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個世界,但看跟看大不一樣。人們叮囑要格外注意一件事情的時候喜歡說:“要用心看。”看明明是眼睛的事,為什麼還要用心呢?看的時候用心不用心,有心跟沒有心可大不一樣——看見蘋果從樹上掉下來的人很多,唯牛頓看出了一個“萬有引力定律”,因此改變了人類對世界的許多看法。牛頓的“心”體現了一個天才的敏感和學識。
中國的海外遊記作品,也到了該“用心看世界”的時候了。
1997年8月
文化的位置
沈陽大文化書局邀我在去年立冬後的第3天,在該書局舉行一次簽名售書活動。發出這一邀請的是多年的朋友,我無法拒絕。天津一位非常熟悉圖書市場情況的朋友得到消息後力勸我取消這次活動。理由有三:一,東北天氣太冷,市場進入淡季,非不得已誰願上街挨凍?你的小說和散文又不是人們生活必需品,當今社會能有多少文學狂熱分子會冒嚴寒上街去買你的書呢?二,簽名售書一般都在位於鬧市區的大書店進行,聽說這個沈陽大文化書局並不很大,且地處沈陽鬧市之外,你冒的風險太大了,在軍事學上這叫犯了“兵家大忌”。三,如今作家簽名售書已不新鮮,前不久在北京的書市上,工作人員得舉著喇叭到處吃喝,某某作家在此簽名售書,歡迎大家來購書簽名。作家和文學已淪落到當街叫賣的地步,你又何必去自尋難堪!
自1982年以來,在朋友的鼓動和安排下我不知搞了多少次簽名售書活動,還從來沒有碰到過冷場。嚐受一次被冷落的滋味有何不可?就像一個演員,能經得住別人的喝彩聲,也應經得住別人喝倒彩。朋友的勸告反倒激起一種渴望——渴望受到冷遇,渴望到簽名售書的那一夭無一人來買書,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尷尬?體味一下那將是什麼心態?即使那樣不也很正常嗎?和眼前的文化境況豈不更相符合?
我懷著一種近乎勇壯的輕鬆啟程了。在顛簸搖蕩中似睡非睡地度過了一夜,早晨6時到達沈陽。上午又參加了一個對話會,經濟學家和企業家的對話相當精采,到12點多鍾才結束。午飯尚未吃飽售書的時間已到,套用一句商業用語:“讀者就是上帝”,豈能讓“上帝”等我?經濟界又說市場就是戰場,隻好放下筷子先上“戰場”。國際信托投資公司的副總經理張連現先生用他的車親自送我去書局,大師級的國畫家宋雨桂兄昨天剛扭傷了腰,被夫人攙扶著一定也要到現場為我站腳助威,還有其他一些文化界、新聞界和企業界的朋友已經先到書局去了,將為我助陣。文學並不孤單,我何懼哉!
事實是文學尚未到慷慨就義的地步,我也無須表現得太悲壯。不就是簽名售書嗎?多賣幾本少賣幾本又當如何?智中沈陽大文化書局門外已圍了一片人,裏麵人已擠滿,無法按原計劃讓我坐到書局裏麵暖暖和和地寫自己的名字,隻好在書局外麵寬闊的便道上放上一張桌子,一隻凳子。一分鍾都沒耽誤,也沒等任何人講幾句話搞個什麼儀式或正式宣布,我的簽名售書便開始了。我一下車便認出了讀者,讀者似乎也認出了我,讓開一條路。我直奔那個屬於我的小凳子,坐下來便看到眼前一片手臂伸向我,每隻手裏拿著一本或三四本乃至十幾本我的書。不僅有沈陽出版社剛出版的我的散文隨筆集,還有人文、華藝等出版社出版的我的小說集。簽名就這樣開始了,開始了就無法停下來,甚至連頭也沒有時間抬一抬。不需要什麼勇氣,更不悲壯,隻是熱烈公雙腳漸漸被凍得麻木了孟,但心裏很溫暖,對沈陽和沈陽的讀者生出許多美好的感激之情。
幸好沈陽大文化書局不在市內,門前才有這樣一塊空場和剛修好的寬闊大道。書局的門正橫對著一座剛落成的立交橋。這裏不繁華,甚至可以說有點偏僻。也正是在這裏才挺立著堂皇的大文化書局的牌子,也許這裏正代表了目前中國文化所處的位置——被擠出了鬧市,但架子不倒,以自己的高規格高品位吸引著眾多的文化知音。
