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楊八零他們打剩塔,光拿長杆子去打,肯定不行,還得另外準備一根短杆子,帶上兩套家把式才行。剛上路,忽聽誰喊,哎,你們回頭看,那人是誰呀?是不是也來打塔?大家回頭,一時沒有哪個嘴點出那人名字來。不過王德寬最先開口,那是小菊吧?經這麼一提醒,大家才紛紛認出來,確實是小菊。楊八零琢磨,自己最初沒能認出她,是小菊換了廠服,穿一身普通衣褲導致的。這幾年小菊在他眼裏,始終穿廠服,現在,忽一下的,他覺得有什麼東西燙了自己眼睛。是什麼東西呢?等小菊漸漸走近,他才知道是什麼把自己眼睛燙了。小菊雖然穿著普通衣褲,但恰好的,把小菊身上的優點給展露無遺。廠服肥大,遮蔽了楊八零視線,也遮住了楊八零判斷。而眼下,楊八零很容易判斷出來,這身衣褲屬於兩年前的商品。兩年前,商品遮擋的身子,處於半成品狀態,兩年後再穿這套衣褲,半成品已經發育成了成品。突然之間,這件成品造訪楊八零眼球,滿足了楊八零剛性需求!想想自己對小菊總是懷有不滿,原因居然藏在這裏啊!楊八零替自己捏了一把汗,心想,多虧沒有再去追問王德寬,如果追問了,那等於把自己路堵死了啊。楊八零為自己和小菊兩人存在空間,暗喜著。當然,暗喜算什麼呀?他主要是暗盼,暗盼某個時間段,出現機會。楊八零認為,隻要機會一露頭,自己肯定是手拿把掐的。
盡管都是本村人,互相臉熟,卻難得有這麼多人集中在一塊兒。好多年沒有這種集體行為了。男男女女走在路上,有誰唱起了歌。唱歌的本是一位小年輕,竟然唱道:再過五十年,你我來相會,攜手走進火葬廠,共同化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誰也不認識誰,快快開來小四輪,沒有小四輪請用手推車子推。你也推,我也推,快快推到農村做化肥,化肥喂得地也肥來苗也肥。地也肥,苗也肥,吃到肚裏人也肥。男也肥,女也肥,肥了才叫美,男男女女那個美呀,你我重新回到了全人類!人的興奮點,被歌煽動起來,於是眾多嘴很難閑著。他們最拿手的,當屬嘮段子,嘮屁嗑,還嘮些別的。管它嘮什麼,一路嘮著,嘮,成了主旋律。嘮奧運,嘮輝煌,一片輝煌後,自然嘮及足球。有誰說,想鬧心嗎?那就嘮足球。想最最鬧心嗎?那就嘮中國男足!王德寬說,咱也不要老想著鬧心,其實沈陽五裏河那一戰,不是出線了嗎?楊八零想起來,當年那個夜晚,溝溝岔岔自發的,放起了鞭炮。憑良心,就是三十晚上,也沒放那麼多啊。老年人不愛足球,聽見放鞭炮,以為哪兒又解放了,變天了,可把他們嚇壞了。知道不是變天,他們鬆口氣說,好好過日子吧。當知道為一隻球放鞭炮,他們生氣說,看錢把你們燒的!王德寬嘮,不是咱們不愛國,就說四川地震吧,人心多齊,多團結啊!可咱們男足,心也挺齊的,挺團結的,一塊去,也一塊回來了。那是第一個去,第一個回來的啊!多有速度啊!比劉翔還快。都這個時候了,還講啥心齊啊,團結啊,你哪怕留下一兩個球員守在那兒,等世界杯結束再回來,取取經,學習學習人家,誰還能埋怨你們咋的?不知道底細的,還以為你們為國家省錢呢!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咱中國不差錢,你就是在外麵呆兩年,咱中國也能把你路費給報了。農民工工資都不欠,能欠你們的錢?有誰嘮劉歡,嘮奧運開幕式那首歌。都說那歌一般。別看把沙拉布來曼請來幫著唱,也沒給那首歌添多少彩。比不上另一首歌:北京歡迎你。有誰插一嘴,那就對了,這跟吃飯一樣一樣的,好的,留給自己吃;不好的,留給別人吃。反正外國人也聽不懂中國歌,對不?王德寬說,兄弟啊,你可別掉鏈子啦,語言需要翻譯,音樂可是沒有國界啊。掉鏈子,土語,丟人的意思。
