的佛緣

遼寧的朋友邀我去鞍山,看世界上最大最奇妙的玉佛——我答應得非常痛快。答應後又對自己的答應產生了一些奇怪的聯想,世界上還有許多美景勝地,當有人向我發出邀請時,由於客觀和主觀上的種種原因不得不拒絕了。一個人終其一生也不可能認識世界上的所有人,更不可能遊遍世界上的所有名勝古跡。因此,生活中必然要有拒絕和接受。接受了,就是緣,就見到了該見到的一切。拒絕了,就失去了一次結緣的機會,什麼也看不到。一生能結識哪些人,見識哪些地方和風物,不能不承認是一種緣分。

如此說來,我是和鞍山的玉佛有緣呐。

其實,我在答應的時候憑的是最先接受到的一個最強烈的信號——鞍山。緣分有根,無論拒絕和接受都有因,我不拒絕鞍山是因為我骨子裏的“工業情緣”。再往深裏說我還不是衝著鞍山去的,奔的是“鞍鋼”——鞍山鋼鐵公司。以前我去過幾次“鞍鋼”,盡管“鞍鋼”是在鞍山,去“鞍鋼”就等於看到鞍山,可就是對鞍山沒有留下什麼印象,對“鞍鋼”卻印象深刻。總覺得“鋼”大於“山”,“鋼”重於“山”。

我們是下了“沈大高速公路”拐進鞍山市的,走的不知是不是鞍山的主要街道,隻覺得兩旁具有高文化品位的現代建築不多,馬路散亂不潔,道邊在挖溝,抑或是在拓寬,飛揚的塵土一下子就把外來者的所有興致都打沒了。但這並不是鞍山獨有的氣象,天津一下子挑開了八條主幹道,天津人進出天津市也如同進入了灰沙彌漫的八卦陣,不知會在哪兒被塞住。一上海人在《文彙報》上撰文抱怨《馬路拉鏈何時能拉上》。可見從南到北,今年時興對馬路大開膛。建設是好事,為什麼我們見到的老是拆,老是挖,老是建,怎麼就沒有幹幹淨淨的建好了的時候呢?

我對鞍山的感覺是複雜的,這裏曾經是中國鋼鐵工業的聖地,誕生了(鞍鋼憲法)——一個企業能產生一部憲法,這在世界上也是絕無僅有的,在長達半個世紀的計劃經濟時代,“鞍鋼”為國家做出了無可估量的貢獻。它的設備可曾老化?工藝有沒有落後?廠房是否陳舊?潛力還有多大?一下子被推上競爭激烈的各奔前程的市場經濟,能挺得住嗎?現在的“鞍鋼”還是中國的“鋼老大”嗎?無論如何,國家和人民不會因進入市場經濟而忘記曆史,忘記“鞍鋼”曾經做出過的巨大貢獻吧?

——我的腦子裏在搜索過去來“鞍鋼”的印象,希望能提煉出新的感覺。朋友們卻不停地興致勃勃地向我介紹關於玉佛的種種傳說。仿佛鞍山的特點,鞍山的驕傲,不再是鋼鐵,而是玉和佛。我們來的時候並未特意挑選日子,到了鞍山才知道這一天(6月7日,農曆五月初三)正好是“大佛節”。眼下的中國已有幾百個節日,一天過一個節還過不過來,我不知道是否有個“鋼鐵節”?但我想重遊“鋼都”卻趕上了“大佛節”,也許不僅僅是我們這一行人跟佛有緣,“鋼都”是不是也開始在結玉緣和佛緣?

話題轉到佛上,朋友們爭相述說圍繞著石佛和玉佛所發生的種種傳奇故事……

——鞍山以東20公裏,有座千山,又名千朵蓮花山。重巒疊障,千峰競秀,層疊藏五寺,霧積籠諸佛,有“無峰不奇,無石不峭,無寺不古”之譽,乃東北三大名山之一。這樣一處著名的旅遊勝地,成年累月遊人不斷,直到去年才意外地在山上發現了一尊高達70多米的石壁彌勒大佛。神態生動,維妙維肖,立刻轟動四麵八方。這彌勒佛是怎樣生成?何時生成?也許大佛在千山已經坐了幾千年乃至幾萬年了,以前為什麼沒有發現?是機緣未到?那麼現在石佛、玉佛同時在鞍山出世,將預示著“鋼都”會有什麼樣的機緣呢?

