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喝野鴨湯時,差點出了個大洋相,其實,不光是我,所有第一次喝野鴨湯的人,可能都要犯同樣的錯誤。那時,我和馬行下放到農村快一年了,我們來的時候是初春,等坐到一起喝野鴨湯時卻是深冬了。我和馬行雖然下放在同一個縣,但我分到了山區,他卻分到圩區。我們下放的那個縣一邊靠著長江,另一邊又伸進了黃山西脈,所以,既有山區又有圩區。據說是為了防止知青們搞小團體主義,體現五湖四海革命一家人原則,縣知青辦的人才將同一個市區同一個街道來的人故意分開。這一分,就分開上百裏的路程,路又不好走,兩天才通一班汽車,我和馬行就一直也沒有見過麵,盡管在校時我們是最要好的同學。

這天,天上落著雪籽,一粒粒的像小黃豆。馬行托人帶信給我,讓我去他那裏玩玩。下雪天,生產隊裏沒有事做,倒不如出去轉轉,這一年裏也確實把我憋壞了,也真有點想馬行那個家夥了。我於是搭上兩天一班的那輛汽車,往馬行落戶的那個叫老洲的地方去。

車子穿過大山,慢慢地,山小了下去,變成了丘陵,再接著,丘陵變成了平地,等到天快黑時,我眼前出現一條暗淡的江水來,司機不耐煩地指著河對麵的一線黑影子說,對岸那裏就是老洲了,你自己搭輪渡過去。

這時候雪落大了起來,雪籽變成了雪花,漫天飛舞著。我透過雪幕望向對岸,隱約望見有一排排的樹林,應該是楊樹吧,樹林上散布著沉沉的煙霧;再往遠去是房子,黑瓦屋頂白粉牆依次排開;再把視線往近處收一點,是一條長長的大堤,堤埂上長著一片一片的蘆葦,堤下散開著一隻隻大大小小的木船,有的有帆,有的沒帆,都偎依在堤壩下,呈扇狀打開。等我快站成一個雪人了,一隻破舊的輪渡船才突突突地開了過來。“你再晚來一會兒,我就下班了,你運氣好。”那個開船的老漢吸了一支我遞給他的東海煙後,笑笑地對我說,“你看看,就你一個人,你幾多福氣啊!比公社書記還福氣!”我笑笑,站在船邊看江麵上的情景。

大雪很快讓洲上刷上了一層白,我想象著馬行這家夥現在正在做什麼呢?這會子,堤上那大片的蘆葦林裏忽然飛出一群群水鳥,它們飛得並不高,貼著水麵飛起,不知是腳蹼還是翅膀劃起了水,掠起了一陣陣水花,像是水車車水一樣,非常壯觀好看,我驚奇地問船老大:“那是什麼鳥?真好看!”船老大哧地一笑,“麼子鳥?野鴨頭!好吃的!找不到水草活氣死!”他說著就喊唱了起來。顯然船老大是個快活人,他說:“野鴨子你這樣一罵它,它就羞得鑽到了水底下,這東西你別看多,捉起來真不容易,它能在水底下睡覺,一有動靜就鑽到水底下去了。”

我和船老大聊著,過了半個小時的樣子,就到了老洲了,踏上江邊上的埠石,往老洲小學走去。我不得不承認馬行混得比我強,我還是跟當地老農一樣出工做農活,而馬行這家夥卻混上了老洲小學教師的位置了。

老洲小學的門樓兩邊被刷了白石灰,上麵一邊畫著一個紅衛兵手拿毛主席語錄,一邊用仿宋體寫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我一看那字那畫就知道是馬行的傑作了。馬行從小就學畫畫,這下子還真派上了用場,也許他到小學來當老師就憑了這一手吧,我心裏暗暗地想,很後悔當時沒跟他學一學。我走過門樓,穿過窄小的泥操場,操場邊用水泥澆了一個乒乓球台子,兩塊磚頭上架了一根細竹竿,算是球網了,學校裏靜靜地,我在球台子邊向四周望,望到一間小平房裏有亮光,就走了過去。窗戶是關的,但透過玻璃還是能看見裏麵,我立起腳尖往裏麵瞄,屋裏霧氣騰騰,一盞煤油燈在燈罩裏亮得溫暖,一個人貓著腰正對著畫板左描右描的。

我大叫了一聲:“馬行!”

馬行回過頭,驚喜地開了門,他擂了我一拳頭說:“你終於來了,下大雪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聳了聳鼻子:“香!香!你煮了什麼好吃的?”