楊八零一直沒吱聲,因為有小菊在這裏。他現在是超級甚至超超級在意小菊了,所以他耐心等待。他認為,光嘮淺層次的事,很容易把自己嘮成淺層次的人,那哪行啊?終於,覺得是時候了,他插嘴跟著嘮,要說掉鏈子,我看北京開兩會,有位人大代表可夠掉鏈子的。這無疑像一塊大石頭,忽一下的,把一片嘮聲給砸沒動靜了。人人豎著耳朵,聽他嘮。他呢,並不滿足眼前小小虛榮,因為他確實有貨,並願意掏出來,現買現賣。那位人大代表是為農民說話的,他說城裏工資都翻三十番了,可農民糧價才翻九點五番!太不成比例啦!他建議糧價至少翻十到二十番!另一位人大代表跟他意見相左,兩人在會上辯起論來。中央電視台立刻直播,全國觀眾一下開了眼:見過沒水平的,沒見過這麼沒水平的!依照那位人大代表意思,要漲都一樣漲,要不漲都一樣不漲。楊八零嘮,咱都是農民,拍良心說,啥都不漲咱一樣活。可換成城裏不漲,你看他拿什麼活?農民跟城裏不一樣,是因為農民有土地呀!再說了,世上啥東西能一樣一樣呢?你為啥要和城裏一樣一樣呢?怎麼能代表農民說這種低層次的話呢?咱農民有這麼不善良嗎?別的人大代表有水平,你怎麼不跟別的人大代表一樣一樣呢?人的手指頭,它怎麼就長得不是一樣一樣長呢?從此啊,我懂得啥叫和諧啦,人呐,像樹林子裏的……我沒說鳥啊,我是說,林子雖然大了,樹葉卻不可能一樣一樣的!
得到一片巴掌聲,啪啪的,夾雜著叫好。嘮完這些,楊八零沒有去觀察小菊。他不用觀察。僅從一片熱烈裏,就可獲知正麵信息。攻人攻心,想把她拿下,必先拿下她的心,其餘都是下策。出乎楊八零意料,本以為自己這一通嘮,基本屬於下蛋公雞,公雞中的戰鬥機,酷斃帥呆了,歐耶。其餘嘴都會收斂一下嘮癮,哪成想,人嘴兩哈皮,自由度太高了,嘮癮像翻花開的一鍋水,嘮得更熱鬧。誰又能限製這一群嘴呢?假如想限製,是否限製人權了?楊八零也沒有招,隻得由著他們嘮。剛才楊八零提到城裏人,就著他的話茬,有誰嘮,要說城裏人可沒咱實惠,他們每次到咱這兒,想吃酸湯子,咱給攥。想吃煎餅,咱給攤。一句話,他點啥咱給他整啥。可我去沈陽,我那個親戚專門領我去永和豆漿鋪,點了兩碗豆漿不算,還點了七瓶啤酒。你說,大清早的,這肚子怎麼往下灌啊!更掉鏈子的還在後頭……不知不覺間,大家走到山坡樹林下。長杆子短杆子並用,一邊尋找塔,一邊聽那人嘮。
農民們幹活,邊幹邊嘮屁嗑,嘮段子,會解除疲勞的。他們幾輩子就沿襲了祖宗這套勞作模式,已經約定俗成,難以更改。也是約定俗成的,遇見此類活計,一水的,男人樹上,女人樹下。楊八零腦瓜子快,立刻喊,王德寬你來分一下工吧!果然如願,小菊被安排在自己一夥。一般情況都是兩人一夥的。楊八零心想,你看我多奸;反觀王德寬那小子,多傻!假如王德寬把小菊留自己一夥裏,那麼多數情況下,我就很難把小菊拿下了。楊八零一邊爬樹一邊偷著樂,心說,現在這年頭,玩就玩個心跳,玩個邪的。爬到樹上之後,嘮屁嗑那人的聲音更清楚了。楊八零循聲望去,原來那人在坡下,心裏咯噔一下,想,念過高中課本都明白,聲音是往高處傳的。那麼,安排他在坡下打塔,是讓大家耳朵受益,可見王德寬也夠精的啊!那人嘮,喝完豆漿和啤酒,我那親戚喊來老板,算賬。趁著沒交錢,我那親戚跟老板要一包牙簽。你們說,把我們兩個人的滿嘴牙都算上,能摳出一點肉絲嗎?如果摳出來,除非摳出我們自己的肉絲!你們瞧我這親戚有多摳啊。這還不算完,他一邊摳牙一邊往桌底下瞅。我心想他瞅啥呢?終於他抬頭問老板,老板,你這狗同誌幹嘛老瞅著我啊?原來,桌底下趴著一條寵物狗。老板說的一句話可把我倆氣壞了,老板說,你倆用的碗,是狗碗。真沒想到啊,老板更摳!