在農曆六月十九日——觀世音的成道之日,佛、道兩界為巨型石壁彌勒坐佛舉行開光慶典。當時天晴日朗,卻在西南方的天空出現了真切的“七色彩虹”和“彌勒、觀世音的白色雲圖”,漫山遍野的善男信女立即跪倒膜拜。“雜俗人看離世境,孤高僧坐覺天低。”就這樣,大佛帶著種種不解的神秘來到了人間……

玉緣

——1960年7月22日,以出產岫玉著稱於世的岫岩,縣玉石礦,發現了一塊巨大的美玉,具有深綠、綠、淺綠、黑、黃、紅等六種顏色,潤澤明麗,色彩斑斕。且質地細膩,通體無雜質、無斷裂、無貫通的紋結,屬於特等玉料,是有史以來稀有品種,堪稱稀世珍寶。此玉高4. 1米,寬5.88米,長2.95米,重260.76噸,比在緬甸發現的世界上最大的玉石大8倍多,當之無愧是世界新的“玉石之王”!北京有一兩噸多重的玉器,外商出價6億美元,尚不能賣,此“玉石王”當是無價的國寶了。當年周恩來總理曾下文件、派專家、撥經費,三令五申要保護好“玉石王”,待技術條件具備了就請它出世。孰料“玉石王”在山裏一埋就是30多年,一些雞鳴狗盜之徒,起初想打它的主意,據傳凡動了手腳偷玉的人,立遭報應,無一有好下場。“玉石王”被當地老百姓神化了,沒有人再敢動它的腦筋,甚至在“砸爛一切,橫掃一切”的文化大革命中,也沒有敢傷“玉石王”的一根毫毛。當帕岩縣劃歸鞍山市管轄以後,市政府決定請“玉石王”出山,駕臨鋼都“成佛”。

——帕岩老百姓卻跪留“玉石王”,怕玉王一走,從此帕岩無玉。玉王也果然有情,運玉指揮部動用了6輛大拖車,4輛大功率的坦克車,近百輛汽車,鴨蛋粗的鋼纜生生給拉斷了,玉王卻紋絲不動。10月下旬的帕岩地區,雨季早過,冬季未到,本應晴朗幹燥,卻連續數十天雨雪菲菲,陰晴無定。運玉大軍一出動夭就下雨,他們一收工雨就停。

後來政府出麵說服了當地老百姓,不能讓“玉石王”長年埋沒於土下,任其風化耗損,要實現周恩來總理的遺願……當然,政府運走玉王也一定會給帕岩人以應有的補償。老百姓轉優為喜,開始給玉王燒香磕頭,殺雞宰羊,玉石礦的山坡上血流成河,人們跪送“玉石王”。總指揮陳樹慶對空鳴槍開道,玉王穩穩地起動了。這樣一尊龐然大物,而且不能磕不能碰,不能有任何閃失,沿途要經過大小橋梁涵洞16座,跨越大河5條,山嶺4座,其他11礙240處,總共行走170多公裏,隻用了8天時間就運到了鞍山市。按起重的慣例,長途運送這樣的大件允許死幾個人,傷多少人……但玉王得大自然造化之神功,在大山深處不知經曆了幾萬年,也許是幾十萬年,“天地精華,實生瓊玉”。豈是其他俗物所能比?人護玉,玉也護人,一路上玉和人都平平安安,毫發無損……

外出旅遊就是希望能聽到傳奇,感受驚奇,看到神秘不解的現象和事物。登峨眉,誰不想見到佛光?上九華山,誰不想一睹肉身菩薩的真麵?

到了玉佛閣,跟在鞍山市內的感覺又不一樣,天地潔淨,滿眼翠綠,頓覺神清氣爽,“峰奇乍若逢高士,境別渾如讀異書”。

將世界最大的玉石,雕刻成世界最大的玉佛,玉佛落座的玉佛閣是中國目前最高大的佛殿,雕梁畫棟,氣勢沉雄。背後峻嶺千山龍脈,峰頂似龍頭,遠去的群山則如龍尾勁甩。佛院兩側都有青山護持,蒼鬆翠柏,鬱鬱蔥蔥。地勢後高前低,徐徐而降,前方遠闊、敞亮,高俯一片綠水……奇玉、大佛、勝境,結合得異常完美和諧,堪稱“三絕”!