馬行神秘地帶著我到一旁的炭爐子邊,紅泥小火爐上蹲著一個瓦缽,他揭開缽子蓋,隻見一個脫了毛的鴿子樣的東西浮在湯水裏,一陣陣香氣正是從這裏散發出來的。“告訴你,這是老洲的野鴨頭,一般人吃不到的!我是特意為你準備的。”

馬行說著,就抬開了桌子,又從床底下拿出了一瓶高粱酒,我們兩個對坐著,先喝了一口酒,一股辣勁迅速地從喉嚨裏衝向胃裏,又向周身擴展。我吸著氣,拿著湯匙舀了一口野鴨湯往嘴裏送,那湯水看似平靜,不像一般的湯煮得水花翻騰,不冒一絲熱汽,我就以為湯已涼了,剛好澆澆酒的辣勁。正送到嘴邊,馬行看見了,大喝一聲:“慢點!”差點嚇掉我手裏的湯匙。

我不解地看著馬行,馬行笑著說:“你可不能這樣喝老鴨湯,要慢慢地吹,吹得不燙了,才喝下去,要不然會燙壞了喉嚨的!”

“這湯看著不熱啊,你看也不冒熱氣!”

“怪就怪在這裏,這老洲的野鴨湯,是涼性的,怎麼煮都不開鍋,看著不燙其實卻燙掉人皮,有好多人吃了虧的!”

我將信將疑地試著吹了吹湯匙,慢慢送到嘴邊,果真燙得很。吹了一會兒喝了一口到喉嚨裏,還是有點燙,但味道卻真是鮮美。那湯色呈黑紫色,卻又清澈見底,舀起來像一塊墨玉,喝下去暖心暖肺,一股奇妙的香味讓我直咂嘴唇。“你有福,馬行,你真他媽有福,大冬天裏有這一口好鮮湯!”我有些妒忌地說著馬行。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馬行所遇到那些事,我隻顧喝野鴨湯,喝高粱酒,我不知道他從哪裏弄來野鴨的,既然那個船老大都說野鴨特別難捉。

馬行告訴我,他一開始也不知道野鴨湯的吃法,甚至不大清楚野鴨到底長得什麼樣。

馬行隻下地幹了兩個月的農活,就成功地洗腳上岸,成了一名小學老師,這主要得益於他能畫上兩筆的特長。

春末的時候,老洲的大隊支書陳滿意兒子結婚。那時候年輕人結婚比較時尚照一張革命化的結婚照,即男女雙方坐在一起,各自在胸前捧著一本毛主席語錄,婚禮舉行時,這張照片是要放在新房裏供人觀看的。陳滿意的兒子和兒媳婦本來也是在縣城照相館裏拍了一張的,他從城裏坐拖拉機回來時,也許是因為風大路顛,他將夾在語錄書裏的照片弄掉了,等人到了家裏才發現結婚照不見了,而婚禮在第二天就要舉行。這可是大事,新郎新房的牆壁上正空出一塊位置呢,總不能讓人看白壁吧。馬行腦子靈光就靈光在這裏,在老洲人民紛紛為敬愛的陳支書焦慮不安時,馬行主動請纓,他帶著碳素畫筆對陳支書說:“我給畫一張。”他直直地望著陳滿意。

陳滿意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說:“你說什麼,你給我什麼畫?”

馬行索性攤開自己夾在胳肢窩裏的一張厚棉紙,拿起筆在紙上勾了一下,立即紙上有了兩個年輕人的輪廓,他抬頭望望陳滿意,“我能畫人像。”

“咦!”陳滿意叫了一聲,“你畫,你畫,快,快,明天早上就要哦!”

馬行衝著陳滿意笑了笑,他說:“那沒問題,就是今天下午不能去挑秧了。”

陳滿意也笑了,他擺擺手說:“那你就不要管了,再不行,我去給你頂工!”

馬行之前見過陳滿意的兒子和兒媳婦,他在宿舍裏想了想,就照著記憶中的樣子,在紙上畫了起來,一直畫到晚上晚飯過後。他把畫像左看右看了,才卷了起來去到陳滿意家。

陳滿意驚奇地打開畫紙,平放在家裏的八仙桌上,他張大了嘴說:“操奶奶的,比照的還真。”他說著摸摸小兩口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像真人一樣啊!比照相館裏的好!”