還有幾張嘴嘮。主題都圍繞一個摳字。但隨著勞動半徑一點一點擴大,嘮聲漸弱,最後聽不見了。長杆子的使用,是人站地麵上打塔的。短杆子則用來人在樹上打塔。人在樹上用長杆子,那肯定劃拉不開,所以長杆子留給小菊用。她站地上,努力尋找一氣,尋到一粒塔,然後伸杆子打。有一粒塔,楊八零和小菊都發現了,兩人同時伸出杆子,結果,塔沒打著,兩根杆子互相碰在了一塊兒。楊八零衝下麵說,你歇會吧。小菊在下麵說,那我先揀塔吧。楊八零說,別,我讓你歇你就歇著,等我打完下去咱倆一塊揀。小菊沒聽他的,自己先慢慢揀塔。有數的一句話:能伺候懂行的,不伺候力巴的。力巴,表示外行。小菊本想小歇一會,聽楊八零這麼說,他明顯照顧自己,還是決定先揀。內行人明白,揀塔這活比較髒,一場活下來,手和衣服全都髒了巴嘰的,尤其手,好幾天才能洗幹淨。如果戴手套,白費,手套一會就變硬了,怎麼再揀塔?勤換手套,好像行,那得換多少?誰有那麼多手套備用呢?然而令楊八零驚訝的是,當他從樹空往下望時,他眼睛又給什麼燙了:原來小菊自有辦法,她帶來塑料口袋,一手套一隻口袋,帶著塑料口袋揀塔。塑料袋那東西稀爛賤的,哪兒都是,早就成為白色汙染,如今讓她廢物利用,真是小成本大收入啊。現在塔值錢,收塔戶論個收,收一個一塊錢。那麼,小菊揀一個,就等於揀一塊錢。揀一個,就等於揀一塊錢。說揀錢容易,眼下小菊就揀得比誰都容易。楊八零不由得佩服小菊了。他漸漸忘記打塔,杆子閑在手裏,盯盯地,隔著樹空向下望她。望著,最初他是驚奇於小菊的揀塔方法,再進一步望著,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完全被小菊的姿態吸引了。他頭一回從這個角度望人,望的又是小菊,尤其望不到小菊臉,而且多數時間裏,小菊哈著腰揀塔,那麼一下的,小菊整個後影暴露自己眼底下,心中油然感歎,角度啊,多麼讓人著迷的角度!明明知道小菊哈腰揀塔時,跟地麵肯定有距離,可從這裏望了,小菊怎麼看都像前胸貼在地麵上揀塔。視覺上的錯誤,造成美感:鬆林的地麵,一片鬆針鋪就,既幹淨又柔軟,簡直像一麵巨絨毯,人若是趴在上麵,會怎樣?感覺更美的,當屬小菊那個肉乎乎臀部,以及她肉乎乎兩條腿。弄不準是兩條腿有分量,還是柔軟鬆毯過於暄乎了,壓得鬆毯凹陷很深,就好像鬆毯把兩條腿埋住了一半!
小菊比較敏感,她覺得好些時間了,沒聽見打塔聲,就想抬頭向上望一望。要說居高臨下這東西,隻有親自體驗它,才懂得妙用。好比掌握了製空權,未等小菊抬頭,楊八零早早的,預警到了,趕緊握緊杆子,去尋塔。但畢竟是在打剩塔,顧名思義,別人能夠看到的,不可能剩下太多給你,所以全靠尋找,從這一樹上,到那一樹上,都趕上人肉搜索了。尋塔同時,勞動空間也就擴大了。楊八零盡量往樹尖上爬。那些特別高的樹尖,總會多幾粒塔的。估計長杆子夠它不著,或者可以夠著,而這幾粒塔會躲,躲到樹的最尖尖,才有幸給了現在短杆子表現機會。不過爬至樹尖上了,也有風險的,那就是樹尖負擔過重。樹尖搖啊搖,簡直像南方竹林,人和樹尖一起搖著,隻要搖了,半天才停住。有那麼幾次,樹尖把楊八零險些搖到另一棵樹上。就是沒有搖到另一棵樹上,也一次一次的,伸手可以夠著另一棵樹上的鬆針。本來沒有風,因為搖了,居然搖出風來。風在臉上蕩來蕩去,這被搖的感覺,這帶著風險的感覺,多麼棒啊。
