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王德寬上任不幾天,就打人。據說下手狠,先給一個滿臉花,後給一個旁踹,估計這兩動作,送給誰誰也好不了哪去。果不其然,經派出所插手,刑事鑒定出來:輕微傷。輕微傷是啥概念?沾了一個輕字,就好像沒事似的。那麼想可就錯了。這一個輕字,因為進入刑事範疇,你得判刑。拿老百姓話來講,得把你猴起來。猴,當地土語,跟抓一個意思。不過呢,法是靠人來執行,政策也不全是板上釘釘子。如果私了,這也不算啥大不了的。通常一般或者大概,都采取私了。所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這麼個理。現在誰不怕麻煩?王德寬也不弱智,長得有鼻子有眼,當然也有腦子,想擺平一件事,靠啥?錢唄!他跟派出所表態,自己出點血破點費,不就錢嗎?拿唄!但出乎意料,就有不服軟的主,拒絕私了。拒絕私了等於不要錢啊!這人是誰?他是不是傻?或者精神有問題?更有意思的是,被打者不還手不說,還用語言刺激王德寬,屬於叫號:有能耐你再打一下。王德寬不認為那是叫號,就一邊打一邊說,好,你既然邀請我打,那我今天就不客氣,先麵了你再說!麵了,屬當地土話,跟滅了一個意思。王德寬直到把那小子臉都打得變了形,才收手。事後,有人問被打者,論打架,你倆誰也不白給誰呀,你憑啥硬是不還手呢?被打者吃了虧竟然嘴硬,說,不是我不還手,我想到了和諧社會,是和諧社會救了他!否則我還不麵了他?

這人叫楊八零。他不傻,精神也沒問題,屬於正常人。何以叫楊八零?簡單,他和王德寬都是八零後人。拿村民話來說,兩個人的關係好得不得了!用三個字形容:崗崗的。用一個字形容:鐵。楊八零是在換第二代身份證時改的名。他原先不叫楊八零。那一陣子,王德寬也想改,但改了,就叫王八零。王八,後麵再加個圓圈,連起來念,不等於王八蛋嗎?所以他隻好望零興歎,沒敢改。

兩人好了不到三年,這屆選舉村長結果一出來,兩人立刻的,鬧掰了。兩人各自有廠子。論實力,論村民口碑,如果非要放在秤上稱一稱,那是誰也不比誰少半斤,誰也不比誰多半斤。正式選舉前,他倆都進入最後備選名單。另外進入備選名單的人,一看他倆名字,趕緊麻溜溜的,自動宣布退選。可見他倆多麼強勢!於是,兩人平時的好,麵臨考驗了。

先不說考驗。先說兩人好,究竟好到啥程度吧。剛時興辦廠那陣子,村裏把房屋和動力電,優惠給外鄉人,名義上解決本村村民就業,實際上肥肉還是留在外鄉人嘴裏,你本村人掙那兩腳踹不倒的小錢,充其量算是人家的碗邊湯。等村民醒過腔,知道自己充當了廉價勞動力,為時已晚,廠方手裏攥著村民入廠前簽定的合同,想提高工資待遇,沒門!當時楊八零和王德寬,也想進廠打工,兩人一合計,反正就是出力,在哪出力不是出力?何苦在你這一棵樹丫巴上吊死人?一咬牙,走人,出遠門打工!可是出遠門打工隻一年,兩人回村,老老實實呆在村廠裏,再不想啥待不待遇了。而且兩人幹活,總拔尖。拿農民話來講,那活幹得崗崗的,叫人放心。弄得廠長都覺得自己揀了個便宜,隔三差五的,開會表揚他倆。他倆背地裏就偷偷笑。笑啥?讓人家剝削了怎麼還笑?其實兩人在外闖蕩一年,經驗告訴他倆:天下烏鴉都他母親的一般黑!兩人念過高中,比普通村民肚裏有水,村民平時說話,基本是不帶媽媽不說話,一張嘴,總是媽媽的。整天媽媽掛嘴邊,好像多麼孝順似的。而他倆畢竟土生土長,一下連根帶泥的從村民堆裏拔出來,缺乏過渡,哪行?用王德寬的話講,人嘛,不能一下子高尚。高尚這東西,往往先從低處來。所以一遇到說話帶媽媽時,兩人就實行語言初級改造,把媽媽換成母親,初聽好像意思沒變,但細品,味道卻迥異啊!啥叫品位?品位可能就是從這裏起步的。可本村村民卻越來越小瞧他倆。因為他倆鬧過情緒,小胳膊沒能擰過大腿,出外打工倒顯得有誌氣,卻誌氣短啊,打一年工回來,有能耐別回這個廠,那才叫有尿!現在回來不說,還往好裏幹,就像能評上勞模似的。誰都知道,廠子從來就沒評過啥勞模啊。村民當麵笑他倆,說,你倆是不是在外麵沒混好?他倆也不爭辯,隻默默幹好自己的活。其實他倆心裏在說,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原來,他倆回來是臥底的。臥底?給誰臥底?是給他倆自己臥底的。準備取證,掌握最有力證據,然後告廠長,推翻一切不合理製度!廠子叫硼砂廠。但並沒有原料。就是看中動力電和廉價勞動力,才在這裏辦廠。動力電隻夠一家用,誰再想辦廠,誰就得辦增容。辦增容,也就是辦電。以前辦電,花不了幾個錢,現在可倒好,凡事一涉及到資源,人民幣你就遭殃吧。想辦廠,豈不增加成本?逼得沒招,才動腦,扳倒廠長,首先臥底取證,這是最穩妥之計。兩人辦理入廠手續時,理所當然的,把上工時間及工資待遇等了解清楚後,順便問廠方,有啥醫療保險沒?對方搖搖頭。然後兩人開始臥底。

