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頭一回的,聊得這麼透。聊到天黑,王德寬看看四下沒人,忽然低聲說,這裏就你我兩人,告訴我實底,你是不是根本就沒處對象?看楊八零沉默無語,證實了自己判斷,王德寬接著說,咱倆都處到這份上了,光整虛的頂啥?今後可別裝了,等小菊表妹再來,我領你看一下。對象對象,男女兩個人不對一下,哪還叫象呢?楊八零被說得心都跳蕩起來。按照老百姓說法,人在激動時,願意掏實話。楊八零同樣逃脫不了這個定律。換成別人,趕緊答應行,就完事了。他可倒好,照實摟,我就是顧慮小菊。王德寬問,你顧慮她幹嗎?楊八零說,我說處了,她當時在場,一下子說沒處,誰信?王德寬說,這好辦,我幫你圓滑,說你相信我介紹的,把那個蹬了,多有力度!楊八零這才說,行。王德寬說,不過我有一件事挺撓頭,請你幫我貼個蒲扇,不知行不行。楊八零說,說吧,我頭拱地幫你。貼個蒲扇,土話,幫別人煽風的意思。王德寬說,小菊父母聽說咱倆把廠老板整跑了,她父母懷疑我的為人,認為我不地道。小菊在中間也挺為難。我想讓你把事攬下來,就說跟我沒關係,行嗎?楊八零說,就這點破事還叫事呀?你放心,小菜一碟!兩個月過去,小菊父母沒有問及這件事。楊八零琢磨,此事或許在家庭內部消化了吧?接著進入選舉。王德寬楊八零兩人把選情分析一遍後,取得共識,認為,人和人的關係想達到無菌狀態,純牌是夢想,離自己太遙遠了。最實用的,也是確保萬無一失的辦法,花錢拉選票。王德寬說,每人投資五千,選上誰算誰,怎樣?楊八零聽說五千,就知這是基於兩家實際財力,已經達到上限,無法再高了,就說,我同意。王德寬說,決不食言。然後兩人拉勾。在農村,拉勾也等於一種契約。

選舉結果公布,楊八零落選。他提前有這種心理準備。選舉不同於體育比賽,有時會出現並列冠軍,卻沒聽說有誰並列當村長的。所以,他甚至替王德寬高興。可事後得知,選舉前,王德寬出的錢數高於五千!他食言事小,彼此拉勾就權當兒時過家家,白玩了。可眼下他把自己忽悠啦!堂堂一男人,被朋友生絲活拉地給耍了,這口氣說什麼也咽不下去!最初楊八零懷疑傳言有假,盡量往好處想,他了解王德寬經濟能量,高出五千,他上哪整那麼多錢呀?後來才知,人家通過銀行貸款,達到目的了。一下的,楊八零覺得自己不會動用其它資源,在社會大環境裏,自己腦子缺項,顯得短煉啊。就埋怨目前惠農政策,對貸款資金流向,缺乏有力監控。但後來他對自己的埋怨又感到臉紅——他就親自遇到過,城裏放高利貸的,找上門來,想以楊八零名義搞信貸。當然給他一些回扣的。楊八零沒答應。他為國家銀行歎息,幹嘛不直接貸給放高利貸的,讓他們名正言順搞投機,多好?惠農,惠了誰?

楊八零雖然處於情緒衝動年齡段,但衝動之後,他出奇地冷靜,想,你王德寬跟我玩陰的,不按套路出牌,那咱就重新洗牌,我跟你玩邪的,把你玩死!等他村長正式上任後,楊八零尋個沒人機會,鼻梁上架著一副大墨鏡,搖擺自己的兩肩,晃晃悠悠像一個黑社會,單獨去拜見村長。他見村長第一句話,恭喜你呀村長!王德寬也不弱智,一聽話味不對,趕緊解釋,我隻當這屆,下屆讓給你,我拿人格保證。楊八零已經沒有耐心跟他廢話,索性直奔主題——今天主題非常簡單,就一句話,我把你玩小姐的畫麵刻入光盤了。王德寬問,你啥意思?楊八零說,兩條道供王村長選擇:要麼你打我一頓;要麼我把光盤送給小菊家。恰好這個時候,外麵傳來賣雪糕老頭喊,雪糕一元,要麼?要麼?於是,在楊八零如此盛情邀請下,在要麼要麼的叫賣聲中,王德寬別無選擇,給了他一頓胖揍。

當楊八零帶著滿臉血跑出村部,賣雪糕老頭依舊喊,雪糕一元,要麼?要麼?