遠處飄來誰的嗷嗷聲。望過去,原來也有人爬至樹尖上,搖。搖啊搖的,不愛打塔了,索性一邊搖著一邊嗷嗷幾嗓子。自然的,有誰嗷嗷出歌來,聽了,歌名叫黃種人。小菊說,這首歌在奧運會上唱多棒啊!楊八零也喜歡這首歌。尤其那句:五千年終於輪到我上場……楊八零也想跟著嗷嗷兩聲,卻考慮小菊在下麵,隻好收斂住豪情,沒嗷嗷。他在小菊麵前,還要裝一點成熟,不能太嫩了。而小菊可能被遠處歌聲感染了,她一邊幹活一邊哼唱著。楊八零熟悉這歌,是花兒樂隊的大喜宙。咪—!咪—!咪咪麻利聽裏凹,麻麻裏麻油麥凹,沙度咪麻尼噢凸,咪咪麻利噢!楊八零知道,原唱一直是男生的,到了小菊嘴裏,成了女生版。新鮮,而且更有味道。
打塔打得差不多了,楊八零下樹,跟小菊一起揀塔。小菊看他光著手揀,就從兜裏掏出備用塑料口袋,遞給他。楊八零誇說,這辦法既經濟又實惠,應當推廣啊。小菊說,你往那邊看。順著去看了,才發現別人也是套著塑料口袋揀塔的。不免自嘲,噢,群眾早就是英雄了,隻我這麼一個傻蛋。他腦瓜子轉了幾轉,動起了歪念,說,這塑料口袋,戴第一隻手容易,戴第二隻手怎麼幹戴也戴不牢實呢?快,你幫我戴吧。等小菊過來幫他戴時,他假裝無意的,捏了小菊手。畢竟他不是情場老手,可能技術含量太底,讓小菊覺察出一種別樣,小菊臉忽然紅了。望著她臉紅,楊八零不禁想,現在的女孩,還剩下幾個知道害羞的呢?就越發地認為,像小菊這麼純的,應該好好拿她當回事啊。接下來揀塔,楊八零和小菊兩人相離不怎麼遠,先各自揀著,揀夠手了,兩人再往一隻大號玻璃絲袋子裏裝。那麼,兩個人的手,偶爾還會碰的。甚至揀塔時,兩人不知不覺揀到一塊兒,偶爾也會互碰一下肩的。楊八零整個的心,掉在這些碰裏,詳詳細細回味著這些碰,恨不能小菊的手,沒戴塑料口袋才好!恨不能馬上天黑才好!因為天黑了,他的膽子會更大些,而且天黑遮蔽著許多東西,那麼,小菊的害羞,在一片遮蔽裏,還會害羞嗎?塔香彌漫而來,望向西山,那一球將落未落的落日,染紅了遠遠近近鬆林,楊八零被塔香氤氳著,仿佛沒有了自己,仿佛要溶。
天近傍晚,大家陸續往一塊聚,收工。往年收工比這早。很明顯的,塔少。有誰罵罵嘰嘰,操,今年沒給咱留多少,真是狗舔療子,幹淨啊。療子,專指男狗生殖器。也有誰說笑話,這才叫摳呢。不過也有正麵理解的,說道,向管理要效益嘛,剩下太多塔,擱你當老板你願意嗎?想想也是,都不做聲了。大家清楚打塔是怎麼回事,每年老板都去外地雇人,決不雇本地人打塔。一如考大學,監考老師也絕非本地老師。道理是不言而喻的。既然想開了,有誰就唱,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稍晚了一些……聲音充滿滄桑的感覺。大家在一片滄桑裏,扛著袋子下山。途中遭遇看塔人攔截。這很意外。一般塔收完了,都不再留下看塔人;就像田地收完,幹嘛還要看地呢?一看那幾名看塔人,都明白,那幾人是林業大戶常年豢養的家丁。其中有個最凶的,村民背地裏叫他狗腿子。他手握棍棒和刀,提出兩個條件:要麼放下貨走人。要麼留下一人吃一頓胖揍,算兩清了。因為狗仗人勢,此狗是說話算話的。隻要此狗看你不順眼,都可以領著民警來,當著民警麵,揍你,然後打手機,老板得到信立刻派人送錢,將錢扔在地上,領著此狗連招呼都不打就走。剩下工作留給民警,負責用車送傷者去醫院。此狗就是這麼牛逼啊。這是為什麼呢?錢唄!天色乘了這個空,黑下來了。大家沉默著。同時的,心裏也都在盤算,到底是把一天勞動成果拱手出讓?還是把自己肉體送給此狗暴打一頓?恰在這個時候,黑暗裏忽聽誰問,往年你們也沒禁止我們打剩塔啊?