高品位不等於鑽進象牙之塔孤芳自賞,大眾是文化的保存力量,同時也是文化的革新力量。文化不交給大眾,不用來提高民族的整體素質,也便失去了文化應有的價值。
我不相信文化會消亡。但眼前文化確實碰到了無文化的威脅。前不久處於上海市最繁華鬧區的南京東路新華書店能否繼續存在下去引起熱烈爭論,文化界一片感歎之聲,仿佛是文化在發出悲鳴——偌大的一條南京路,排滿子備種各樣的商店,難道就沒有一個書店的立腳之地?文化在商品經濟中也應有自己的位置,任何社會都不會不給文化留下一席之地。商界同樣也理直氣壯:文化不能靠憐憫和施舍,市場經濟優勝劣汰,書店被擠出上海的黃金地段,正說明文化的無用和虛弱。
未必。中國的商品經濟缺少不了文化品格,沒有文化的經濟是不會有前途的。即便是眼下一些新型的成功的企業,也是得益於文化的,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文化上的成功。相反,眼下倒閉的或虧損的企業,大都是因為缺少文化,素質差,聽天由命或借懂瞎撞。
可惜許多人還認識不到這一點,沒有在文化上下功夫。
有人問書局的女經理傅任,為什麼叫“大文化書局”?傅經理答得很妙:因為這裏不是小文化。我不知文化是否有大小之分,但確有文化和非文化之分。傅經理宣布自己的書局不賣盜版書,不賣庸俗不堪的劣質書,寧缺勿濫,不降格以求。可謂高文化,或者叫真文化。而她的所謂“小文化”,我猜是指偽冒假劣的文化產品——我們這個號稱有著悠久的文化傳統的大古國,當前確實麵臨無文化的威脅。前幾年鬧過一陣“文化熱”,酒文化,茶文化,穿文化,似乎中國人的吃喝拉撒皆可文化一把。我們真的有引以自豪的飲食文化嗎?還有哪一個民族像我們這樣,經常由中央下文件,三令五申,規定該怎樣吃,不該怎樣吃,待哪一級客人該是幾菜幾湯,開什麼樣的會夥食該是什麼標準,超過了標準該怎樣處罰,等等。這是會吃,還是不會吃?又有哪個國家像我們一樣每年公款吃喝要花掉1000億元,雖然上下都對這個數字感到震驚,可仍舊照吃不誤。可謂窮吃,吃窮。這是有文化,還是沒有文化?
這類的事情不勝枚舉。文化不能靠強迫命令從上往下壓,隻能從下麵逐漸提高。
從下麵看問題在上麵,從上麵看問題在下麵,上下一塊抱怨,吃著肉的和吃不著肉的都可以罵娘,正說明了文化的貧困。王爾德有言,國民的僧惡之心,文化越低越激烈。
人類創造了文化,文化也創造著人類。缺少文化或排斥文化的民族是不會有希望的,更不會成為先進的強大的民族。看看當今世界吧,所謂經濟發達的國家,往往都是文化發達的國家。而不發達地區,首先是文化落後。
我對中國的文化充滿信心,它決不會被連根拔起。盡管當下有許多人把文化的位置擺錯了。這些人經過磕磕碰碰,吃盡苦頭,仍找不到出路,最後還得來求助於文化。沒有文化上的提高和突破,就不會有真正的經濟騰飛。對一個民族是如此,對每一個人哄是如珍。服以沈陽大文化書局雖未占據一個與其名稱相稱的好位置,卻仍然受到了人們的重視。唯其如此更說明文化的重要,隻不過眼前所處的位置有點尷尬罷了。
星星之火尚可燎原,何況中國的文化又豈止是星星之火。它曾是燎原大火,照亮過全世界,燃燒了幾千年,又怎會在今天熄滅。
願一個個的大文化書局堅持發展下去。
1996年4月24日
書稀夢亦稀
許多年前,老友陳國凱先生領潮換筆,給我寄來一封用電腦打印的信,我新鮮不已,欽羨不已。讀後把那封信好好收藏起來,自己也開始忙著學電腦。如今,寫作離不開電腦了,卻輕視用電腦打印的書信——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一堆信件,先拆私人來信,在私人來信中先看手寫的書信。打印信件一概不存,閱後即毀。
將心比心,為了不遭別人厭棄,我從不用電腦寫信。
——這有點不好解釋,喜歡用電腦寫作的人為什麼不喜歡電腦寫的信呢?