王德寬被安排在球磨車間。楊八零被安排在燒成車間。燒成車間有兩座立窯,也稱培燒爐,是全廠海拔最高的兩座建築,四十多米高。得空了,兩人順側梯爬上去,俯瞰近處,廠房鱗次櫛比,人都像螞蟻那麼小。遠望了,自己的村子盡收眼底,農舍像兒童積木一樣,搭在星羅棋布的農田裏麵,好一派田園風光啊。兩人來了興致,掏出手機,你給我照一張,我給你照一張,留念。現在的手機不僅能照相,還能錄像,可謂功能齊全。而且手機實在太普遍,那麼,也就沒誰留意他倆的互相留念。其實,他倆照相是別有用心的。主要為了遮人耳目,倆人故意在高處擺樣子,其真實目的,為以後取證作鋪墊。

楊八零是出灰工。但他並不在培燒窯上幹。安排他在兩座立窯旁邊的一座小窯上,出白灰。白灰二十四小時燃燒,怕窯底凝固,每隔一會,就得衝進去,捅捅爐蓖。每隔一會,就得衝進去,捅捅爐蓖。楊八零手握一柄長鐵鉤子,把棉衣用水蘸濕,憋足一口氣,將濕棉衣包住頭臉,人一下子就成了瞎子,完全憑感覺,往窯洞裏衝。人的憋氣時間不能太長,那麼,他就得抓緊一切的,用鉤子奮力往上捅,然後再撓。渾身已經快燙得不行了,也還要堅持捅,撓。因為進來一次不容易,所以才拚命堅持。直到白灰埋住了大腿,再堅持恐怕跑不出來,才拔腿向外跑。他整個人,就徹底一個白人了。跑出來最要緊的,趕快掀掉棉衣,努力喘氣。蒙住頭臉以後,是看不見自己怎樣勞動的。楊八零就提前打開手機,找好角度,把手機放穩在窯洞門口外,然後蒙住頭臉往裏衝。每天這樣衝進衝出十餘次,等晚上回家了,把手機和電腦連接,輸入圖像,進行存檔。盡管白天勞累至極,可在電腦前坐下,才會舒一口氣,尤其翻看自拍畫麵時,看自己在一片滾滾白煙裏幾進幾出的,心想,就算把自己放在伊拉克戰場上,也不過就是這個樣子吧?明明知道那個用濕棉衣包緊頭臉幹活的人,遭老罪了,卻懷著某種欣賞的成分,緊緊盯著電腦看。擔心電腦被別人打開偷看,索性又存入U盤裏,並將U盤藏在隻有自己知道的地方,才放心。

而王德寬那個球磨車間,也好不到哪裏去,一天到晚的,隻要機器響,必得煙塵滾滾。機器是鵝式破碎機,從培燒爐出來的熟料,還需要碾碎,再進球磨機裏細磨。鵝式破碎機一點防塵設施都沒有,入料口跟手推車子一般大小,濃烈煙塵裏,必須睜大眼睛看準了,料車才能對準料口,放料。不然的話,熟料撒一地,後麵的手推車可都上不來,整個流水線的鏈條,出現斷檔,哪行?所以這裏遭的罪也夠大的。區別在於,楊八零那座立窯小,冒的是白煙,遭罪隻他一人遭。球磨車間,冒黃煙。王德寬跟十幾人負責上料,二十四小時煙塵不散,十幾個人等於集體遭罪了。這十幾人雖然戴口罩,可口罩一摘下,滿嘴滿臉的都是黃。等到第二天來上班,吐痰時,吐出來的痰,也他母親的黃。