一聽,是王德寬。此狗說,往年?往年還沒有金融海嘯呢!少廢話,兩條道擺著,願走哪條快說!王德寬說,讓他們都走我留下來。黑暗中傳來往肩上扛袋子聲。楊八零衝著王德寬那邊問,德寬,我留下來陪你吧。聽見王德寬回答,留一個就夠了,再留一個你傻啊!一片亂七八糟聲,集體的,趕忙離開這裏。不過當時都沒跑,隻是快走而已。可是聽見身後方向飄來幾聲狗叫,呼呼隆隆的,全都劉翔一般跳起腳來跑。誰不怕狗咬啊?一路跑著,聽不見狗聲了,依舊跑。直到看見村莊燈火,才喝斥帶喘的不跑。
憑著年輕,楊八零自然跑在最前麵,現在一律慢下來,隔一會了,他回頭尋看幾眼,隔一會了,他回頭尋看幾眼,竟然沒有看見小菊。她哪裏去了呢?因為他肩上的塔,是兩個人的,當麵分了,才好各自回家。不的話,成啥?終於到了必分手的地方,也是實在累得夠戧,扔下玻璃絲袋子,又一屁股坐在玻璃絲袋子上。坐著看人,屬於低角度觀察,容易辨清對象。果然,從眼前陸續走過幾人,都可知道誰是誰家的。漸漸沒有誰了,卻始終沒望見小菊。怎麼辦呢?後背已經涼透了,幹坐著也沒意思,就決定往回走一段,迎迎她。沒走多遠,聽見喝斥喝斥喘息聲。楊八零試探問,小菊嗎?沒答。他就不好再問了。漸漸望清人影,像一頁紙,飄搖著靠近。可是楊八零仔細去看,呀,正是小菊啊!原來,小菊累得說不上話,才沒答他的。楊八零也不便問什麼,看她累得要倒,趕緊接過那袋貨,替她扛。走好一氣了,才聽見小菊把氣喘勻。乘此空檔,楊八零懷疑著問,知道這一袋誰掉的嗎?楊八零估計,剛才那一頓窮跑,免不了會有誰掉袋的。如果那樣,兩人可撈著了。卻聽小菊說,是王德寬的。楊八零站住,望她。當時停在黑影裏,沒能望清小菊臉。但小菊說,我空著手,總不能看著這一袋丟在那兒吧?再說了,他為咱大家,咱大家哪能一點不管他?一下的,楊八零感覺臉發燙。這才擔心,現在王德寬怎樣了?兩人接著走,看到原先那隻袋了,又一下想起,地上那袋輕些,肩上這袋重些,而肩上這袋,是小菊扛的啊。心裏發熱,說,小菊,那袋都給你吧。然後幫小菊扛上肩,看她離開,自己才向王德寬家扛。給王德寬家送完塔,楊八零決定去迎王德寬。出村口不遠迎見王德寬。急忙問,怎麼樣了?用上醫院嗎?王德寬笑說,什麼呀,憑我還能走到那步田地?想問個詳細,看王德寬不愛講,楊八零節約嘴,沒再問。等楊八零返回自己家,在院門口處,腳底被什麼絆了一下,低頭看,是半小堆塔。心想,小菊到底分了一半給自己。
次日,一個消息傳開,說王德寬獨自打敗眾多狗腿子,傳得都有點神了。楊八零隻得再問王德寬,你昨晚怎麼沒說實話?王德寬這才說,我沒用武的,用文的,他們就放了我。楊八零問,文的?什麼文的?王德寬沉默一氣,才說,其實應該相信這個社會,法律人人都不敢碰的。至此方知,他用講道理把事給辦了。但村民寧可瞎猜,也要猜他用武的,把那幫狗腿子給辦了。耳聞村民這種瞎猜,王德寬並不糾正,對此楊八零心裏有一點怪怪的。
接著去賣塔。當然各賣各的。硼砂廠開工,已經上過班了,楊八零也沒賣塔。這天吃過晚飯,正回味著跟小菊打塔的一些場景,忽聽敲門,去開了,竟然是小菊。楊八零心就哢哢的,開始跳。你想啊,哪有這麼巧,一想她她就來。而且是不請自來!這意味著什麼?小菊進屋後,坐在楊八零對麵。兩人嘮了幾句閑嗑,小菊忽然問,你怎麼沒去賣塔?楊八零反問她,你去賣了?小菊點頭答,賣了。但她又補充一句,其實等一等也行,以後興許會漲價。楊八零想說不差錢,話到嘴邊又咽回,畢竟兩家條件不在一個檔次上,那樣回答,就好像顯擺似的,成啥了?