也許信是一種很特別的感情載體,能給親情、友情、愛情注入一種特殊的活力。見到手寫的信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氣息,乃至對方的體溫。從字體上可以看出對方的性格、氣質、寫信時的心境。即便是陌生人的信,也可以給收信人提供想象的多彩空間,揣度寫信者是怎樣一個人……所以叫“見信如晤”,見字如見人。電腦信件哪有這樣的功能呢?它隻傳達事物性的信息,無法負載更豐富的情感內容。
有很長一段時間,書信曾幫助我了解自己的讀者群,了解當時的社會思潮和多種階層的不同心態。最多的時候,一夭可以收到200多封讀者來信,壓抑了太久的讀者像作者一樣,有著太多的情感需要傾訴,需要交流。那個時候,我幾乎又是一篇小說一場風波,讀者通過寫信告訴我他們的喜和惡,在某種程度上激發和鼓勵了我的創作。
每到年底,會積存兩大紙箱信件,挑出少數有價值的保留,其餘的在夜深的時候,抬到芥園裏的道邊上焚化,有時也用車拉到廠裏,扔進1000多度的為鋼坯加熱的煤氣爐——這個舉動被一位工程師朋友稱之為“葬信”。
現在如果不是即閱即毀,積存一年下來能裝滿兩大紙箱的一定是印刷信件,手寫的書信有兩三個大紙袋子就足夠了。這有兩方麵的原因,首先是我的作品失去了轟動效應,讀者減少,或者說已激不起讀者寫信的熱情;其次是現在的讀者都很忙,沒有事情要托,便輕易不寫信了。我現在接到的讀者來信,談藝術的少了,讓我看稿、轉稿、寫人情文章或辦其他事情的多了。前年我寫過一篇1000多字的短文(尋找悍婦》,不算編輯部,僅我本人就收到近百封讀者來信,全是托我成全文中那位副教授的婚姻。
想想我自己不也是這樣嗎?以前每隔一段時間,就集中半天或一個晚上,專門寫信,一寫就是三五十封。現在寫信的數量恐怕連那時的五分之一也達不到了。
這是為什麼呢?今後的手寫書信真的會被電話、電子郵件和印刷品所取代嗎?
宋朝劉克莊有兩句詩:“別後書稀夢亦稀,忽傳尺素到柴扉。”現在似乎隻剩下前一句,“書稀夢亦稀”,難得再有“忽傳尺素到柴扉”的好事了。
但我又不大相信,或不甘心承認世界上有一天會出現無信的局麵。
人類隻要不都變成機器人,還有情感在,就不可能不寫信。戀人間的通信不是叫“情書”嘛,有“情”就得“書”,“書”是“情”之物。於是我也認真反省一下自己,現在還給哪些人寫信,不給哪些人寫信呢?