馬行這畫確實畫得不錯,不僅是像,他還大膽地突破了縣城照相館多年一成不變的畫麵,在人物後麵的布景上畫的是北京天安門,天安門城樓上紅光四射,在一對新人的胸前還別上了最新的毛主席像章。新人的神情也不像別的照片上那麼呆板拘謹,顯得傻傻的,這一對新人目光炯炯,神情堅定,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半抬的手臂,挺拔的胸膛,全身的姿勢是有力的向前的,嘴唇微張,像是在唱著“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總之,是很好地體現了革命新人在黨的雨露滋潤下茁壯成長的精神風貌。這張老洲曆史上第一張結婚畫像博得了大家一致好評,大家在參觀時發出由衷的讚歎,也因此讓陳滿意十二分的滿意。

馬行也擠在參觀的人們中間,享受著人們嘴裏傳出來的一片“嘖嘖”聲,他有點得意。但馬行是個有城府的人,他懂得怎麼樣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他裝著謙虛的樣子說:“哪裏,哪裏,紙不行,好多年沒畫了,手也生了。”這個時候,他發現隻有一個人不做聲,那人年紀可能比他還小,長得清清秀秀嬌小玲瓏,像個女孩子,皮膚也是少有的白,不像圩區人長年受江風吹得青紅紫綠。那人目光盯著他,嘴角帶著一絲不經意的輕蔑的笑,輕聲地說了聲:“九宮格,比例不好。”然後就輕悄悄地走了。他說的聲音很輕,好像是對馬行一個人說的,當時人聲吵吵,也沒人注意到這句話,但馬行卻是聽到了。他臉一紅,想再看看那人時,那人卻快速地衝開人群,走了,隻留下了一個瘦小的背影。馬行隻記得那人說話的腔調不是老洲本地的土話,而是標準的北京話,一口京片子味,馬行在學校讀書時,他們的數學老師就是個北京人,那一口京片子他可是聽得熟悉了。

馬行承認那個瘦小的年輕人說的沒錯,其實他是依照九宮格畫出來的,對學畫畫的人來說,這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而且他說的比例失調問題更是嚴重存在。馬行心裏緊張,生怕那人再大點聲音說出來。還好,那人一直沒有出現,一直到在支書家吃中午飯時,也沒有見到那人。他是誰呢?馬行奇怪自己在老洲也勞動了兩個多月了,連大隊裏的幾頭牛都認得差不多了,怎麼還沒認出有這樣一個大活人呢?

就在那之後不久,大隊裏再搞個什麼寫寫畫畫的,就非馬行莫屬了。往往陳滿意在鎮上開了一個會回來後,人們就會看見馬行拎著一個桶,一把棕筆刷子,爬上木梯子在大隊部的牆壁上刷來刷去,不是刷一幅畫,就是刷美術體的大標語。

馬行做著那些畫畫寫寫的工作時,有幾分驕傲,手底下的動作甚至於有點誇張。比如標語後的一個感歎號,隻要有人觀看,他就故意叼根香煙,低著頭去點煙,卻把棕筆刷子掉到地上,有人要幫他遞到木梯子上去,他卻搖搖手說:“算了,算了,我還有家夥!”說著,漫不經心地拿起木梯子上的破抹布,沾上淋漓的墨汁,用手捏起,猛地在白壁上從上往下一按一捺一頓,再一鬆手,一個大大的感歎號就成了,下麵仰望的人又“嘖嘖”起來,“這個字寫得好,真黑!”他們評價道。有認得標點符號的就笑,“那最後一個不是字,是標點。”先前的人不服,“莫跟我說標點不標點,寫出來的都是字!”這是馬行最快活的時候,但這時候也是他最害怕的時候,他害怕那個瘦小的小白臉無聲地出現在木梯下,發表一兩句致命的看法。因此,他總是寫一下,就會看一下下麵,看看有沒有那人的麵孔出現。讓他不解的是,那個小白臉再也沒有出現。他平時也在村子裏四處轉悠,也沒有發現那個神秘的小夥子,那人就像洲邊的野鴨,掠起一朵水花後,就立即鑽進了水底,再也不露麵了。

就這樣,老洲的大大小小的牆壁很快畫滿了馬行的作品,馬行的聲譽也在老洲達到頂點。到了下半年開學,恰好老洲小學的一個老師調到了另一所小學,陳滿意馬上就想到了馬行,馬行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老洲小學的一名老師了。