我走進玉佛閣,猛然一驚,眼被震懾,心被定住,周身湧蕩著突然麵對偉大的事物和匪夷所思的奇跡所產生的敬服、呆癡和喜悅。我聽人們講了那麼多關於玉佛的故事,自以為已經做好了親眼目睹一件蓋世神器的全部思想準備。可是一旦見到了真正的玉佛,比所有的傳說都更偉大,更神奇,令你無法想象。因為它超越了人的想象,超越了人的敘述能力。無論你做了怎樣的思想準備,仍然無法不被震驚!

人們旅遊的經驗往往是看景不如聽景,鞍山的玉佛卻是百聽不如一見。

巨型釋迎牟尼法相,雕刻在“玉石王”的正麵。玉王是一塊多種顏色的花玉,又是那樣的寬大厚實,誰知裏麵的成色如何?各個層麵都由哪些顏色構成?色帶又怎樣分布……這一切都無法預測,無法規劃。但無論如何,佛陀的臉部可千萬不能花裏花搭的!隻有憑借設計和雕刻的大師們的經驗和運氣了。

隨著玉屑的紛紛飄落,粗糙的表皮被剝落了,晶瑩剔透,色彩紛呈的玉質展露出來,釋迎牟尼的臉部輪廓逐漸凸顯,正好刻在了一塊靈光四射、純淨無比的深綠色寶玉上。泛著近似黑色的柔光,跟佛陀在世時的本來麵色相吻合,沉鬱肅穆,大智大慧,真是佛麵天成。而頭上的金冠又正好趕在一塊黃色的玉石上,可謂金光閃耀。中國的一流佛雕、玉刻大師們都不能不驚歎“是佛自有天緣”的禪機。倘若往左或往右再偏那麼一點點,佛陀的臉上不可避免地將出現花玉的雜亂色彩!就連佛陀抬起的右手掌,也恰好是一塊明亮的淺顏色的玉,連掌紋都看得清清楚楚。

“玉石王”的背麵,雕刻著觀世音飄飄而下、救度眾生的絕代風姿。觀世音的臉也正好刻在一塊無比漂亮的淺綠色的碧玉上,鮮潤明澈,細膩柔和,蘊涵著無盡的神韻。觀世音的後上方清晰地顯現出普陀山的影像,腳下有龍鳳護駕,左部光潔的淺綠色的玉底子上,有道道長條的黃玉自然形成一個巨大的“真”字——這一切並不是雕刻出來的,而是玉王的自身存在,怎麼能不令人稱奇叫絕!

——難怪圍繞著玉佛會有那麼多傳說。神秘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現象。無法解釋的現象不等於不存在。眼下不能解釋,不等於將來也解釋不了。科學解釋不了的東西,也不等於就是迷信——科學才有多少年?佛——是一種博大精深的文化現象,出現什麼神奇的現象都不足為怪。

尤其是佛跟玉結緣——玉,最早寫成“王”,中國文化曾視玉為神,道教有“玉清仙境”,上古崇拜的最高神明是“玉皇大帝”。中國人也視玉為寶,古人用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將玉作“六瑞”,以期安邦治國。秦始皇將國命係於一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傳國玉璽上。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裏,更多的是視玉為友、視玉為美、視玉為德,(說文解字)稱玉有“五德”,孔子說玉有“十德”,清代著有《玉德頌》。以玉喻人,是高貴、優雅、美好、善良、堅貞、純潔的象征。玉,集山川之精美和人文之精美於一體。連一個玉製的“癢癢撓”都稱為“玉如意”——即“遇如意”。玉者,遇也——機遇、奇遇。玉可如意,人有奇遇,地有機遇。

又怎知,以鋼鐵著稱於世的鞍山,因玉佛、石佛的出世所帶來的旅遊熱,不會賦予鞍山以新的城市形象和新的發展契機呢?