楊八零去過幾次球磨車間。名義上去看王德寬,其實他倆合計好的,趁著楊八零去看他的空,用手機偷偷拍下勞動畫麵。王德寬是不便自拍的。十幾人幹活,你拍一回半回,還算新鮮,常了,豈不引人注意?所以楊八零就拿著去看王德寬的幌子,拍了幾回。等回家放入電腦整理時,一片煙塵之中,有個影乎乎女影,總能進入他眼球。這女影,好像有點吸引人的那種。會是誰呢?想仔細辨認,白費,黃煙翻滾裏,怎能辨清女影呢?但好像的,這女影有點熟悉,畢竟都是一個村的,按理應該認識她才對。其實也好辦,偷問一下王德寬,就得到答案了。可轉念的,又滅了這念頭。背地裏打聽一個女的是誰,哪怕你目的再幹淨,也會引起別人瞎猜,就好像自己想跟人家搞對象似的。楊八零認為,搞對象算個啥啊,卻不能太掉價。尤其讓自己身邊的人看出你掉價,那可太掉價了!即便是自己從心裏看上誰誰了,最佳方案,也要讓別人誤以為是女方主動的。離開球磨車間,回自己的燒成車間,也沒想起女影究竟是誰來。下班了,晚上回家想,依舊枉然。不過總有些似曾相識的。恰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廠裏趕任務,加班。楊八零簡單吃些晚飯,準備連軸轉,上夜班。楊八零走出家門,發現院裏站著一人影,一望而知的,是女影。

楊八零正疑心自己看走了眼,女影卻開口說話:咱一塊上夜班吧?他忽一下記起來,她是後趟街小菊。兩家早幾年有過走動,後來因為借牛出了岔頭,兩家表麵還行,心裏卻留下芥蒂,走動日見其少。楊八零不禁想,在球磨車間看到的女影,會不會是她呢?兩人走一氣路,楊八零問,你在哪個車間呢?小菊卻笑著說,明明知道的,還問,你裝得可挺像啊。楊八零說,你們女工穿著廠服,很難辨清誰是誰來……真的!

從前兩家走動,多數是小菊來,那次借牛出了岔頭,就是小菊牽走的。小菊家沒有牛。在農村,誰家沒有牛,就等於沒有強勞動力。鬧不清為什麼,以前借牛,牛都是好好的,聽話,卻在山坡上拉犁時,突然毛了。小菊拉不住它,牛拉著空犁杖瘋跑,直到牛摔傷半條腿,才停下來。雖然小菊家給了補償,但楊家認為,牛所以能毛,全怪她家使牛太狠所致。楊家埋怨了幾句,此後每年春耕,楊八零沒見她家再來借牛。小菊念完初中,沒念高中,直接進了硼砂廠,上班掙錢。可話又說回來,兩家大人之間斷了來往,按理不應該影響下一輩,可楊八零主動的,疏遠了小菊。小菊也不傻,隨著年齡見長,以為從借牛事件開始,彼此出現隔閡,對方故意疏遠你,那麼,你哪還有臉主動找人家?而楊八零有個說不出口的原因,那就是小菊家院子裏常年立一杆國旗,自己記事時就立著,一直立到現在。楊八零隨著年齡增長,見識多了,忽覺你家既不是機關學校,更不是政府,就連村政府都不立國旗,你一個村民家常年立這個,是否整景呢?兒時他曾多次問小菊,誰家都不掛旗,怎麼你家總掛旗呢?小菊說,這是我六姑奶掛的。

那時楊八零見過六姑奶,雖然老了,依然可以在那張臉上找尋少女時代清麗的影子。等楊八零大了些得知,所謂六姑奶,早已不算秘密,多數村民都知道,抗美援朝那年,誌願軍渡江前在村裏臨時休整,開始說,大約休整一天,再渡江。等一天了,改說休整兩天,再渡江。而兩天後,卻又接著休整,這次,說啥時接到命令,啥時出發。就是在這弄不清啥時出發的休整裏,一個小戰士暗中跟六姑奶偷偷扯上了。說扯上,簡單,白天在井台打水時,兩人眼光碰到一起了,突然都躲開,彼此也沒說過一句話,彼此也沒再看對方一眼。各自打完水,已經從井台離開了,忽然小戰士悄聲從後麵問,你晚上還能出來打水嗎?沒有聽見六姑奶回答,隻見六姑奶擔的兩桶水,慌亂地灑了一路,灑向村中。到了晚上,小戰士並不抱著希望去井台,居然見到六姑奶,她等在那裏。兩人什麼話都沒有說,隻管在井台邊站著,站在一片夜色裏,好像不說話,比什麼都好。那個夜晚真靜啊。卻突然的,傳來集結號聲!從未有過的慌亂降落井台邊,兩人剛剛約會,即分手。匆匆忙忙間,來不及互問對方名字,隻留下兩句簡單對白,一句是六姑奶急問,等你回來那天你還能找到這個村子嗎?一句是小戰士急答,你掛一麵國旗我就知道啦!除此,什麼都沒留下,就留下這兩句話。抗美援朝結束,村中就立起那杆國旗。六姑奶始終沒有等來小戰士。那裏依舊立著一杆國旗。因為經年累月那麼立著,村民也早就不拿那當回事,甚至已經忘記那裏麵的故事,好像本來的,那就是小菊家房屋上的瓦,院中的一棵樹,或者一塊承包田以及家庭成員什麼的,完全習以為常了。十多年前六姑奶老去,她終生未嫁。

