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原自然也被這個字擊得有些失神,跟幾個月之前他知道馮域是自己的弟弟時一樣的震驚;他一怔,再看向馮域時,才見他濕黑的眸子已然洞然如木,臉上浮動的絕望,一種掏空靈魂後的絕望。
鍾原伸出手,緩緩朝馮域走去:“來,告訴哥,沈未在哪裏?你沒殺他,對不對?”
“夠了!”一聲利吼殘忍地打斷了已經開始緩和了的局麵,剛剛一直端坐在一旁的女子拍桌而起,目光凶狠如熊熊燃著的火炬:“鍾原,你少在這裏花言巧語,當年被拋下的是我們,你又如何知道這樣的日子有多辛苦!當年能有機會死裏逃生那是你命大,今天,可是你自己送上門來的了!”說著,她一把奪過馮域手中的槍。
鍾原根本沒有機會好好聽懂她的話,那黑洞洞的槍口便已經直指向了自己,隨後,便是她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扳機。
鍾原隻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把自己衝倒在地,然後便是兩聲連續的清脆的槍聲在耳邊響起;待周圍重新安靜下來,鍾原細看才發現沈未正一動不動地側身伏在地上,那個位置,正是剛剛自己站的位置,也就是那顆朝自己射過來的子彈的目的地。
再看那女子,右邊肩膀中了一槍,殷紅的血正沿著旗袍的袖子洇開來,在絳紅色的緞子上,像朵開得正豔的牡丹。她後退幾步才支撐不住猛地墜坐到了地上,原本躺在桌麵上的琵琶也被生生扯動,重重地砸向地板,琴箱中發出沉悶的“嗡嗡”聲。
身上的傷倒是好像一點也沒有影響到她的冷靜,即使額間已經滲出冷汗,臉上也還是輕蔑的笑容,冷冽又陰森。
門口處,許菱正端著槍,淩厲地站著。
馮域一時間顯得有些茫然,他既沒有想到她會朝鍾原開槍,也沒想到許菱會出現在這裏,更加沒想到沈未居然有本事逃了出來。
“豐韻,你被捕了!”許菱嚴肅地開了口。
這個名字是剛剛二人追來時在船上鍾原告訴他的;至於它的來處,正是先前林長榭交給鍾原的那個優盤中的一個文件夾;隻是當時平白無故的,根本不會有人把這個“豐”與“馮”聯係起來而已。
而這個名字,也正是十苓夫人的本名。
“被捕?就憑你嗎?”豐韻有些譏諷地笑著反問道,“許警官,怎麼,這次有把握把這個案子結了嗎?”她的聲音微微顫動著,眉心也不受控製般地擰成了一團。
許菱似乎對於她的冷靜早有了把握,他揚了揚頭,同樣冷靜地說道:“事已至此,你大可不必白費唇舌了,給你個機會——”許菱的視線劃過站在一旁的馮域,又重新回到起點:“跟他說幾句話吧,省得以後沒機會說!”
看來他在門外已經有一會兒了,想是也早就把屋裏的這一切了解得清清楚楚了,當然也就不難猜出她跟馮域的關係了。
許菱的話讓她好像瞬間失了盾甲的前卒,就連目光都柔糯了許多;她扭頭看向馮域,好一會兒才說出話來:“你……很恨我吧?”
馮域低頭,下垂著的視線正好跌進那雙滿是悲戚的淚眼中;他心底湧起一陣苦澀的心酸,卻好像仍舊讀不懂那些緊緊纏繞著的,棼亂的思緒。
恨?教他如何不恨!眼前這個女人帶給他的隻有個暗灰色的人生,還有周圍這些殘暴的,血腥的一切:她逼他去很那個拋棄他們母子的人,逼他用自己的理想去掠奪靈魂,逼他去控製生命。
不恨?又叫他如何真的恨得下去——褪去那份冷酷和淩厲,她也就隻是個母親而已,一樣的會為了自己的孩子傾心付出,無怨無悔的人。
可是,縱使沉默半晌,馮域顫抖著的雙唇間還是沒有擠出半個字,那個十多年間都沒能叫出口的稱呼也最終被哽在了喉嚨裏,和之前的幾次一樣,最後被重新吞回腹中;隻有眼淚從心地在眼眶中默默積蓄著,把那雙本就洞黑的眸子浸潤得更加炯然有力了幾分。
整張臉,看上去全是倔強。
直到她驀地舉槍,毫不遲疑地朝自己的胸口扣下扳機,馮域才猛地一怔;他的嘴張得老大,兩行淚河也不再顧及般地傾瀉而下。
“罷了,被拋下的那個本就該死……一開始,就是為娘的,錯了,錯了……”
這是十苓夫人最後留下的一句話。她伸手撥了撥那幾根孤單的弦,飄出幾個“叮叮咚咚”簡單清脆的音符,在暮夏初秋蕭然的空氣中,紛飛著傳出了好遠。
她臉上仍就掛著隱隱的笑意,眼底蠢動著一抹細膩的,難以名狀的恬靜和溫存——是那個人,那個在她的琵琶裏固執地藏了半生的男人,還有初識的那句一問一答:
“這位先生,不知剛剛,我……彈得如何?”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想來,這就是所謂的:移愁來手底,送恨入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