人緣

旅遊就是結緣。

我這次借看鞍山玉佛的機會還想認識一個人——本溪的詩人、書法家王迪生。此公古詩詞的功力深厚,精通名字學,曾賜給我書齋的名號並親筆題寫。凡有人請我為他們的公司、酒店、孩子命名或題詞,我就推給王先生,他有求必應,從未拒絕過。我們神交已久,還未見過麵,這次約好在沈陽碰頭。一見之下,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輕得多,身存古風,是謙謙君子。

王先生又帶來本溪的女作家趙雁和非常年輕的書店老板劉永斌——當今,在連鎖百貨店和餐館盛行於世、而書店萎靡不振的情況下,他已經擁有兩家書店了,還準備再開幾家連鎖書店。厲害吧?中國也正在逐漸地變為“年輕人的天堂”。

劉永斌又介紹我認識了篤信基督的年輕企業家馮凱夫婦,別人說他們發了大財,可他們的衣著、作風非常樸素,自己的住房讓給了員工,那天晚上他們兩口子還不知道去哪兒安歇呢?在近兩個小時的交談裏,他們的話題就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宗教,從他們的敘述中我得出了這樣的印象:當他們全身心為工作為他人的時候,可隨時感到上帝與他們同在,能夠遇大難而不死,用50萬元幹了需要用200多萬元才能完成的事業……當他們為了遊玩、為了個人的私利而祈求上帝時,上帝並不跟他們同在。

還有本溪的一位奇人——賈元勳,以自己的神技為所有找到他或他碰到的人排難治病,卻從來分文不取。最早向我介紹鞍山玉佛的就是他,此次率領我們去鞍山看佛的也是他。本溪似乎是片神奇的土地,出了不少神奇的人物。參與為玉佛閣選址的亢亮,身為天津大學建築係的教授,同時又精通堪輿術,被許多地方的政府、企業請去看風水,測地勢。這位亢教授也是本溪人。

在沈陽、本溪、鞍山三方麵的朋友們事先約好的集合地點,我們又結識了鞍山市婦聯主席李素榮。可以想象,婦聯主席大多是熱情爽朗、樂於助人,富有調度指揮能力的女性。進了玉佛閣,李素榮不知從什麼地方請出了運輸“玉石王”和修建玉佛閣的總指揮陳樹慶,陳樹慶可是大忙人,平時見他比見玉佛還難。由他來講解玉王成佛的故事,讓我們既飽眼福,又飽耳福,這是多麼好的緣分!

何況他本身就帶著一種神秘的色彩——起重運輸工們都知道,被繃斷的鋼纜抽到身上,不死也傷,抽至心眼上腿斷與抽到腰上腰折,抽到頭上氣絕。陳樹慶就曾被繃斷的鴨蛋1粗的鋼纜抽得在地上滾了一溜跟頭,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什麼事都沒有。是佛在保佑他,還是“玉石王”在護衛他?他此生能把玉王請出大山,雕刻成佛,可謂既有玉緣,又有佛緣。他麵色黑紅,耳垂碩大,前額開闊光潔,閃著柔柔玉光,還真有點金剛模樣。

玉佛讓人看不夠,也讓人想得很多,說得很多。:我們在下麵看了,又到上麵轉著圈兒的看,舍不得走出玉佛閣。到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在大門外麵又碰上了鞍山市作家協會的主席文暢,和生產中國名牌小水泵的海城企業家戴喜東——這位戴老板也是,位信人,據說眼下很有,批企業家,以能逃稅、抗稅為本事,為光榮。戴喜東領導的200多人的企業,每年卻給國家上繳1000多萬元的利稅,他還在全廠職工大會上發下誓言,在他退休前要讓每年的利稅達到1億元,讓每個職工都能買得起汽車……

此時我環顧四周,發覺我們這支參觀的隊伍變得龐大了,而且都各有特長,非等閑之輩。在玉佛麵前,在因看玉佛而偶然碰麵的這些朋友麵前,你會感到自己的普通,感到現代社會也應該吸收佛陀的智慧:善待一切生命,每一個生命都是一種奇跡。