現在,兩個年輕後生經過前街了,都站下。楊八零向王德寬家那邊喊兩聲,然後站那裏等。等一氣,估計應該出來了,卻遲遲不見人影。楊八零覺得喊的力度不夠,準備加大力度喊,卻聽小菊說,別喊了,我來。以為她喊,卻猜錯,隻見她掏出手機,滴滴答答在上麵摁出短信,發送完畢,再等。果然的,過不一會兒,就見那邊有個人影晃來。她有手機?楊八零以為她沒手機,自己才沒掏,掏了,她會尷尬嗎?豈料……這已經意外了,更意外的,她還有王德寬電話號碼。楊八零禁不住問,你有他的號碼?小菊說,有啊。但頓了一下補充說,不僅有他的,我還有你的呢!看楊八零沒吱聲,她又摁了楊八零的號碼,很快的,楊八零兜裏的手機響。楊八零問,我倆的號碼怎會到你手裏?小菊說,哎呀,這多簡單,咱廠登記冊上有,我就留下了。黑暗中傳來王德寬腳步聲,兩人再無話。等王德寬到了,三人邊嘮些閑嗑,邊往廠裏走。通過嘮閑嗑才知道,小菊在球磨車間幹活,幹的是檢斤。怪不得,楊八零覺得那個女影有些眼熟呢。拍照就更勤奮了。不知底的,還以為楊八零是個拍客。

以後又加夜班,小菊繼續找楊八零,一同上班。楊八零看出來,小菊來找自己,肯定有目的的。什麼目的呢?也想到了她是廠方安插到身邊的探子。但很快否認了。小菊在球磨車間幹檢斤的。就是那十幾人每推上來一車貨,先推她的地秤上,檢完斤,記錄到冊了,才可將貨倒入鵝式破碎機裏。也就是說,她處在煙塵中心,車間裏最遭罪的,當屬她。而多數一些小丫頭,被安排在成品車間幹活,那裏最幹淨。他暗笑一下,覺得自己多疑了。當然了,因為自己幹臥底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啊。那麼緊接著,楊八零想到她是有臉的。就拿那次借牛來說,兩家鬧掰後,她再沒登他家門,足見她多有臉呐!現在,她居然撇開這個茬兒,頻繁找他,他再傻,那就是裝傻了。可是他呢,感覺自己能找到比小菊稍好一點的。換句話,他對小菊總好像有些不滿意的地方。不滿意什麼呢?具體卻又說它不清了。

跟往常一樣,楊八零隻要得空,就去球磨車間拍照。跟往常不同的,他鏡頭格外要照顧一下小菊。沒別的意思,就想拿回家去了,好生琢磨琢磨,究竟差哪兒,自己對小菊怎麼沒感覺呢?車間隻有上蓋,四邊是柱子,龐大的筒形球磨轉動機發出隆隆巨聲,偶爾灌進來一陣風,吹得黃塵像海浪一樣翻卷,便現出人形。乘此機會,楊八零把鏡頭對準小菊,抓緊多拍幾幀。照實說,人在海浪似的黃塵裏,是有幾分好看的。但楊八零忘了,機會對誰都是均等的,他看到別人的時候,別人也是可以看到他的時候。小菊看見了他,衝他揮了揮手,繼續檢斤。所以認定她是小菊,簡單,檢斤的隻有一個,這很容易斷定,跑不了她。如果從外型上,大家全都穿著工作服,頭臉又全都包得溜嚴,一下失去了辨識度,你很難看出誰是誰來的。拍照完,楊八零剛回到立窯,就收到短信,一看是小菊發來的。她在短信裏問,你為啥總拍我?楊八零隻能顧左右言其他,撒謊說,我看你工作的樣子很好。