老洲小學和老洲大隊部是隔壁。一個秋天的傍晚,學生放假了。馬行無所事事地站在學校小操場上發呆,他看看隔壁的隊部,卻見到大隊部的門還是開著的,門前的曬場上摞了一個個圓圓的竹筐,摞了一人多高。倉庫保管趙國強在忙上忙下,因為是逆著夕陽光,昏黃的光線將曬場上的人都蒙上了一層細毛,看也看不真切,馬行還聽見了一種細細的叫聲,像剛生出來的小狗叫。馬行一邊看著一邊往大隊部曬場邊走去。

走到曬場邊上了,馬行才發現是大隊部正在收購東西。那時候,大隊裏經常幫助當地供銷社收購農產品,比如魚腥草、蘆葦杆、毛花魚、烏桕籽,這時候收的是什麼呢?馬行看竹筐裏邊的東西是活物,像鴨子,個頭卻比家養的鴨子小一半多,毛色也花白交雜,頭上頂著一撮鮮豔的紫綠色的細絨毛,先前聽到的細細的哀哀的叫聲就是從它們嘴裏發出來的。它們驚慌地擠在一起,伸張著頭,你擠我我擠你,一雙雙無助的眼睛望著竹筐外的世界。

馬行問保管員趙國強:“這是什麼寶貝?好像在哪裏見過?”

趙國強說:“馬老師,這是野鴨頭啊,在洲邊上常看到的。”趙國強朝四周望望,低了聲朝他眨眨眼說:“等會人走了,跟我走,有好東西吃。”

馬行笑笑,便在一旁看著趙國強把野鴨子按一定數量歸到一個個竹筐裏。一個交野鴨子的走了,又來了一個。馬行眼前一亮,這次來交鴨子的正是那個找了好久也不見的年輕人。他裝鴨子是用一個透明的大網,網裏大約裝了二三十隻野鴨,是所有來交野鴨人中最多的。他衝馬行看了一眼,就又轉過身去。

趙國強卻冷冷地說:“費高生,多少隻?”

“二十四!”年輕人也不多話,伸過網袋遞給保管員趙國強。

趙國強低頭看看網袋,手在裏麵攪了攪,呶呶嘴說:“那你自己十隻一筐放進去吧。”

叫費高生的小夥子白著臉,一聲不吭地從網袋裏用手一撈,恰好就是五隻,放進竹筐裏,又是一撈,又恰好是五隻,再放進竹筐裏,動作嫻熟得像舞蹈般。馬行看得清清楚楚,費高生明明捉了五下,一下五個,卻報數二十四隻。他正要提醒他,忽然扭頭看見趙國強掛在嘴角上的一朵笑,他忽然明白了。

費高生就要撈光網袋時,忽然從曬場邊跑來一個女人,她一手拉著一個小男孩,大喊著:“臭五類,臭五類,你下的夾子傷了我兒子的腳了,腫起發粑一樣了!你賠喲,你賠喲!”這女人嘴裏喊著,手也沒閑著,一把揪住了費高生的衣領子,“你不賠我,我今天就不放你回去!”

費高生瘦小的身材好像禁不住女人的拖拉,東倒西歪地。他吃力地用京腔辯解著說:“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下夾子兒,我從來不下夾子兒!”

馬行在一旁看了一會兒,終於聽明白了,這個女人的兒子到洲邊玩耍,一腳踩到一個鐵夾上,是洲上人用來夾水鳥的。“洲上就你捉的野鴨最多,不是你又是哪一個?”女人還在罵著,她用手一扯,小男孩就嗚嗚地哭起來。

馬行湊上前去,看了看從網袋裏拿到竹筐裏的野鴨子,確實沒有一個腳上有傷的,不像是用鐵夾子夾住的。馬行想了想,看看保管員趙國強,後者正抱著雙手看戲一樣。馬行扔掉手中的香煙,他拍拍女人的肩膀說:“喂,你看看他捉的野鴨子,有哪一隻是被夾子夾的?你不能汙蔑別人哪,毛主席說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

馬行現在在洲上也算得上是個說話有點份量的人物了,加上他又適時地引用了毛主席的語錄,女人愣了一下,就勢鬆了手,嘴裏卻仍舊不放過,隻是聲音小了一點,“不行,馬老師,他就得賠,最少也要賠幾隻野鴨頭!”