太熟的朋友不寫信,有事沒事都打電話。太生的人也不輕易寫信——不好寫,寫不好,不寫好。信基本上是寫給那些還處在相互客氣、相互尊重階段的朋友。
還有,就是海外的朋友。大概越洋電話費太貴,有事要談或無事問候,都是寫信,而且都是手寫。我自然也是手寫回信。基於此,我才不擔心有一天地球上會書信斷絕。
寫信的人越來越少,隻會讓書信越來越珍貴。說不定有一天信會珍貴到“家書抵萬金”的地步。
1998年5月
郵情
前不久在南方的一個會議上見到一位老朋友,握手的時候他說:“子龍,接到你的新年賀卡不知怎麼我竟哭了,裏麵夾著一封短信,看著你的字跡禁不住老淚縱橫。”我心裏一陣愧疚,平時跟他聯係太少了,老先生退休後可能太寂寞了。細一想又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就說:“上個月還跟你通過電話,難道忘了?”“沒忘,可是電話能跟信相比嗎?電話我們一年總要通幾次,有事談事,沒事掛斷。信就不一樣了,一年到頭了才能接到你幾個字,我們跟文字打了一輩子交道的人還是看到字跡感到親切,見字如見人。”
我不免心頭一震,有了電話寫信就少多了,改用電腦寫作後非不得已不願意動筆。然而電話把距離拉近,卻把情感推遠了;辦事效率提高,人反倒被隔斷了。我忽然想起還有幾位編輯也向我發出過類似的報怨:淨看電腦打印的稿子真是乏味、呆板、冰冷,麵孔一樣,做編輯的一多半快樂被電腦奪走了。看作家的手稿就不一樣了,從字跡可以反映出作家的情緒、性格、修養,百人百樣,讀稿如讀人。也許正是基於此,世界上的任何一家出版社到目前為止,都不拒絕手稿。
我反省自己,每次外出歸來最想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吃喝,不是開箱打包展示自己帶回來的東西,而是翻看書案上積存的郵件。每天無論多忙,什麼事都有可能忘記,絕不會忘記開信箱。打開信箱先讀信,後讀報。人人都愛讀寫給自己的信。倘若大家都愛讀不愛寫,世上將沒有信。沒有信讀的日子是不可想象的,比坐監獄還要痛苦,有一種陷於孤島、被人遺棄的感覺,時間長了會發瘋,人會退化。
《說文解字》上解釋“郵”字:“境上行書舍從邑垂垂邊也。”可見郵政是從傳書送信開始的。戰爭年代不可以沒有信,沒有信很可能人就沒有了。“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和平時期書信同樣金貴,“戶外驚塵尺書至,眼中飛浪片帆收”。“忽得遠書看百遍,眼昏自起剔殘燈”。古代沒有現在的電訊手段,書信是唯一傳遞信息、聯係感情的工具,自然無比重要,甚至因為一封信引發一場戰爭、打勝一場仗或打敗一場仗的事也不是沒有發生過。回想我的寫作其實是從寫信開始的。當時的農民並不是人人都能認識字,我在學校裏的作文還沒有寫好就試著給鄉親們寫信了,有晚輩寫給長輩的,有長輩寫給晚輩的,有妻子寫給丈夫的,有寫給兄弟姐妹以及親戚朋友的……我年紀小,好使喚,有些不想讓大人聽到的話跟我說則無妨,我也因此更早更多地知道了人間的許多事情……
每個人的生活裏都離不開信,我真想統計一下,活了這50多歲總共寫了多少封信?收到過多少封信?哪些信對我的生活起過重大影響?有一點我是不會再疏忽了:希望收到別人的信,自己就要寫信;要想多收到信,自己就要多寫信。投桃才能報李。
1998年3月
精靈
我充其量隻見過三四位女導演,卻莫名其妙、模模糊糊得出了這樣的印象:她們似乎就應該是一些粗粗拉拉、潑潑辣辣、喜歡咋咋呼呼的人。或聲音沙啞,或高腔大嗓,能踢能打能喊能罵,能抽煙能渴酒……要調度千軍萬馬,指揮生旦淨末醜非得雄化不可。沒有強人氣質怎麼能導演得了一幕幕人間大戲?
當楊道立經過嚴格地篩選最終被挑中成為大連服裝節總導演的時候,讓人們覺得眼前一亮——她是那樣嬌小,精致。說話很少,含蓄而優雅,決不在人前張揚,搶風。她的舉止不動聲色然而又非常有說服力地糾正了我對女導演的印象。也許她的出現就是要給中國女導演風風火火的形象正名。但人們又生出新的疑問:她這種深藏不露的氣質能夠指揮調度各路大腕明星和成千上萬的群眾隊伍嗎?