然而,令楊八零沒有想到,這句虛話,居然讓小菊變得太實惠,此前都是夜裏加班了,她才來找他,卻從這一天起,不加班了,白天正常上班,她也來找他。你想啊,大白天的,跟年齡相當的姑娘一同上班,一回半回的,說得過去,但幾乎天天的,這叫什麼呢?前提是,完全看中了,還行。可自己明明有些看不中的啊。不可否認的,兩人從村街走過,會引來一些豔羨的目光,可那算什麼?頂多滿足小小虛榮罷了。現在都什麼年代了,誰還玩虛的?楊八零意識到,玩這種虛的,存在後患,即,你將來娶了正宗老婆後,該怎樣解釋這虛榮的一段?而且肯定的,越解釋越糟糕。不過楊八零還沒找到合適的辦法,處理掉小菊。權宜之計,就是每次小菊來找他了,他給王德寬發個短信,約他來,那麼,就可以三個人一同出門,一同上班了。王德寬曾埋怨過楊八零,他說,你倆應該路過我家,來會我,才有道理的,怎麼讓我來你家,這不是走了個倒掘嗎?倒掘,當地土語,表示把事情做反了的意思。但後來,王德寬就習慣了倒掘,好像再沒有發表怨言。

楊八零折回家,取出那盤碟,跑鄉街電腦部裏,拷貝出三十餘個光盤。然後回村,凡是黨員家,逐一去送。現在農戶,各種家電都有,如果黨員們看了光盤,村長雖然被確定為發展對象了,可想成為預備黨員,恐怕門都沒有。結果這事讓他整的,居然整出效率來,不幾天,上邊就來人,還帶來派出所張民警。先跟他一一核實情況,作筆錄,甚至畫押。摁手印時,楊八零注意到,張民警已經拿出亮晶晶手銬,估計他們獲得可靠線索,會同他一起去抓逃犯了。畢竟自己是最有力證人啊。隱約的,心中生起一絲複雜,自己恨村長不假,可到了節骨眼上,村長真被捕,心裏再怎麼說也覺得不落忍啊!當最後一粒手印離開紙麵,張民警才對他宣布,楊八零,你因涉嫌傳播淫穢物品罪被正式逮捕了。卡嚓一聲,張民警熟練地給他戴上手銬。楊八零掉進呆裏。他怎麼也想不明白,應該被猴的人沒被猴,想猴人的人卻被猴。到底猴人的人該猴還是不該猴的人也該猴?人猴,還是猴人,被攪得難以分清!

立刻的,又把他送進縣看守所,楊八零感覺從天堂突然掉進地獄,蒙了。

有一點他沒蒙,那就是張民警通知他,請律師,為自己辯護。並告知他,這屬於他的正當權益,一切走程序。他哪還有心走啥程序啊?整天的,蹲在號子裏,這份罪居然攤到自己頭上了!這天,獄警在號子外麵喊,08號!出來!每次聽見喊08號,都禁不住想到自己那名字,反過來念,八零,是自己。再反過來念,08,還是自己。但兩個數字一顛一倒的念了,人依舊是這個人,卻又分明的,不是這個人了。估計帶他去審訊的。犯案過程他已經爛熟於胸,被審問幾遍了,怎麼還需審問?也許這就叫程序吧。從號子出來,他呢,走在獄警前麵,獄警呢,走在他後麵,這已成老例,習慣了。當他正在往審訊室方向走時,後麵獄警喊,走錯啦!右拐!他順其命令,往右走。被帶進一個比較大些的屋子。首先看見張民警在這裏。接著看見張民警旁邊,站著一個熟人。最初以為是熟人,等細看了,確實是熟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熟人。他是王德寬。村長怎麼會來到這裏?莫非村長為他當辯護律師來了?結果又一次的,出乎他意料!村長為他辦理取保候審手續,楊八零當場被解除收押,放人。

楊八零主動上前,去握村長手,想說聲對不起,嘴巴張了好幾張,卻沒能說出口。等回到家裏,送別村長,楊八零有了充裕時間考量事件始末,覺得沒向村長口頭表示感謝,也是合乎情理的。原因簡單,村長保釋了他,他呢,自然而然的,不會再追究那個案子,也算兩頂了。但楊八零總覺得憋屈,自己吃虧了。可他拿村長有啥辦法呢?畢竟的,人家救你一把,你如果出現反彈,像話嗎?所以,別無選擇的,楊八零隻得在大麵上,求一個亮得過去,也就算了。接著村長再來他家,跟他合計共同啟動硼砂廠。楊八零也認為,那麼大的廠子,說扔就扔在那,無論對誰,都屬巨大浪費。關鍵是,隻有他們兩家合起來,才有資格貸款。啟動,豈能光靠嘴啊?楊八零思前想後,特別想到蛭石越來越趨於淘汰邊緣,保溫市場,已經被有機化合物替代,像笨板什麼的,隨處可見,誰還待見你蛭石?一咬牙,答應合作。