費高生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婦女,臉色脹得通紅,兩隻手也輕輕地顫動著。

馬行蹲下身,把小男孩的腳扳過來看了看,捏了捏,對女人說:“沒關係,你到我屋裏坐會,我到旁邊地裏給你弄點藥,保證幾天就好了。”

馬行說著,示意費高生和他一起走,他們相跟著到了大隊部後麵的一個油菜田裏。費高生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也不說話。馬行在田埂上東扯一把,西扯一把,手裏就多了一把野草。往回走時,馬行對費高生說:“你回吧,這邊的事我會搞好的,她不會找你麻煩的。”

費高生在田埂上躊躇著,他望著馬行,眼睛裏的冷光少了幾分,欲言又止的樣子,但始終沒有說出話。

馬行催促說:“你走哇,你走哇,省得和她糾纏!”

費高生說:“我還有網在曬場上呢。”

“我給你送去,你說你住在哪裏?”

費高生一下子緊張了,他搖搖頭,很堅決地說:“不,不,我自己拿!”

馬行奇怪地看著他,他笑笑說:“那我放在我房間裏,你回頭來拿總是可以的吧?”

費高生點點頭,從田埂另一邊走了。

馬行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堤壩上,也回轉身到了曬場上。他把那些草藥在地上用石頭錘碎出汁了,敷在小男孩的腳上,說:“三天肯定要消腫的,你放心好了!不好的話,你來找我!我賠你!”

馬行告訴我,他當時所以那麼大膽,是因為他在學校另外一位老師那裏偶爾看到一本《農村赤腳醫生手冊》,上麵恰好介紹了怎麼用中草藥治療外傷的,他有把握治好。其實,更重要的是在他內心深處,他隱約感覺到,在老洲這樣一個地方,這個叫費高生的人不一般,自己應該要為他做點什麼。

馬行送走那個婦女後,到大隊部曬場上幫費高生收起了網。趙國強也鎖好了大門,對他呶著嘴說:“小馬老師,走,今晚到我家喝酒去,今晚有好口分。”老洲人總是把有好吃的稱著好口分,這個馬行早懂了;他還懂得人家喊你吃飯喝酒,是看得起你,這保管員在大隊裏也是個有頭有臉的人了。人們常說,“大隊長,吃四兩,保管員,吃十錢。”日子再苦,他們都有辦法弄到吃的,而今天晚上的好口分無疑就是費高生自願減去的那隻野鴨了。

馬行回到宿舍,放下費高生的漁網,又從床底下摸出一瓶高粱酒,這是他用糧票從鎮上供銷社買來的,他的糧票有得多,因為他姐姐常從上海寄給他全國糧票,他就用票換酒換煙。他知道趙國強喊他吃飯,更多地是看中了他手中的瓶裝好酒,這酒喝起來比散打的白酒要好遠了去。

到了趙國強家裏,馬行第一次看到了燉在瓦缽中的野鴨頭是什麼樣子的,也第一次知道了這種野鴨燉成湯是怎樣的美味。看到馬行帶來的白酒,趙國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他把馬行當成了最要好的知音:“這一口鮮湯,才配得上你這一瓶好酒啊!”

趙國強把門關得緊緊的,他為馬行斟著酒,說:“你可不能說在我家喝了野鴨湯了,你知道不?這東西現在都出口到外國去,為國家掙外彙呀!有一根毛都要交給國家,聽說三隻野鴨能換一輛自行車。”

馬行裝著疑惑不解地望著他。趙國強呲著一嘴黃牙說:“我這個麼,是,是,是撿來的,死了,也不能交給國家了,就處理了,啊,處理了。”

馬行點頭一笑,“是的,是的,死了的不吃怎麼辦呢?喝酒,喝酒。”他敬著趙國強,“那費高生有點怪怪的,他不是老洲的人吧?”馬行看看趙國強喝得耳朵根子上都紅了,便裝著不經意地問他。

趙國強喝了酒後,一下子變了個人似的,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昏黃的燈光映著泥爐裏的炭火光,把他的紅臉像上了一層青銅色的釉彩,他滔滔不絕地說著關於費高生一家的事。

你知道老洲最風光的婚禮是哪家麼?大隊長家?你說笑話!我告訴你,跟解放前大地主謝子尚家比起來那就一個天一個地了。我告訴你,那是1946年的臘月,我記得清清楚楚,我那時記得事了麼,謝子尚的小女兒如琴嫁給縣立師範學校校長的大公子費炳文,費炳文在南京當軍官呢,聽說是個師長。一大早上,響器班子哄響了半邊天,紅漆漆的家具拖長了幾裏路,賀禮的喜帳能圍起一座山。謝家開了流水席,去的人都照上桌。我也去了,那個菜啊,八個冷盤,八個熱炒,八個鹵拚,酒也是好酒,一色的純老燒。我把肚子吃壞了,肚子裏受不了那麼多油,腸子搞滑了,一吃就拉。我隻好拉了去吃,吃了去拉。哎喲,不隻我一個肚子壞了,許多人肚子壞了,都埋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沒得吃的時候餓得咕咕響,有得吃的時候又不能裝了,說到底我們都不是有福的人。