大連服裝節展示的並不僅僅是服裝,而是整個城市的風貌。大連人希望這個節日能帶動他們的城市,走向中國,乃至走出中國。而導演則是這個節日的靈魂。楊道立恰好就是精靈般的女人,能夠點石成金。她像精靈一樣在人群裏穿梭,像精靈一樣操縱和點化著一個人山人海般的節日。對那些演員來說她具有一種神奇而美麗的魔力,她迷住了服裝節,服裝節也迷住了她,節日一年年地辦下去,一屆又一屆,屆屆出新,步步登高,而總導演總是她,一個美麗的女人就這樣成了工作狂。工作狂仍然可以是美麗的。
她擁有女人最寶貴的兩樣東西:智慧和美貌。但是她更看重更願意使用的顯然是自己的智慧。因此使她具有一種內在的力量。美貌這種資源是有限的,是嬌嫩的。惟智慧資源是無限的,越開發越富有。楊道立生逢其時,這正是一個導演的時代,一切都要運作,不導不出“戲”,越導“戲”越多。人出“戲”,“戲”迷人。唯一不夠美妙的是她的身體,工作狂在狂的時候掩蓋了許多矛盾,包括身體上的毛病,一旦無法掩蓋了,就是相當嚴重了。盡管她的身體難以承受她的智慧的高強度運轉,但智慧無節製地開掘,卻能使一個女人變得更加美妙。
病中的楊道立成了一個純粹的女人,安靜,溫順。她那不安分的智力卻表現出難挨的饑渴,需要讀大量的書,需要聽朋友們交談,從縱論天地間一切人與事的對話中獲取信息和愉悅。
當導演需要智力,更是一種高強度的體力勞動,被“戲”牽著,被演員架著,被社會抬著,導演是一種熱熱鬧鬧的懸浮力很強的職業。楊道立卻能熱而不躁,懸而不浮,能動也能靜。她已出版了四本書,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詩歌、隨筆等等。寫作是靜功,要能沉得住氣,定得住神。這樣的女人豈不有點太厲害了?她的智慧能對人構成一種緊逼感和壓迫感,這是那種能讓男人變得愚蠢的女人。
第一次見到楊道立的人還會生出另一種好奇:她的丈夫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男人才配得上她,或者說才能降得住她?
她的丈夫徐橫夫,是個大智若愚的男人,沉穩,厚重,寬和.正好同楊道立的機敏、靈透、鋒銳相應合,能華媽容終,忍讓她,支撐她,嗬護她,以她的興趣和事業為自己的責任和義務。才子佳人型的配偶,讓人感到不牢靠,俗雲:“兩口子一樣,活不到天亮。”佳人達官或佳人富翁型的配偶,讓人看著不舒服。惟有佳人厚道型的配偶,讓人看著舒服,感到牢靠。
對楊道立的精明幹練,稱道一番是很容易的,我真正認識她並為她感動,是看到她的哭——那是在一位朋友的葬禮上。這位朋友是個非常優秀的人,修養很好,在事業上卓有成就,可惜長期積勞成疾,終於不治。大家都為他痛惜,無人不落淚。場麵壯觀,悲聲陣陣。楊道立卻哭得沒有動作,沒有聲音,隻是緊緊架住死者親屬的胳膊,以悲痛分擔悲痛,以悲痛勸慰悲痛,以悲痛支撐悲痛。所不同的是,她隱忍不發,默默地悲泣,任憑滿臉飛淚,模樣變形,卻格外令人動容。她是外人,卻以不見外的真誠救助和化解有可能因過分哀傷造成新的意外事故。葬禮結束後,我們乘坐一輛大客車回住地,楊道立坐在一個角落裏,把臉埋在膝蓋上,雙肩抽動,腰身顫抖——這一幕深深地感動了我!她不再是導演,不再有責任,不再壓抑自己,要輕輕鬆鬆地哭一場,化解心中的哀痛。此時的她不是精靈,隻是個普普通通的重情重義的女人,是一個柔弱的惹人愛憐的朋友。
1997年10月賈島拜詩
文人過年的軼事很多。據辛文房的《唐才子傳》稱,中唐詩人賈島,每年除夕守歲之時,必取出一年所作的詩,擺在幾案之上,焚香再拜,酣酒祝曰:“此吾終年苦心也!”痛飲長誦而罷。
別人都祭天地,祭鬼神,祭祖宗,拜父母,拜長輩,他卻祭拜自己的詩。拜罷豪飲,邊飲邊歌……是瘋張?是自負?是滑稽?是鄭重?