事後王德寬也琢磨,他楊八零怎麼不還手呢?等他琢磨開,晚了,人家楊八零已經走正常程序,讓派出所插手,通過刑偵,準備逮捕他。盡管他跟派出所人表示,拿錢私了,白費,楊八零不幹。楊八零要走的,正是這一步棋。雖然是招險棋,但他算計好了,往少說,村長必須進去蹲個一年半載的。自己平時並不戴墨鏡,可他去見村長憑啥就戴了呢?他把細節想好了,為了讓臉上留疤,這是最有利的道具。果然,在派出所對質時,王德寬認為使用拳頭打的,怎麼可能留下永久疤痕?楊八零說,你把墨鏡都打碎了,再嚴重一步,我眼睛可能就瞎啦!你怎麼還想要一個四級傷害嗎?王德寬一聽,沒話了。

其實,楊八零事後用兩截鏡腿,往臉上劃一下,就妥。隻要王德寬被正式逮捕,你村長就當黃了。這怨誰呢?誰叫你玩得太陰,太狠,把我玩成破褲子了,那麼,我這條破褲子隻能纏住你這條腿,把你這條腿纏破為止!

當然了,楊八零還是很講究的,雖然彼此鬧掰了,他卻沒有向派出所人透露實底,把光盤一事隱瞞了。在所有人看來,兩人幹仗,隻為當村長。但也確實的,隻為當村長。誰還能說出別的嗎?卻沒想到,準備實行逮捕前,王德寬跑了。

一開始,楊八零覺得跑了也行,從地球上消失才好呢。可事情遠不那麼簡單,人雖然跑了,可他自家廠子,還在冒煙。楊八零和王德寬兩人開的,都是蛭石廠。蛭石並不是石頭,屬於比重很輕的顆粒狀物質,埋藏地下,取出後,經過烘燒爐加工,變成保溫材料,俗稱蛭石粉。由於地下劃界不清,資源臨近枯竭,村長這一跑,兩家也不用再爭資源了,反倒是好事。楊八零接下來埋頭自家廠子事。廠子已經初具規模了,如果王德寬廠子黃攤了,另外一個好處就是,黃攤後的工人自動轉移過來,他手下幾乎全部是村民,自家廠無異成為壟斷行業,那時再當村長,還用花錢拉選票?

受到美好前景鼓舞,楊八零心血來潮,本不應該親自下井挖蛭石,硬把另一名挖工替換出井,他下到裏麵挖起來。挖著挖著,感覺鍬尖碰到硬東西,好像挖到岩石層,心想,那可壞菜了。突然一鍬挖空,挖出個洞!借頭燈去照,知道挖到鄰居礦井巷道了。而剛才鍬尖碰到的硬物,屬於人為壘砌的幾塊石頭。頭一回的,跟王德寬礦井挖通。他猶豫起來,考慮著,是否挖過去?因為誰都清楚,小井作業,連支撐都不用,更別說壘砌石壁了。帶著懷疑探過頭去看,果然辨認明白,原來對方停止往這個方向挖,形成一個拐點,把拐點砌死了。隱約聽見什麼,仔細聽了,是拉車的聲音,並漸漸出現燈光。楊八零趕緊伸過手臂,取回被自己挖掉的兩塊石頭,使石頭歸位。但還留下一個縫。是無意留的,有土豆那麼大小,不會引誰注意,之後立即滅掉頭燈,眼睛緊貼著那個縫,往裏看。最先看見那盞燈,掛在車上,照路的同時,也照向拐點,迎麵的,隻看見拉車人剪影,伴著吭哧吭哧聲,移近過來。以為移近了會看得更清楚,白費,除了看清一部分女腰,以及女腰上的汗水,沒看見別的。也多虧處於拐點,等拉車人拐彎了,一半燈光照在那個後影上,楊八零覺得眼熟,怎麼像小菊呢?畢竟縫小,再想仔細辨認,影乎乎的,漸漸黑,什麼都看不見了。楊八零用鍬去合土,把挖的洞回填上,啪嘰啪嘰拍實了,忽然沒心思挖礦,就安排挖工向別處挖,他回到地麵。