哦,是的,扯遠了,還是說婚禮。發親的時候到了,照規矩新娘子是要哭的,如琴抱著她的姐姐如祺哭著,可是哭著哭著,不對勁了,如琴的眼淚水沒有了,姐姐的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哭聲也蓋過了所有人,真是傷肝動心,就像是她自己出嫁一樣。那時候外人還不明白,做姐姐的為什麼要那麼傷心,還以為是如祺傷心自己比妹妹大,卻還留在家裏沒嫁出去,所以要痛哭哩。

那天我也是抬嫁妝的一個,我個子小,就抬著三牲籮,裏麵裝著公雞、豬頭、大鯉魚。出嫁的路上飄起了大雪,雪花落在蘆葦上,眼睛前頭白茫茫的路都看不見了。那天我可吃了苦了,肚子一直不消停。到了縣城裏,費家也是擺了好酒好菜,我們累得要死,可是看著一桌子酒菜,卻再也吃不下去。打頭的七哥,氣不過,扯下自己的對襟褂,把一隻蒸肥雞包了。他一起頭,我們也不顧了,生怕落後,鹵豬腳,紅燒魚,炸肉丸,一一落到我們對襟衣服裏,反正我們不拿走也好了別的人,不如自己拿了,你說是不?

哦,又說偏了?我接著跟你說,妹妹如琴嫁走後,謝家人開始為姐姐如祺找婆家。找了一個又一個,如祺卻一概不應,家裏人要逼她,她就裝瘋,嚇得媒婆子再不敢上門。人卻一天天消瘦了,瘦得像個豆角插子,沒一點人形,請了許多醫生也醫不好。原來,這姐姐心裏一心想的是妹夫費炳文,費炳文來洲上時,她就看中了他,可是妹妹早就跟他定了親,她就得了相思病了。謝大小姐是念過書的,她一天一封信,寄給妹夫,終於等來了妹夫費炳文的一封信。這女人也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在一個落雨天裏,她卷了衣裳,乘著江上的一艘小火輪到了南京,又到北京,找到了妹妹和妹夫,做了妹夫的小老婆。妹妹是大房,她是小房。一年後,她和妹夫生下一個兒子一個女兒,你說好玩不好玩?

後來?你別急麼,喝酒,喝酒,你上回從上海帶來的酒比這個還好喝,上海的酒廠有幾大?我要能到上海去一趟就好了,我認得字,我到上海不會走丟的,你信不信?後來?後來我跟你說麼。後來不是解放了?費炳文是軍官,你說有他好果子吃麼?共產黨能讓他一個人占著兩個女人麼?一夫一妻製麼。先是把他打進了大牢,後又發配到遠遠的新疆去勞改,聽說去那裏一趟要走一個月。如祺在北京混不下去,隻好帶著操著滿口京腔隻念完完小的兒子、女兒回到老洲。大地主謝子尚早就被鎮壓了,房子早被沒收了,她們一家沒地方去,就被安排在洲邊的大堤壩下。那裏有個廢棄了的小棚子,是江上打漁人來往臨時歇腳用的,風一來刮風,雨一來落雨。這日子也是沒法子過啊,你說是不?

不久,村裏的光棍趙家癩子看上了如祺。那女人奶子大屁股翹,一看就是個能生養的。趙家癩子四十歲了也沒討上媳婦,就天天去那小棚子裏,苫個草,挑個水,糊個牆,要不了半年,連拉帶扯地,兩人就睡到了一張床上。趙家癩子在村裏有三間房,就把如祺和一對兒女接到自己房子裏。開頭倒也還好,過了一兩年時間,不管趙家癩子白天黑夜怎麼樣下力耕種,如祺的肚子總是鼓不起來。趙家癩子就天天罵了,“給人家一生就一對,我種了那麼多種子就是一粒不發芽!娘賣屁的,我的種子就不是種子?”隨著時間越來越長,趙家癩子的脾氣也越來越大。他天天喝酒,喝了酒就拿一把菜刀,說是要剖開如祺的肚子看個究竟,是不是這娘們兒在肚子裏塞了個漏鬥,故意不懷他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