廠子啟動前,村長和楊八零取得共識,決心在除塵上一步到位。再不能走早期辦企業那種路子,什麼都是先上馬後治理,結果怎麼樣?說幹就幹,兩人立即上網,查尋大型除塵設備價格,一查,價格都貴。花自己的錢,誰不算計呢?村長提供線索,說他跑蛭石銷路那陣子,遇見熊嶽某廠想轉產,那麼,它的設備價格隻能走下限。楊八零說,就去買它的!不過楊八零琢磨村長剛才那句話,他在外麵跑銷路?本來他是網上逃犯,居然大言不慚說自己跑銷路?他這人也夠要臉的,挺能裝啊!村長說,我一直沒有忘記你,聯係成了,都帶上你一份,反正大貨拉夠車算。楊八零說,你這又何必呢?村長說,誰叫我欠了你呢?一下的,楊八零無話。村長說,趁現在還有小客,那咱上路吧。楊八零點點頭,說,上路吧。

出村後,楊八零從車窗向外望,苞米已經比人高,望不見菠菜地,卻在無意間,望見小菊,肩著一擔糞,正往菠菜地方向飛走。說飛走,有點誇張了。可是肩過大糞的人清楚,一般的走,顯得累得慌。跑起來更不行,一跑了,糞水會灑外麵的,那哪行啊?所以擔糞人都采取小碎步,隔遠看了,就有點像飛走。楊八零覺得村長坐身邊,老這麼望過去,不好。當他轉過臉來,恰巧的,發現村長也正向那裏望。那麼無疑的,剛才自己的望,全部落在村長眼睛裏麵了。楊八零控製著不讓自己臉紅,可感覺臉發燙,估計自己臉早把自己出賣了。為掩飾什麼,楊八零說,這次出門一走好幾天,走前把菠菜澆上糞水就好了。村長說,小菊說了,就那麼一蛋頭地,她摟草打兔子,順便就給你澆上糞水了,把心放肚裏吧你。

坐小客至鄉,然後換乘火車。有一段鐵路經過村邊,很短的,火車經過那裏時,楊八零忍不住地抓緊望兩眼。影影乎乎望見小菊,站在菠菜地裏,也向火車望。這些都飛快的,閃掠而過!楊八零隱隱覺得,在他和村長兩人間,有一件事永遠都不會完,那就是兩人中間存在著小菊!熊嶽是個縣。經過幾番討價還價,最後把大型吸塵設備拿下。裝車時,廠長發了話,說,看你推銷蛭石那幾個月裏,三頓飯光吃饅頭喝開水,確實感動了我,幹脆再成全你一把,我們廠子人多,幫你裝車,免費!拉設備的車,也是長箱大貨。楊八零覺得,司機略微麵熟,攀談幾句,果然他給自己和村長拉過蛭石。設備雖然沒有超寬和超高,但裝在車箱裏,確實顯得肥了些。途中,村長下了幾次車,爬到車廂裏檢查設備,覺得放心了,再重新上路。跑長途最怕司機寂寞,寂寞了,司機犯困,豈不壞菜了?村長盡量的,嘮嗑。當然也嘮些黃段子,給司機提神。卻出乎意料的,司機說,你倆這些破段子,我耳朵聽得都起老繭子了,快別嘮了!照實說,我們司機多數粗魯,可個別一些人,比如像我,也是渴望有文化的!要嘮,就嘮嘮咱農村為啥總比城市差勁吧!村長嘮,孔子和老子認為,人類最美境界當屬天下為公,次之,天下為家。然而追求最美難度太高,人人幾乎達到無菌狀態,才行。人,能夠無菌嗎?那麼退而求其次,追求次美,便是小康社會了。經濟繁榮便是次美和最美的前提要件。拉動經濟增長辦法很多,首選消費。而九億農民的消費始終滯後,關鍵點,他們沒有工資!農民手裏雖然有房屋、自留山、承包田,可這些卻又不具備法律意義上的買賣關係,也就是說,這些實物拿到銀行那裏,換不來消費卡。農民無法獲得提前消費可能,又怎麼可能拉動經濟增長呢?一旦持卡消費,你瞧吧,農村房屋最有可能的,將變成別墅!

長箱大貨跑到草河嶺時,接近半夜。草河嶺險峻,無人不知。上嶺前,村長再次停車檢查,發現儀表盤的包裝層,到底還是被路邊細碎樹枝刮得皮毛不剩。為防止儀表盤被刮壞,村長脫掉衣裳,用衣裳纏緊儀表盤。這樣還不放心,村長索性呆在車上,衝駕駛樓裏喊,開吧!等長箱大貨艱難開到嶺頂上,停車,司機回頭喊,卻聽不見村長回答。司機取出應急燈往那裏照,楊八零借著燈光去看,知道出事了。他和司機快速爬到車廂上,發現這回刮碰村長的,不是樹葉,是樹枝。很可能的,村長跟一些粗樹枝零距離接觸了,才出的事。一看村長還有氣,兩人立刻撥打120,報告險情。後經搶救,村長性命得以延長。關鍵是,村長後腰受損嚴重,醫院暗示楊八零,即便能夠活下來,下半身神經也將逐步萎縮,直至截癱。