通過那個拐點,楊八零判斷,之前他王德寬還算個人,之後呢?為了當村長,怎麼就不像個人了呢?看來人這個東西,隨時隨地的,都會處於拐點呐!想到在井底下看到那一段腰,為了證實什麼,他盯著幾十米外的王德寬那口井望。還別說,恰好望到小菊,正慢慢拉車出來。遠遠的依舊望見那段腰。現在大多數女孩都這樣,喜歡穿短上衣,故意露腰。那麼,處於連帶關係的肚臍眼,也名正言順地暴露在外。而且像城市女孩一樣一樣的,早跟世界接了軌,喜歡穿牛仔衣褲。這跟她穿廠服形象迥異,廠服過於肥大,缺乏包裝效果。當然了,牛仔服也要區分穿在誰身上,那東西並不是誰都可以穿的。瘦人千萬別穿。楊八零見過瘦人穿牛仔衣褲,哇噻!那是真坷磣啊!尤其兩條腿不直溜的,穿了,那是超級版的坷磣啊!小菊正好跟瘦人相反,她最適合穿這個。說小菊跟瘦人相反,不等於她胖。她渾身上下的,被牛仔衣褲包裹著,既感覺她全身肉乎乎,又感覺她全身緊成成。或者說,多一兩肉,她顯得胖了,少一兩肉,她顯得瘦了。或者說,從牛仔服在美國誕生那日算起,直到中國鄉村女孩小菊穿上它為止,牛仔服才真正尋到了主人!不過隔得遠些,楊八零沒有望清局部,那片水唧唧的腰,卻在陽光下閃亮。尤其小菊拉車拉至料堆頂了,揚起胳膊,舉著車把子一頓一頓地晃動,顯得特別好看。她一頓一頓的,本意想卸料,可隨著一頓一頓,她整個身子都跟著發顫。而那些應該發顫的局部,就更加發顫。楊八零認定,她比在打塔那個時段裏更好看。忽然意識到,自己掉進一種呆裏,趕緊不讓自己呆,並立刻地,再去一趟派出所。

楊八零再去派出所主要是催催案子。張民警負責此案,他告訴楊八零,把心放肚裏吧你,我們把抓捕村長信息掛網上了,村長已經屬於網上通緝犯,這回看他往哪裏逃!

幾天後,開來一輛長箱大貨。先開進王德寬廠,裝一半蛭石粉,又開過來,準備裝楊八零的貨。楊八零問怎麼回事?大貨司機說,你問那麼多幹嘛!拉半車給半車錢,難道你不想拉嗎?楊八零被問得發噎,有點愣住。誰都清楚,蛭石粉市場始終一般,買方就是爺,哪還敢再廢話?那麼他隻愣住一小會兒,趕緊麻溜溜的,安排工人給汽車搭上跳板,裝車。而且大貨並不食言,裝完車了,驗數,如數給錢。楊八零順便問大貨,往哪裏拉?大貨隻說了一句,我隻管掙錢,別的,沒興趣!然後愛搭不理地開車走人。楊八零記住他車牌號,回去上網查,白費,是個套牌號,別無線索。楊八零目的簡單,聯絡到司機電話,想從司機嘴裏得到誰是買家,今後自己往那家銷貨。現在做買賣,一個個都很鬼頭,好像上戰場似的,雙方保密。看來這一條路死門子了。沒過半月,又來一輛大貨,同樣的,先拉小菊那邊貨,然後開過來,要求補車。補車就是沒拉夠數,補齊了,就妥。這幾乎跟上次一樣一樣的。等大貨開走,楊八零站在自家廠門口,禁不住朝對麵廠子望,卻碰見小菊正好的,也在望他。楊八零剛想躲開小菊的望,卻看出來,小菊已經大聲向他這邊說話。兩邊都有幹活聲,沒聽清她說什麼。楊八零猜到了,極有可能的,她抓住這個見他麵的機會,替她男友現任村長坷磣自己幾句。也就是說,她罵他,基本屬於正常。考慮她一個女的,自己堂堂一個男人,最好別落到那步田地,他掉頭離開。可沒走幾步遠,手機響,打開看了,小菊發來短信說,你別感謝,這邊沒那麼多貨,才去補車的!楊八零扭回頭向那邊望,嘴巴張了好幾張,隻覺得臉發燙,終於什麼也沒說的,匆忙走掉。但他心裏在說,我也沒想要感謝啊?可是,經她這麼一發短信,我是否應該感謝呢?不過後來他留意,小菊說得沒錯,她廠子裏一覽無餘的,確實給拉幹了。而長箱大貨不足載,雇主豈不白雇了一趟車?如此琢磨,小菊本來一句平常話,居然把自己臉弄紅了,何苦來哉?再細想,臉紅給小菊看在眼裏,顯得多掉價啊?就好像自己虧心了似的。可實際上,誰虧誰的心,難道她小菊裝不知?忽一下的,楊八零開始心生疑竇,莫非她真的蒙在鼓裏,王德寬向她撒了謊?那樣,可就壞菜了。明明自己白的,給描成黑的,村長他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啊!