急忙想起什麼,說,噢,我光顧跟你嘮了,來,吃塔,別幹坐著。於是兩人一邊嘮嗑一邊吃塔。楊八零腦瓜子精,他觀察出來,小菊是有事的,才謹慎坐在這裏。會是什麼事呢?當然屬於不便言說的那種。楊八零就瞅瞅父母。父母卻傻,看不出牌花,在屋裏忙忙這,忙忙那,一時半會的,沒有離屋的跡象。有那麼一段,兩人突然都不嘮嗑,隻剩燈光默默照,一片靜裏,嗑塔籽的聲音清晰入耳。鬆塔是塔狀的。楊八零給小菊的塔,個頭比較大,小菊一隻手托著塔底,另一隻手使用兩根手指,捏住一粒籽,掰下來,然後送嘴裏嗑,嗑開後,再把碎殼吐出,留下瓤在嘴裏嚼。楊八零看見,她兩片嘴唇很紅,很水。所謂的很水,原因簡單,她不停地嗑,偶爾伸一下舌頭,舔掉唇上一星半星小渣造成的。當然那不是故意的效果。那兩片唇,純屬天然無雕飾的紅,且水紅。楊八零望一氣,終於忍不住問,你來有事吧?果然看見她臉紅。紅得幾乎像紅布。楊八零說,走吧,咱倆去外邊溜達溜達吧。小菊半點猶豫都沒有,跟在他後麵,去溜達。走著走著,兩人就並排走了。當然了,兩個人的肩,偶爾會互碰那麼幾下的。
溜達到一片黑影裏,楊八零問,你怎麼不嗑塔籽?小菊答,我沒帶出屋,留在你家了。楊八零說,我不信。小菊說,真的。楊八零說,那我摸摸就知道了。小菊說,摸吧。很容易的,他手抓住了她手。小菊說,怎麼樣,是不是沒有?楊八零說,另一隻手呢?小菊就伸過另一隻手。伸過另一隻手,兩人幾乎就麵對麵了。但小菊馬上往回抽手,意識到自己上當,卻已經晚了。楊八零順勢拉她,一下拉她入懷,又一鼓作氣的,抱住她。小菊掙紮著推他,並說,快鬆開,我有話跟你說。一聽她要說話,反倒提醒了什麼,楊八零開始去親她嘴。她努力躲閃,白費,到底讓他親到了。不過她死死的,閉緊嘴,任他嘴怎麼親,自己嘴就是緊閉不讓他親開。好長時間也親不開她嘴,楊八零的嘴隻得收兵,心想初吻得不到,已經得到初抱就行了。而且小菊一直亂扭亂推,他感覺這初抱也相當銷魂。小菊覺出自己嘴安全了,才帶著哭腔開口,我是真有話跟你說呀!楊八零問,什麼話,說吧。小菊說,你是真能裝啊。忘了你提的事啦?楊八零一時有些糊塗,嘴裏嘟噥著,我跟你提的事?什麼事呢?忽然噢一聲,問,王德寬的事吧?小菊答,對呀。楊八零急忙再問,那麼,你啥態度?小菊看看事態已經不存險象了,感覺說話進入正題,就省下力氣,不作掙紮。可是好長時間裏,楊八零沉默無語,小菊也就不敢貿然再問他什麼。因為她不清楚,楊八零跟王德寬怎麼說的。在絲毫不掌握對方信息前提下,她這麼主動表態,其實已經有些掉價了。忽聽楊八零問,你跟你爹媽說了嗎?小菊答,說了。楊八零歎息一聲說,唉,我要給我自己介紹就好了。最初小菊沒聽懂他的話意,後來體會出什麼意思了,她用拳頭捶一下他胸,說,你早都幹什麼來著?楊八零懷著不舍,鬆開自己手,想結束摟抱。豈料小菊抱緊了他,欲說什麼,終於又不能說的,鬆開了他。
跟小菊分手回家,楊八零整個晚上沒睡實。主要是後悔呀,可又能怨誰呢?
第二天早上,楊八零順路去找了王德寬,約他一同上班。在路上,楊八零好幾次的,想打退堂鼓,準備把提媒事壓下,轉念又想小菊那邊,全家都知道了,哪是能壓的事?死逼無奈的,硬頭皮張嘴,向王德寬提了這事。楊八零的口氣,盡量輕描淡寫,他暗盼,王德寬一口回絕了才好。然而卻不依他的意誌為轉移,出乎所料,王德寬聞聽此事,站住,問,這是真的?楊八零點點頭。王德寬揮舞拳頭,嗵一家夥,砸在楊八零胸上,說,我同意!