小菊在醫院護理村長。村長能夠開口說話當天,讓小菊發短信,請楊八零來一趟醫院。楊八零來後,小菊沒有在屋裏,隻村長自己接見了他。是村長把小菊支開的。聽了楊八零關於硼砂廠開工情況彙報,村長說,有兩件事說給你聽,一,原先硼砂廠偶爾出現產品質量不達標,是化驗室缺乏拔尖人才。正好你在學校就學跑偏科了,你別的科不及格,化學卻可以。我替你辦了議價大學手續,念完了你回來,咱廠就更具競爭力了。二,小菊我也給她辦了議價大學。她學的是管理專業。你倆都在一所大學,你要抓住這個機會,跟她好好相處,興許隨著時間轉移,她會轉移到你身上的。我這麼安排,雖然主觀,但也是完璧歸趙,對你也算有了交代,她呢,可是完好如初啊。我暗自慶幸,多虧沒對她動真格的。楊八零說,咱縣有兩個村子下派大學生了,如果以後形成機製呢?村長說,下派的,基本是下來鍍金,尋求敲門磚,終究會走的。你看誰拚死拚活從農村考出去了,甘心再回農村呢?楊八零沒有再跟村長辯白,安慰他,目前你要靜心養病,念書的事我答應,至於小菊,誰都無法預料。

半月後,村長辦理出院手續,回家保守治療。這天,楊八零按照通知書規定日期,走前去了村長家,看望他,然後上路。他提前給小菊打手機,約她一同走。她回答說,讓她考慮一下。她還考慮什麼呢?楊八零沒有在村裏坐小客。他出了村,來到那塊菠菜地,看見綠油油的菠菜,跟日見枯黃的苞米形成反差,實在招人喜愛!呆看一氣了,才去鄉路上搭車。這次坐小客越過鄉裏,直接奔縣,從縣裏坐火車。火車屬於動車組,一般小站不停靠。他在小客裏打了小菊電話,因為小客多,想了解她坐了哪趟小客,他準備去接。卻占線。晚上他揀個便宜旅店住下,又打小菊手機,想告訴她,過了今晚,明早該上火車了。他的意思是,火車是不等人的。可是,小菊手機關了。到了火車站,他再打電話,依然關機。一直等到火車進站,他上火車了,也沒見到小菊身影。當火車經過村子,他隔窗向外望,一下的,望見村長家房前屋後全白了,不用細望,也知那是一片孝白!而小菊家的旗杆上,降了半旗……

(責編:朱傳輝電子郵箱:[email protected])

三個人呆一塊,肯定要嘮嗑,嘮啥?順手拈來的,就嘮一些幽默段子。當然不能嘮黃色段子的。考慮小菊屬於一塊尚未開發的處女地,哪好意思嘮黃色段子?由於離廠不是很遠,常常是,路途上沒嘮完的段子,在廠區裏分手前,抓緊嘮完。一次,趕上臨時停電,三個人就聚在球磨車間,嘮段子。沒事嘮段子,農村裏盛行,很快就吸引工友們加入,幾乎是比賽著嘮段子。王德寬有個特長,善於模仿。尤其模仿小沈陽,那是賊拉拉的像。他嗓音出色,他把別人比下去,隻剩下他自己嘮。憑良心,像小沈陽的人,很多。從嘴裏一掏,就掏出段子的,更多。段子,屬於後來城裏人叫法,農村人沿襲幾輩子就固定的叫法,管段子不叫段子,一水的,叫屁嗑子。在農村,幾乎人人會嘮屁嗑子。遇上外省來人,誤以為這裏在搞模仿秀呢,其實東北農村盛產這個。反過來說,這塊土地布滿了藝術細菌,才冒出小沈陽這麼一朵蘑菇。可話得說回來,演小品的,一半真一半假,帶有很大演繹成分。而幹大活的這幫人,沒有經過舞台熏陶,不懂得演繹,嘮的,都是身邊真事。