人類製造了鬼,用來嚇唬自己。複而又創造了神,用以拯救自己的靈魂。詩是賈島嘔心瀝血的精神成果,為什麼不能祭拜?
賈島才高,與孟郊齊名,人稱“郊寒島瘦”。他是屬於苦吟型的詩人,一生仕途失意,窮困潦倒,卻愛詩如魔。為求佳句,苦苦行吟,“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他敢拜自己的詩,表現了一種自信。認為自己的詩值得一拜,不是假冒偽劣,不是濫竿充數。後來的選家,評家,寫史的,寫傳的,沒有人認為賈島此舉是做作,是自我誇張。這就等於承認他的詩當得起拜,經得住拜。
這似乎成了賈島的寫作標準:經不住拜的東西不寫。也給後輩為文者一警策,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你敢堂堂正正地對著自己寫的東西磕頭下拜嗎?如果你對自己寫的東西都不落重,怎麼能要求別人尊重呢?或者你對自己的精神創造還沒有尊敬到想下拜的程度,如果獲得過別人的祟拜,不是欺世盜名嗎?
文人都似賈島,世人就會少一些文字垃圾或鉛字的汙染。
他能拜詩是自重,是對精神、對文化的敬重。用現代話說叫“敬業精神”。幹什麼敬拜什麼,如打魚的祭海,山裏人拜山,經商的供財神……
曆史上也有許多大作家,曾把自己的一些作品付之一炬。這一“燒”和賈島的一“拜”,形式不同,性質卻差不多,都是出於對文字的尊崇。不留廢話在人間,更不要說有害於人的話了。賈島“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並。”誰能解得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個中滋味?巴爾紮克寫到“高老頭”死去,倒地大哭,口吐白沫……
一個真正的作家,如果對文字創作失去了神聖感,就無法再從事寫作,甚至難以再有活下去的信心。古今中外,自殺的作家很多,往往都是大作家,他們選擇這種極端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有個共同的原因:對文化的絕望,對文字人生的絕望。
——這也是一種祭拜,以自己的肉體生命作祭品,祭奠一種精神,祭奠文學理想。
當文學喪失了這種不能有絲毫裹讀、不能辜負的精神和理想,文人們以反理想反責任來炫摺自己的才華,文學便不再具有值得敬拜的精神品格,成了商業活動,文學遊戲,看似精神產品,實則是一堆無精神或反精神的東西。文學被鋪天蓋地的不是文學的文字所湮沒,詩被隨處可見的不是詩的短句子所敗壞。
現在一年出版的文字,比唐朝幾百年的文學作品加在一起還要多。“各領風騷三五天”,這是多麼巨大的覆蓋,多麼嚴酷的淘汰。但覆蓋的是自己,淘汰的是今人。古典文學的光華依舊,大師們的風采神韻是永遠遮蓋不住的。要說拜詩,哪個人敢不心悅誠服地向唐詩屈下一膝?
除夕將近,讀書偶有所感,遂成此文,也算對賈島一祭。
1996年12月陳國凱“發燒”
我每次南下廣東都要到陳國凱兄家裏一坐。即使我們在賓館裏在會議上見了麵,也不能省卻到他府上拜望的禮儀,這成了我去廣東必不可少的一項內容。自80年代中期開始,南方的活動特別多,有些原可以在北方操作的活動,主辦者也要搬到南方舉行。因之我幾乎每年都有見到國凱的機會。久而久之,我便知道自己是為了看望國凱才尋機南下的。其他理由隻不過是掛腳一將的事。
一個地方再好,它又不是自己的家,去的次數多了,太熟悉了,會失去新鮮感,人家不煩自己也煩。隻有人跟人之間的情感吸引是強大的,隔一段時間不見麵就會想得慌。想某一個人是被他的魅力所吸引,人的謎一樣的魅力是無窮的。而人的魅力取決於精神世界的豐富。每次我有了南下的機會總是先給國凱打個電話,他在家就成行,他不在家十有八九就會拒絕邀請。
細想起來,我們見了麵無非是做兩件事:一是海闊天空地聊個夠;二是痛快淋漓地過足聽音樂的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