事後,楊八零摸摸自己胸,回想被王德寬砸這一下的位置,恰好是昨晚被小菊捶了一拳的地方。隻好認了,該著自己就是當媒人的料,該著小菊和王德寬兩人能成的。餘下的事立刻變得簡單,楊八零給小菊發了短信,告知她結果。然後又給兩人定個時間,地點,當然是晚上了,讓兩人先為愛情預預熱。拿平常話來講,就是先處處,處得來了,他再去跟雙方父母說一下,他這媒人也算交差了。不過兩人第一次會麵,還需他引見的。楊八零認為,既然讓自己當媒人了,那就服務到位,當得像那麼回事才好。最初楊八零打算,先領小菊去約會地點。轉念又覺不妥。畢竟的,自己跟小菊之間出現過不可示人的一頁,還是決定把這一頁翻過去,防止自己再出錯,哪怕在兩人麵前暴露無關痛癢的瑕疵,都可能造成錯,那就操蛋了。便讓小菊先等在那裏,親自領著王德寬,往那走。然而,距離那兒還有十步之遙的,王德寬說,行了,你回吧。楊八零本以為自己從中來個開場白呢,卻大刀闊斧被簡化程序。說不出啥的,滿懷失落轉身離去。好在他會自我安慰,往大了想,何謂媒人?在男女中間搭搭橋,過過話,就妥。哪像上一輩或上上一輩,當媒人可能還要圖個啥。現在這一茬,幾乎不用介紹,自己搞。所以早早把他支開,省得自己當燈泡。如此想著,楊八零心就平衡了。
大約半個月,王德寬給楊八零發來短信,晚上請他吃飯。地點在廠門口外的小飯店。等楊八零進去,看見王德寬和小菊坐在單間裏,早早等他,一下就明白,估計兩人處得差不多了。套用一句文明詞: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啥叫東風?媒人唄!楊八零猜,請他來基本等於進入最後一道程序,向雙方父母正式提及婚事,然後擇吉日,等待花好月圓了。其實,單看兩人現在肩挨肩零距離坐的模樣,早就花好月圓了。他這媒人也算完成使命。想到此,心裏隱約的,有點酸。不過他控製自己臉,盡量裝得沒事似的,上前說了一大堆好話,表示祝福。王德寬喊服務員上菜。菜很快上來,都是硬菜。農村在吃席方麵,最講究硬菜。這跟處人是一樣一樣的,虛了,誰跟你處?楊八零落座後,腳碰到了聲響,低頭一看,一箱啤酒在那備著。便說,誰能喝這老多?王德寬說,可勁造,造不了你得給我全部兜著走。看王德寬實打實地招待自己,剛才心裏有點酸,顯得自己不夠量,多餘了。為表示自己夠量,席間,楊八零一連溜的,灌下十幾瓶啤酒,不用說,肯定喝高了。有的人喝高,話多。而楊八零正好兩擰,反而沒話。其實他還保持一點清醒,始終等待著,等待對麵兩人開口,向他扯出婚事方麵的話題。白費,整個吃吃喝喝之間,楊八零注意聽,哪怕跟婚事有一絲關聯的微詞,都沒出現。
直到吃席結束,王德寬喊服務員過來結賬,楊八零準備起身,才被一隻手扯住,扭頭看時,是小菊的手。他不自覺地,瞅了一眼王德寬,生怕王德寬看見這一扯。但王德寬恰恰看見了,並笑著臉說,急什麼呀?別急,再坐一會,我還有話沒說呢。畢竟喝高了,被小菊那一扯,晃晃悠悠落座,竟然挨著小菊坐的。而王德寬,坐在他和小菊對麵,衝他說,這次喝酒,主要想給你提個對象,這女孩不錯,不知你願不願意處?聞聽這話,一下的,楊八零有點醒酒,趕緊離開小菊一點坐著。但同時的,他滿懷疑惑想,小菊她怎麼不首先離開自己一點點坐呢?單間裏出現靜。王德寬剛提出個開頭,再無下文。不過,他拿眼睛看著楊八零一會,然後再拿眼睛看一下小菊。這情形把他弄得發毛,不由自主轉過臉,也看小菊。小菊並沒有看他。而是一直盯著王德寬眼睛,兩個人的眼睛好像早就交流好了,隻見小菊點點頭,王德寬得到允準,才再看著楊八零說,給你提的這個女孩,是小菊表妹……楊八零這才緩過氣來,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單位。看他光坐著不吱聲,王德寬問,你莫不是偷著處了吧?經這麼一問,楊八零徹底回過神,覺得王德寬一人提這事,算是提成了。可楊八零聽明白,這事純牌小菊幕後導演的啊!自己沒對象,顯然引起兩人同情了。這多掉價啊!所以楊八零隨便說,處了。王德寬問,誰?楊八零說,還記得讀高中的譚多荷?王德寬說,哪有不知道她的!讀遼大中文係,現在考研了吧?她平時喜歡寫詩什麼的,還喜歡一稿兩投,一個投110,一個投派出所,對不?楊八零點了頭,承認他說得對。王德寬站起來捅他一拳,誇說,沒想到你小子挺能處啊。不過我可告訴你,你這事可挺玄乎,存在風險啊。