王德寬嘮,前天傍晚我牽驢去河套邊,飲驢,飲完驢回家途中,遇上村長,他衝我打了聲招呼說,吃飯了嗎?我答,吃了。村長忽然說,誰跟你說話呀?我剛才問驢吃飯了嗎?這事你搶答不怕吃虧嗎?我二話沒說,就打驢兩嘴巴,邊打邊說,你這張驢嘴就是欠打,你有個親戚當幹部,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做人講究低調,怎麼你做驢的也講究低調?小菊雖然算姑娘,可她肚裏有貨,嘮起來也是不白給的。她嘮,盧勝利家那孩子你們都知道,隨爹媽,念書不咋樣,老師布置作業,讓學生用“要麼……要麼……”造句,你們猜他怎麼答的?他答,我家房後盧老二是賣雪糕的,他整天在村街上喊,雪糕一元,要麼?要麼?楊八零沒想到她有這麼逗。忽然覺得,她跟王德寬倒有些般配。腦袋裏忽然就閃出念頭,打算給王德寬和小菊兩人當媒人,從中撮合一下,會怎樣?先不說結果,這起碼的,自己可以從中脫身。整好了可是一石雙鳥啊。為穩妥起見,得空,他先試探試探王德寬口氣,看他怎樣。當王德寬聽說他給自己介紹對象,點頭說,好啊,介紹誰?楊八零早已準備好的台詞,說出來竟顯得口吃;畢竟的,自己沒怎麼看好,現在介紹給人家,就好像出口不合格,轉內銷了,舌頭自然有點短啊。但他隻得說,是小菊。然後再盯一句,怎樣?王德寬未置可否。沉默一會兒,聽他說,讓我考慮考慮。再無下文。楊八零吃不準他心裏怎麼想,決定等等看。

等了幾天,楊八零等不起了。原因簡單,如果王德寬告訴他不同意呢?那可就壞菜了。壞菜,也是當地土語,跟壞了一個意思。他趕緊的,趁小菊單獨在他家的空,問,小菊,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行嗎?小菊臉突然紅了。她低著頭,不敢正麵看楊八零。她這個樣子,恰好把她自己表情暴露在楊八零視線下。楊八零呢,索性大著膽,不錯眼珠地偵察小菊臉,企圖在小菊尚未開口前,就能夠判斷出答案。小菊依舊紅著臉,依舊低著頭,終於開了口,一聽,聲音像蚊子似的,試探性地反問他,楊哥,你給我介紹一個啥樣的?聽她頭一次管自己叫哥,楊八零心口裏,忽一下的,揪揪著。原來,小菊以為楊八零百分百地看中自己了,隻是難以啟齒,才扯綹子,假借介紹對象之名,促成他們倆的事。扯綹子,土語,表示尋借口。照實說,楊八零看她這樣子,險些不忍心,但還是硬頭皮說了。他說,介紹的是王德寬。跟王德寬一樣,小菊也答,我考慮考慮再說。楊八零總算鬆一口氣。心想,她回答什麼,都不重要,重要的,自己完全從中脫出身來。

接下來幾天,小菊再沒來楊八零家。楊八零偶爾去球磨車間拍照,他偷著注意看小菊,小菊無論忙時或閑時,她都不抬頭,就是她明明知道他照相時照到她了,她也決不抬頭。更別指望她向他揮揮手了。楊八零就想,看來,小菊這人還是挺有臉的。這期間,他也沒問王德寬,王德寬呢,也沒向他表露態度。介紹對象的事,在他倆之間好像沒有發生過。

幾天後,廠子給工人放假。每年春秋兩季,考慮工人都是農民,約定俗成的,放假讓他們搶種或搶收。時間都不長的。這次放的是秋假。家裏人手夠的,提前搶完秋。但廠子上班是統一的,不會因為少數人提前了,而提前上班。通常的,這些人都會約齊了去打塔。塔,是鬆樹上的果實,因其形狀像塔,農民管它叫塔。打塔,就是打那種形狀酷似塔的果實。鬆樹一水的,被承包。現在,什麼東西都有主。就連很不起眼的破荒山,路邊破草,伸手抓不著的空氣,都被劃定在一定的勢力範圍內。那麼,所謂打塔,其實是打人家剩下來的塔。屬於藏在濃密枝丫後,不容易發現的遺留塔。就像起土豆,雖然起完事了,但肯定的,會落下幾粒。誰一輩子吃飯保證不掉飯粒呢?說白了,他們打塔,有點去揀剩的意思。從嚴格意義上說,他們打塔算業餘水平。真正打塔,人人舉著長杆子,站在樹下,看準了塔,拿杆子捅,一捅,掉一個。一捅,掉一個。幾乎好玩。當然不可能好玩的。那活既累胳膊又累脖子。尤其脖子,你得抬頭往上瞅啊,瞅一時半會的,還行,天天打天天瞅,脖子累得又酸又麻,都不像自己的脖子了。不過在外人眼裏,打塔的活是有幾分好看的。隔遠望過去,完全看不見人,隻見漫山遍野的樹林裏,這裏一下那裏一下,冒出杆子的尖尖。尤其秋風吹來,林海翻湧,那一粒一粒冒出的杆尖尖,仿佛一條條竄出水麵的魚,煞是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