旅遊是緣。來參玉佛,卻結下了這麼多人緣兒。愉快而美好的旅行,就是要有一係列的奇遇——遇奇景,遇奇人。遊曆東西南北地,結交東西南北人。為此我感謝鞍山的玉佛,感謝為促成此行的東北的朋友們。

1997年7月

半年時間能幹些什麼

現在居然還有這樣的人——

年齡隻有33歲的張鎮,已經是天津市家具公司的副總經理兼總工程師,負責整個家具行業的技術和銷售業務。隻要沒有大的意外,他謹慎小心地坐穩眼前的位子,其前程就無可限量,誰都難說再過5年或10年他會坐到什麼位置上,到那時他不過才40歲上下。一般說來少年得誌的人大都少年老成,張鎮最大的特點是不愛說話,不能不說他是個穩當人、然而他又是個有蔫主意的人,穩中有翠,呐言而敏銳。家具公司下屬有個家具五廠,這是一家名頭相當響亮的老廠,近兩年卻市場萎編,產品積壓,效益急劇下跌。於是穩而舉的張鎮,請命到家具五廠當廠長——這份勇氣和責任感已經難能可貴了,他卻還有更絕的,把自己每月1480元的工資強行降為680元,這個數剛好能夠維持他和家人的基本生活需求。

在當下以千方百計地給自己撈錢為時尚的時代,張鎮這種臥薪嚐膽式的決絕,不成功便成仁的勇壯,不能不令人驚然動容!

——這事發生在半年前。我聽到這個故事後立刻放下正寫了一半的一部中篇小說,跑到家具五廠采訪,一定要見見張鎮這個人。

半年的時間太短促了。而改造一個老牌國營企業又太難了。從中央到地方,“大抓、狠抓、紮紮實實地抓”了許多年,無數高人、能人、要人出了多少高招、絕招、壞招、損招,又收到了多少成效?我被感動的是張鎮的精神,對他在半年的時間裏能讓家具五廠的麵貌有多大改變並不抱太大的希望。也許我們在生活中失望的太多,才變得疑慮多,以至對許多美好的事物也都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張鎮不同,他自斷後路,隻能進不能退,為了企業和自己的生存,分秒必爭,6個月好像幹了6年的活兒。用五廠工人的話說:

他“離了一次婚”——徹底了斷了一樁已經有名無實、有害無益的合資項目,清盤子算賬,不再相互拖累’卸下包袱後輕裝行走,各奔前程。

又“結了一次婚”——和香港大福公司合作,生產板式可拆裝家具,到明年合作項目全部完成後,僅此一項年生產能力就可達6000萬元—8000萬元。而眼下五廠的全部年生產能力不過是1000多萬元,可謂是升級換代般地提高。據傳大福公司財大氣粗的女老板極富傳奇性,她挑選合作夥伴,不怕對方窮,不怕對方虧損,隻看對方的頭頭是不是個有頭腦能成事的人。她相中了張鎮,張鎮也相中了她。

“生了一個兒子”——建立一個封閉車間,按合資企業管理,實行獨立核算,安裝了實木家具生產線,產品一問世便填補了市場的空白,立刻被列為九六國家重點新產品。國家的重點新產品並不都是國家科研部門研製出來的,誰幹得好誰就成了國家的重點。張鎮還開發出20多種新產品,將陸續投放市場,他的“兒子”們會接連不斷地一個一個茜一群一群傲十下夾……

“找回一個兒子”——個原屬於五廠的門市部,由於曆史的原因長期被別人占有。張鎮用法律手段將其收回,裝飾一新,成了五廠產品展覽和銷售的窗口。

這一係列舉措自然會帶來豐厚的經濟收益,五廠下滑的趨勢被止住。又豈止是不再下滑,可以說是生機勃發,人心大振,企業恢複了活力和自信,五廠的人也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和力量。

這不就把一個老牌的國營企業保住並救活了嘛!

我說來很容易,其實很難。難在不容易找到在現存的經濟體製下能夠無私無畏、敢於舍身請命和企業共存亡的人,而且這個人還要有足夠的智慧和能力,找得到適合自己企業的辦法和出路。像張鎮這樣的“翠頭”再多一些就好了。

1997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