基於此,他準備尋個機會,向小菊解釋事情緣由,把黑白搞清楚。退一步講,自己畢竟當一回媒人,對她未來也算作個交代。可後來又猶豫,覺得自己是否還惦記小菊呢?而自己的心,自己清楚,是騙不了自己的。那麼,如此暗中惦記著,何時能夠了斷呢?有時也禁不住自問,這種惦記,好嗎?為了給自己尋個台階,楊八零等待著,並沒有白等,終於等來長箱大貨。一如既往的,長箱大貨首先開進對麵廠。楊八零爬到高高的烘幹爐頂上,偷偷向下觀察。總體來說,蛭石粉經常處於積壓狀態,按理,好不容易招徠買主,把長箱大貨輪胎壓放炮了,才正常。可是楊八零偷望到,還剩老多蛭石粉,裝一半了,停下來不裝。小菊一直站在車旁,竟眼睜睜的,看著長箱大貨開走,開進對麵自己廠。難道小菊腦子裏進水了嗎?不然的話,她幹嗎這麼傻?假如她不傻……楊八零想,那就是我傻了。同時也找到了台階,讓自己很有理由的,往內心裏儲藏更多對小菊的遐想。

快夠月了,還沒有半點村長消息。何時能夠逮捕村長,成為楊八零生活中第一要務。

隔不長時間,村幹部逐家逐戶發放材料,宣傳建設新農村。沒事了,楊八零信手拿一份隨便看,當他看到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字樣,忽然覺得,這話怎麼像點撥自己呢?新農村並非概念,它是很實際的。眼下正有兩個項目,剛剛起步。一個是秸稈汽化站,一個是鋪油路。前幾年大搞村村通油路,屬於全省搞,而這次,卻是全省首個村,想搞組與組之間通油路工程。組組通?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莫非作秀吧?楊八零沒心思顧這些,他為自己擬訂新方案,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即,一邊抓緊自家廠生產,一邊抓緊再去追追派出所。後一個抓,跟村長有關,前一個抓,也跟村長有關。楊八零打算,多雇挖工,搶占地下蛭石,畢竟資源有限,掐斷資源命脈,你沒資金,上哪搞組組通?組組通搞黃了,民心也就沒了。

盡管多雇了挖工,銷路卻始終寡淡,那麼楊八零也就不必忙得腳打後腦勺。這天,他又去派出所,準備再追追案子,看案子有沒有動靜。出村後,準備抄一條近道,去派出所。途中看見自家田地那裏,有幾人幹活。苞米苗子已經封壟,甚至溜腰深了,根本無需揮舞钁頭的,卻見那幾人在田地裏忙活著。感覺眼熟,細望了,是自己父母和小菊一家。其中也有小菊。兩家人一起幹啥呢?礙於小菊在裏麵,他沒有往地裏走,隻能就近的,站路旁,問父母幹什麼?兩位老人直起腰,衝他說,組長昨天發話了,誰家挨著作業道,作業道就歸誰家種,兩家挨著的,兩家種。我們刨刨,看能種點啥。楊八零說,你倆回家歇著吧,等有空了,我一個人就把它幹了!回家歇著吧!然後他走開。楊八零了解父母,父母小心眼,怕自家刨地刨晚了,一旦誰刨多誰刨少的,為那麼一蛋頭地,再鬧掰了,不劃算。當然也得說實話,自己最不愛幹的,就是農活。不過當著別人麵,裝裝樣子,才那麼對父母說的。但二位老人也實惠大發勁了,兒子拉拉架子,居然當真格的,回來時,楊八零果然望見地裏少了父母,隻剩小菊一家子。再一細望了,自家钁頭還豎立地頭,生怕自己看不見。楊八零看著钁頭豎立那兒,一下的,感覺自己被晾在那兒。他硬頭皮的,拐向地裏。

所謂作業道,也就三五壟地,春天播種時節,屬於車馬臨時用。組長有權處置作業道。往年,組長把它處置給臉蛋好看的女人。不言而喻,其中存在等價交換成份。今年卻變了。也是不言而喻的,這很合理,誰家挨著作業道,總會被車壓馬踏什麼的,哪能不補償呢?因為就這麼三五壟,跟小菊家距離拉近,免不了的,楊八零跟老人互相打打招呼。然後楊八零埋頭幹活。小菊父母是上歲數的人,話多,隔一會了,跟楊八零說句話;隔一會了,跟楊八零說句話。楊八零心煩,可臉上卻裝著不露,哼哼哈哈的,應付幾句。他不心煩別的,見過張民警,人家說你別老來追了,這又不是人命案,連C級案子都算不上。要找,建議你找管他的人吧。盡管小菊隔得遠,卻看出怎麼回事,衝父母這邊喊,說話,說話,幹活說話不累啊?兩位老人立刻的,節約了嘴。後來楊八零聽見,兩位老人跟小菊不知為什麼產生摩擦,相互嘰嘰幾句,老人生氣,雙雙扛著钁頭回村了。楊八零幹一氣,看看自家還有挺多等著刨,而人家小菊的,所剩無幾,決定明天再來刨,於是扛起钁頭走了。還有另一個原因,促使他走。他說不出口的,感覺和小菊兩人待在這裏,自己心裏總是不得勁兒。可是當他離開後,又一下的,後悔了。後悔什麼呢?卻又具體說它不清描它不像了。次日,楊八零再來,昨天未刨的地,讓誰刨完了。估計是小菊刨的。這有些意外。楊八零想了想,扛钁頭返家,套上牛和犁杖,重新回來,把刨翻後的地給犁成一條一條壟。一共五條壟。起初楊八零沒有在意幾條壟的。當他往回走的時候,才漸漸犯難,兩家分五條壟,怎麼分呢?又覺得一個堂堂純爺們,把智商用在這等芝麻小事裏,犯不上。抓大事要緊。他回家歸弄好犁杖,拴完牛,按照派出所建議,去了鄉裏。