從小飯店出來,王德寬不放心楊八零一個人走,怕他倒在路上,就讓小菊自己離開,他護送楊八零回家。迎麵吹來夜風,楊八零越來越清醒,他這個恨呐,恨不能捶自己兩拳,心說,根本就沒有影的事,幹嘛扯到譚多荷呢?快走到家門口了,王德寬悄聲問,你跟譚多荷真處了嗎?楊八零也是太要臉,繼續說謊,先處著玩唄。王德寬說,小菊這個親戚家在莊河那邊,昨天來的,我見過,長得確實不錯。楊八零揮揮手,說,睡覺吧。
第二天鄰居老梁家打房蓋。處鄰居就那麼回事,誰家有事,來回幫,不圖別的,主要是互相之間顯得團結。是否真團結,另當別論,這已經約定俗成了,誰也不願更改。楊八零提前請過假,去幫這個忙。張羅事的是個瓦匠頭兒,一看楊八零是個上高的料,瓦匠頭兒便安排他上最後一步跳。一共三步跳。楊八零拿著鍬,等待著底下往他這裏送料。看看一時半會送不上來料,楊八零開始往村街上閑看。豈料這一閑看裏,他看見小菊父母陪一女孩站電線杆下,等小客。隔得不算太遠,應該看清女孩模樣的,卻因為女孩後背衝這邊,他隻能望見她後影,望不見她臉。不過就是這後影,已經露出幾分迷人了。她們在那裏嘮嗑,一邊嘮嗑一邊等小客。楊八零望著那後影,盼她能回一次頭,白費,幹盼也沒回過一次頭。估計小客來了,女孩會回頭,起碼的,女孩要跟小菊父母道聲別,那時就能望見女孩臉了。而這個時候,不受歡迎的料,被下麵的人甩上來,堆在他腳旁。混凝土不能久停的,一久停了,處於半凝固狀態,沒法下鍬。重要的還會影響質量。楊八零趕緊拿鍬去撮。等把腳前撮幹淨,抬頭向電線杆那兒望,小客剛開走,除了煙,別的,啥都沒留下。
這一連溜的不順,讓楊八零很憋悶。但這又怨誰呢?好在還有那個臥底計劃,被計劃引領著,一步一步朝著利好方向發展。臥底,成了他當前生活的支撐。他一向認為,自己是懷有大誌的。男人嘛,幹成一兩件大事,那才叫有尿。那麼,相比而言,情感失意就無足掛齒了。結果正如所願,從臥底第一天算起,六個月後,他和王德寬把相關材料彙總,先從網上發帖子,然後打印成冊,向勞動監察等有關部門投寄。當然了,署名都是真名實姓的。兩人如此臥底打擊老板,很快吸引媒體眼球,幾乎一夜間,這事鬧大了。廠老板也夠精的,比誰都會算賬,一算補發工資,二算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再算今後提高工資,高額罰款更不用算了,砸碎他骨頭,他也拿不出那麼多人民幣啊!隻好不留痕跡的,人間蒸發。照實說,王德寬和楊八零兩人目的,想辦自己工廠,初衷並不想攆老板走,卻沒想到網絡力量太大,老板受不了了,才跑。自己目的達到了,隱約覺得勝之不武。對此兩人私下閑聊,一個普通臥底,能算多大個事啊?你看一個個網民,啥事到了他們眼裏,都成了事。前段出了個範跑跑,最近出了個躲貓貓,在農村,這些還算得上是事嗎?總結起來,楊八零說,網民多數不像底層人。草根就更不像了。王德寬說,草根?就拿咱村,家裏裝上電腦的才四家!你我兩家,另外兩家是村長一個,林業大戶一個,這四家你能說是草根?兩人還聊,你看咱倆念小學時,老師登記學生家庭電話號碼,家裏有車的,他格外做個記號,平時也格外照顧那學生,目的就是他自己有事了,好求人家。除了正常作業,老師還要求學生死記硬背領導人名字。最難背的,當屬本地領導人名字,因為從村到鄉、到縣,經常換屆,那麼已經背熟的人名又立刻陌生了。學生念初中時,老師在全班學生麵前講,我最佩服貪汙腐敗的領導!念高中時,校長孩子過生日,老師號召全班學生拿錢,去校長家送賀禮。兩人聊老師的同時,也沒忘記聊自己,說,咱不能烏鴉落豬身上,光看別人黑,不看自己黑。還記得那次嗎?咱倆頭一回去偷歡,想見識一下小姐咋回事,嚐完鮮了,結果太慌張,回來半路上想起手機落在那兒,等回去取手機,碰見老師也在那裏!你說,相比之下,範跑跑算個什麼呀?多虧咱倆本份,如果把這些東西弄到網上,那才叫事呢!總結成一句話,無聊者總是喜歡消費無聊事啊!這也看出來,咱倆都不是整事的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