鄉長在三樓辦公。一共四層樓。農村裏,建築最高最氣派的,當屬政府部門了。若缺乏氣派,缺乏高度,誰還能認出你是政府?見過鄉長後,楊八零問,鄉長,我們村村長屬於通緝犯,您知道嗎?鄉長說,這事耳聞了。楊八零說,您屬於村長上級主管領導,正好主管著村長,村長出了這事,您該怎麼管?鄉長說,這事好管,如果他是村長,我們上下級關係就存在。如果他不是村長了,我們上下級關係就不存在。楊八零說,村長被通緝在逃,您還認為他是村長嗎?鄉長說,這個我就說得不算了。楊八零問,那誰說得算?鄉長說,首先你要弄清楚,誰叫村長?誰叫逃犯?是誰把誰叫成了村長?是誰把誰叫成了逃犯?誰是叫的?誰是被叫的?叫誰的誰,是誰?被叫誰的誰,又是誰?誰和誰,整清楚了之後,也就清楚誰是誰了!怎麼樣,聽清楚誰與誰之間辨證關係了嗎?楊八零說,聽明白了。從鄉長屋出來,楊八零上了四樓,準備去人大,求見人大主席。一般人大都在四樓。看上去就好像壓著政府一頭似的,其實管事的,還在下麵那一層。人大主席接見了楊八零,並親自給楊八零倒杯水。楊八零說,主席您真客氣。主席說,對於村民訴求,我願意恭聽。楊八零直截了當的,講了村長的事。人大主席聽完,說,這樣吧,咱一切要走程序,最好你先拿證據來,我們看見證據了,才好走程序。楊八零說,證據容易,你桌上那台電腦聯網了嗎?人大主席說,聯網了。楊八零說,上網查一下,就看到那個通緝了。人大主席說,咱要的證據,必須書麵的才具效力。網上許多東西,讓你信,你能信嗎?楊八零被問住,隻得說,那好,我去取書麵證據。

楊八零知道自己應該去哪兒取證據。出了鄉政府,往旁邊一拐,就是派出所。如此布局,仿佛克隆版,幾乎到處可見。見過張民警,楊八零說明來意,張民警笑說,你以為逛超市啊!想拿什麼就拿什麼啊!你要的東西,屬於法律文件,哪能說給誰就給誰呢?楊八零說,給我複印件就行。張民警說,複印件就不是法律文件了?我問問你,把你身份證複印下來,複印件就不代表你啦?楊八零問,那我應該怎麼辦?張民警說,無論從哪方麵講,這東西都不應該給你。楊八零無望,隻得說,那我走了。楊八零來過多次派出所,哪一次離開,張民警都沒送他,這一次,卻送他了。送到外麵,張民警聲音不大,說,我想想辦法給你弄個複印件吧。楊八零一聽有門,他也不弱智,趕緊說,我不讓你白辦的!啥時能辦妥?張民警說,等辦妥了,我跟你聯係。你把手機號留給我吧。楊八零說,好。就留下手機號。

這期間,成品蛭石積壓。楊八零跑了一趟銷路,白跑,依舊滯銷。剛回家,接到小菊發來短信,問,那塊地怎麼種,種什麼好?一開始,楊八零有點蒙,心想,誰家地誰作主,你家地該種什麼種什麼,問我,我是誰?轉而掐滅這念頭,想,不會這麼簡單吧?就回了短信問,你在哪?回答說,我在地裏。他再發短信,我馬上去跟你見麵。

才隔不幾天,苞米已竄得齊肩高。但楊八零還是很容易見到小菊。她一個人正用筢子把原先的壟,給耙平了。盡管自己不愛種地,畢竟生長在農村,農村那套活計,大致還算熟悉的。那麼,估計她想種菜,才耙平的。耙平之後,她拿鋤頭從中間撓一趟溝,自然的,就成了界線。望著這些,楊八零醒過腔,平時看她也沒啥鬼頭的,如今卻發現,她挺狡猾。你想啊,五壟地由兩家分,本來存在難點,經她這麼操作,改成兩片池子,啥事都沒了。狡猾二字,一直是個貶義字眼,可楊八零覺得,把它算在中性裏,比較合適。狡猾要看誰用,用在誰身上。比如就像現在,用在自己身上了,感覺就挺舒服的。於是楊八零生出幹活念頭,急回家,居然擔起大糞扁擔,來來回回地,往那塊地裏擔糞,然後一舀一舀澆糞水。

種菜是個慢工活。澆完糞水了,等上幾個日頭,曬曬地,把地曬幹,再重新上筢子,耙地。這一回,兩人各自拿來了筢子,在各自地裏耙著。說是各自的地,其實中間就那麼一條淺溝溝,基本像沒分開似的。耙地中間,兩家老人來看過一回半回。看兩位後生把地弄得挺帶勁兒,也沒必要插手,嘮了些閑嗑,陸續都走。嘮閑嗑時,小菊父母問楊八零,你不嫌糞臭嗎?楊八零答,不嫌。小菊從旁插一句,說,糞臭。糞怎麼能不臭呢?可蔬菜卻好吃啊!許多好的,一般都從不好裏麵產生。對吧楊八零?楊八零連說,對對。然而他對對之後,隱約地,覺得有什麼不對了。不好的可以產生好的,這話指誰呢?忽聽手機響,看號碼是張民警,他離開一些,怕小菊聽見說話內容。張民警讓他去。他回地裏,估計今天白費了,把筢子藏苞米稞裏,對小菊說,等明天再幹。說完,生怕小菊問他什麼,匆忙走掉。

約定在飯店裏碰麵。張民警並沒急於給證據,而是領著楊八零去吧台。張民警對吧台說,我倆預定酒席。吧台問,多少錢的?張民警轉過頭看楊八零,楊八零心有靈犀,說,兩千行吧?吧台小姐說,定多少是你的事,問我幹嗎?楊八零看一下張民警,問,夠嗎?張民警說,咱不差錢,再添一千。反過來問楊八零,錢夠不?錢不夠我給你補。楊八零說,夠。就交出去三千。交完錢了。張民警說,我去一趟洗手間。楊八零說,正好我也去。等兩人進去,再出來,估計錢貨兩清了。然後彼此分手。楊八零猜,日後張民警回頭找吧台,編個理由,退席,錢就退他手裏了。智慧啊。你想翻卦,連一點把柄都沒留下!而且人家十分大度,錢夠不?不夠他給補。楊八零願意花這份錢,隻在心中小小埋怨了一會,自己也趕緊大度的,去見人大主席。豈料人大主席都沒正眼看,就說,我不看,那叫什麼證據啊?楊八零說,這怎麼能不叫證據呢?人大主席耐下心來,給他倒杯水,說,我指的證據屬於法院判決!經過判決後,再轉交到我這裏,民政也參與,最後生效。中間好多程序沒走,你著什麼急呀!楊八零不再廢話,回頭打電話,谘詢張民警,怎麼辦?張民警在電話裏說,隻能等了。楊八零問,等多長時間呢?回答說,等嫌疑人落網後,經法院判決了,才行。你總不能整出個缺席判決吧?這又不是離婚案!記住,一切走程序,法律這東西是來不得半點含糊的。楊八零心裏罵,你母親的這麼明白,咋還給我一張廢紙?這張廢紙就是拿到珠穆朗瑪峰上賣,也他母親的賣不上這麼個價呀。真是天價啊!想想日後抓逃犯,還得指望人家,楊八零趕緊節約嘴,關了手機。他努力往寬處想,很快的,擺平自己心態了。接到小菊短信,問那塊地種什麼?

這次沒有回短信。楊八零確實拿不準,種點什麼好?途中,從身後開來學生車,司機停一下,示意他搭車。看看並不擠,他上去。如果車裏擠得慌,大人再跟孩子擠坐一塊,成什麼了?那麼,大人也太沒臉沒皮了。本村原先有小學。後來建廟,因那裏屬於早年廟址,學校缺理,爭不過信眾,改成去鄰村學校念書,便忽然一夜間,學生享受坐車上下學了。記得離開學校那天,大部分學生因為有車坐,待遇升級,全都笑開了花。惟獨小菊哭了。後來聽說,小菊隻要得空了,總要抬頭望向舊校,望著原先旗杆上,如今飄著廟旗。居然還有一次,鄉裏忘記節假日掛國旗,她跑回家,讓父母打電話給鄉裏,把國旗升起來。

尚未進村,楊八零提前下車,沿著綠油油的苞米葉片旁邊走,走向那塊地。他打算乘天色還亮,抓緊把地弄完。越接近地,越是靜悄悄的。估計那裏沒人了。等走近了看,果然沒人。再細看,自己沒耙完的池子,給耙完了。他走向那片苞米棵子,尋見那隻筢子,扛在肩上,已經準備走了,忽然,眼睛被什麼吸住,就站下來望。原來,池子麵上,布滿了詳詳細細的筢子紋路,給落日照著,好看裏,暗含一種無以言狀的靜謐。他不知站了多長時間,直到周圍黑了,才想起走。但他是懷著不舍走的。印象裏,那些筢子紋路,依然詳詳細細的,仿佛童趣。沒有風。一片黑乎乎裏,也是一片靜。什麼聲音都聽不到,唯一剩下的,隻有自己腳步聲。他看不見誰在走,隻憑著腳步聲,知道一個人在走。漸漸的,忘記了誰在走。忽然就產生疑竇,那個走的人,是誰呢?漸漸想到誰。誰呢?是小菊嗎?她愛誰?還是不愛誰呢?但究竟的,誰愛誰?管它誰誰的,愛誰誰!漸漸看到燈火,感覺一下的,老了。誰老了?人的一生大概就是這般模樣吧?卻也太快了!從童趣忽然過渡至暮年,那麼年輕階段呢?好像來不及體驗,年輕階段突然遭遇跨越式發展,說沒就沒了。可是約略知道,在黑暗裏行走的那個誰,應該走在年輕裏。而正在思索的,是誰?被思索的,是誰?抑或是,誰在誰的思索裏?他回了村。夜晚他躺在炕上,久久不能入夢。他堅定決心,愛誰誰,愛誰就愛誰,就拿下誰!更加緊要的,當屬把蛭石銷路打開!當屬把逃犯緝拿歸案!別的,愛誰誰去!

臨走前,小菊發短信約他,種菜。這個是不能忽略的。兩人經過合計,取得共識,一致選擇種菠菜。種菜,基本選擇傍晚種。什麼時候種,什麼時候出。尤其炎熱季節,你上午撒下種子,菜苗自然就會在幾天後的上午出頭,結果它剛一出頭,要挨上一整天烈日暴曬,豈不遭死罪了?菠菜也不例外。也得這個時間段種。這回用的農具屬於筢子類,但不叫筢子,叫齒筢子。齒多,幾乎像許多小犁杖,組合到一起。當然是用來劃地的。因此它比普通筢子大很多。在眾多農具裏,齒筢子屬於大件,其位子,僅次於牛拉的犁杖。先把齒筢子放在池麵上,然後兩手握住拉柄,一步一步倒退著走,也就等於倒退著拉動齒筢子了。那麼前進的方向,全憑感覺,正如那首歌唱的,跟著感覺走。農活是楊八零弱項,拉幾步一回頭,看看方向。拉幾步一回頭,看看方向。生怕拉偏了。結果還是讓他拉偏了。這東西不偏拉倒,一偏了,就偏出來好幾條小壟溝。小菊見狀,過來幫他拉。並告訴他,別回頭。他說,不回頭怎麼看方向?小菊就教他要領,眼睛盯著池幫和齒筢子最邊之間的距離,把它倆之間距離盯住了,就沒錯。說完,小菊離開,讓他自己試試。他試了幾試,還別說,一點一點的,上道了。上道了就像上了一個層次。人,是需要上層次的生物。楊八零上了層次後,開始學會欣賞了,隨著自己一步一步倒退,他望見,齒筢子仿佛一把大梳子,每梳一次,給土地梳理出好多筆直的發絲來!得閑他還能欣賞另一個人,仿佛另一把大梳子,同樣梳理出好多筆直的發絲來!他還沒有欣賞夠,就梳理完了。他是懷著不舍進入下一勞動程序的。所以,他懶得進入下一程序,慣性使然,他繼續欣賞小菊。看她抓一把菜籽在手裏了,哈著腰,手臂一甩一甩的,知道甩出的是菜籽,卻任誰看了,也看不清甩出的是什麼。那麼,她手一甩了,就甩出一條線,她手一甩了,就甩出一條線。好像甩出一條鞭子,柔軟地抽打在土地裏。她甩下無數鞭子的同時,嘴不閑著,哼唱那首大喜宙:咪,咪,咪咪麻利聽裏凹……

本來,楊八零對農活有隔膜,可深入望下去,尤其望著一片晚照裏,那條一甩一甩的手臂,連同那暴露在外的一段腰,都紅了。油然的,他升起一種熱愛,熱愛勞動了。當他沉浸在自己胳膊的一甩一甩裏麵,卻聽見小菊說,你還甩呀?猛抬頭,才知已經甩完,再甩,就甩出地頭了。小菊問,菜籽剩了嗎?他摸摸褲兜,說,剩了。小菊說,我也剩了。又說,咱倆放一塊,留明年種。他說,那就放一塊吧。小菊手裏擎的,是紙袋。她說,你往外掏費勁,最後還掏不淨,來,倒你褲兜裏,你回家就隨便倒了。然後他扭歪身子,兩手撐開褲兜口,讓她倒。天已經黑,褲兜又不是小菊的褲兜,她不熟悉,自然倒得慢些。黑暗裏,看不見小菊怎樣倒菜籽,但楊八零領悟到,小菊怕菜籽灑漏外麵,是小小心心用手捏著紙袋嘴,讓紙袋嘴對準褲兜口倒的。這種嘴對口,或者口對嘴的,仿佛某種暗示,使楊八零心旌搖蕩起來。倒的,如此小小心心地倒,而接受倒的,更要小小心心地接。那麼,這種口對口嘴對嘴物理模式,能否演變成另一種口對口嘴對嘴化學模式呢?想到此,楊八零近水樓台的,先握住了她手。她呢,隻象征性的,往回抽一下手,再也不動了。但接著,他聽見嘩啦一聲,紙口袋掉在地上。甚至還聽見,剩餘的幾粒菜籽,在紙口袋裏滾來滾去的聲音。這應該算是一種答允吧?楊八零得到召喚似的,讓事態告別初級階段,就鬆了她手,想升級。當然是那種很文化的,升級換代。所謂文化,就是掩蓋欲望的奔突,說白了,把野性包裝成斯文,該出手了,出手,一點一點地,往前試探。這跟出國有幾分相像,你不獲得正式簽證,誰能允許你非法入境呢?已經順利拿到簽證,眼看抵達最後目的地了,卻聽小菊說,求你一件事行嗎?他答,行。小菊說,你放棄那個案子吧!好像兜頭的,給誰潑了冷水,楊八零全身旺烈的火苗子,一點一點的,滅下來。楊八零丟一句,我考慮考慮,然後離開那裏。

往回走的路上,楊八零還在想著那塊地,那塊種下菠菜的地。他估計,等菠菜下來了,應該在剛上秋的時候吃它。剛上秋或者晚上秋,一律的,叫秋菠菜。簡稱秋波。他油然的記起一句成語,跟秋波有聯係,心想,在這個夜晚裏,心儀漸久的女孩,向自己暗送秋波了吧?可從來沒有聽說過,會有這樣一種秋波!一想到秋,楊八零就感覺時間太快,仿佛一個人剛出生,來不及玩味童趣,轉眼的,滿頭白發了。

第二天一清早,聽見轟轟隆隆聲響。爬起來急看,油路已經快鋪到家門口了。楊八零去了自家廠,安排完近期活路,準備啟程,到外麵依靠自己力量,搜尋村長蹤跡。一旦拿獲村長線索,提供給警方,相信會緝拿歸案的。畢竟是小案,想牽扯警力跟你一起去抓逃犯,也太不現實。楊八零還是很現實的。事情卻出現拐點。站在電線杆下等車,楊八零看見組長也等車。問組長,你上哪?組長說,上鄉裏開拉練會。這引起楊八零警覺,問,誰下的通知給你?組長就有點躲閃了。因為隻有村長有權下通知……聯想村裏工作一直就沒有停止,這一下的,楊八零醒過腔,其實村長他遙控指揮工作啊!同理可證,現代通訊工具不僅僅在村長與組長之間發揮最大值,也在鄉長與村長之間發揮最大值啊!明明自己手裏握著勝牌,怎麼感覺自己像是被耍了呢?緊接著小客開來,停下。楊八零心裏犯了合計,還在猶豫著,小客開走。恰這時,剛下車的鄉委員,問楊八零,看見支書沒?楊八零說,找支書幹什麼?鄉委員說,經研究,你村有兩個列為發展對象。楊八零知道自己也申請了,並和村長一同交給組織的。就問,有我嗎?鄉委員說,這次沒通過,等下次吧。楊八零問,這次通過村長了?鄉委員點點頭,然後離開。楊八零突然說,我對他有意見!鄉委員回頭說,通過正常途徑,跟組織反映。楊八零心裏又一次畫魂,啥叫正常途徑?都被通緝了,還不算正常途徑嗎?麵對如此牌局,再跑外麵去搜啥線索,自己是不是弱智?但鄉委員後一句話,點醒了他什麼,心裏發下狠,好吧,我重新洗牌,這次通過組織,看我能不能扳倒你村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