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知道了,費高生就是如祺的兒子?是呀,就是呀。他姐姐?他姐姐叫費小倩。他們姐弟倆可就慘了,趙家癩子一發火,他們就拿了腰籮,比他們個子還大的腰籮,去了洲上的野地裏,到那裏鏟豬草,每天不鏟兩大籮回來,就不要想吃晚飯。有時候,逢上趙家癩子酒喝多了,站在自己家門前拿著刀子亂轉,他們就不敢回家。天黑了,牛也回來了,雞也上柵了,蚊蠅子在眼前飛著,他們靠在腰籮邊,遠遠地呆呆地看著趙家癩子,他們知道這時候回家少不了一頓棍子肉吃。你說我怎麼知道?我就看過的呀。有一回晚上,我上工回家,走過油菜田,油菜長得老高,油菜花開了。我走過田埂,螞蚱們在腳邊蹦來蹦去,走到兩塊田搭界的地方,看到一團黑黑的影子,也不動,也不叫。我嚇了一跳,我舉起扛在肩膀上的鋤頭大聲問:“哪個?哪個?不說話我就挖了!”黑影子也不說話,我猜是不是一堆草杆子?就慢慢走上前去,一看,正是那姐弟倆,他們一人靠在竹腰籮一邊,大概是坐久了,竟然睡著了,頭搭在鬆軟的豬菜上,野菜汁粘上他們的頭毛。我把他們叫醒了,帶他們回家。姐弟倆天天在野地裏跑,也不和村裏小孩子一起玩,做什麼事都是姐弟倆在一起。到了他們長得大一點,他們還是搬回到了原先住著的破棚子裏,再也不到趙家癩子身邊去了,他們的媽媽來喊也不回,直到他們媽媽死去,他們都沒回去。
他們靠什麼生活?你也看見了,這費高生聰明,他天天在野地裏跑,在洲邊的蘆葦裏跑,不知怎麼地,他找到了捉野鴨的竅門。野鴨現在值錢啊,換外彙,全村子裏就數他捉得最多,他主要靠捉野鴨過生活。他每回交完鴨子就走,和什麼人都不多話。老人們說,看到他就像看到當年的大地主謝子尚,他還以為自己還是個人物呢!喝酒,喝酒,小馬老師,老洲這地方,我認定了你才是人物,一看就曉得是從大上海大碼頭來的。
馬行從保管員趙國強那裏總算是詳細知道了費高生的一些情況,這更加激起了馬行的好奇心,他也說不清他為什麼就對費高生那麼好奇。直到有一天,他見到了費高生的姐姐費小倩,才恍然大悟,自己內心深處其實一直渴望見到的也許並不是費高生,而是他身後的那個神秘的姐姐。
費高生的那張大網放在馬行屋子裏有兩天了,也不見他來拿。馬行這天放學後,特意一手裹了網,一手做擴胸運動,消消停停地往洲邊的壩堤方向走去。他那天仔細地問了趙國強,費高生住的那個小棚的具體位置。即便問清楚了,馬行還是找了好半天才找到。
小木棚隱在堤壩的半腰上,前麵是一排老柳樹,枝葉紛披,後麵靠著大片大片的蘆葦,左手又流著一條小河水,小棚子像一個小小雀窩,如果不注意看,很難發現這一片綠陰裏,還藏著一戶人家。
馬行下到小棚子前,撩開紛披的柳條,卻沒看到人。他繞著棚子走,走到河水邊,看到一個女人的背影,正蹲在河邊賣力地搓洗著衣服,隨著兩手用勁,帶動著屁股起伏,顯出了臀部的圓潤豐滿和腰肢的柔軟。馬行想她就是那個費小倩了,可是猛一出口喊她名字麼?
馬行在腳邊看了看,揀了一塊鵝卵石,瞄著方向,向費小倩身前不遠處扔去。“咚”地一下,濺起的水花讓女人一驚。她一抬頭,扭向身後,茫然地看著。
馬行迎著她的目光看去,心底裏不禁拎了一下。
就在我第一次坐在馬行的房間裏,和他喝酒的那個夜晚,馬行向我說到這裏時,起身走到床鋪後麵,搬過一本厚厚的畫稿速寫本。他翻開來說,你看,你看,就是她。我一頁頁看著,速寫本上畫的女子高挑個子,小蠻腰,瓜子臉,眼神無一例外地帶著一絲驚慌、警覺、害羞,又露出一絲冷漠。馬行說,你說對了,她的眼神就是那樣。
馬行當時被費小倩那複雜的眼神震住了,竟也有一些緊張了。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他努力想擠出一絲笑來,卻像空了的牙膏,怎麼也擠不出來。馬行躲開她的目光,看見她剛才洗著的衣服,脫離開她的手,在水流中展開身子,慢慢往下遊遊去,越遊越快。
馬行指著衣服說:“衣服,衣服。”他一邊喊,一邊撲通一聲跳下河裏,去追趕那件衣服。
洲邊的河,水不深,泥巴深,馬行追了幾步,就追上衣服,在泥裏拔著雙腿,一頭一臉卻都糊上了黑泥巴。他用手一抹,臉上就成了狐狸貓,分不出鼻子眉毛。
費小倩不由笑了,輕輕地扯動著嘴角。
馬行膽子大了,他舉著衣服說:“你終於笑了,你笑起來真好看。”
費小倩的臉紅了,但看得出來,她並不惱怒,隻是收起了淺淺的笑意,又露出警覺的神情。
馬行說:“你看我這樣子,能不能給我一個毛巾用下?”
費小倩點點說:“你等著。”果真是標準的北京話。她轉身飛快地跑到屋子裏拿出一方毛巾來。
馬行就著河水洗了臉,他說:“口幹死了,要是有杯茶喝就好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費小倩。
費小倩又露出笑意,沒有說話,隻是示意他跟著她到小棚裏去。
馬行跟著她進了屋。棚子低矮,迎門是一張桌子,兩把小竹椅,然後是一張一人睡的涼凳,上麵堆著箱子、瓷瓶、暖水瓶等,左邊是一個土灶台,右邊拉了一道布簾,隱約看見一張床。床上鋪得幹幹淨淨,被子也疊得豆腐塊似的,被子是鮮紅色的,上麵繡著兩隻鴛鴦樣的水鳥,交頸嬉戲著。馬行心裏忽然覺得這房間的擺設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但一時又想不出來,他費勁地想著,像是一個滾動在鼻腔裏的噴嚏,滾半天也滾不出來。
馬行低了頭正喝費小倩遞來的茶,聽到屋外傳來腳步聲。他站了起來。正是費高生,他挽著褲腳,懷裏抱著一隻小鴨子。鴨子在他懷裏探頭探腦,像個頑皮的小孩子,不時啄啄他的衣扣甚至下巴,費高生也不生氣,隻是左右躲避著,更像是逗著鴨子在玩,一臉慈祥的樣子。
馬行仔細地盯了鴨子看,才發現是一隻野鴨。他剛要說什麼,費高生也看見了他。
費高生頓住步子,臉上神色一下子變了,他皺著眉頭說:“你幹什麼?”
馬行愣住了,他說:“我,我,我是來送漁網的啊。”
費高生竟然一點也不領情,他冷冷地看著馬行責怪地說:“我不是說我自己去拿的麼?”
馬行也生氣起來,他覺得這費高生真是個豬頭三,有什麼了不起呢!他丟下茶杯,“對不起,我不該送來。”說著,抬腿往外走。
費小倩在身後“呀”了一聲,好像要說什麼,可是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她朝馬行望著,眼神裏露出一絲歉意,一直目送著馬行。
馬行停了一下步子,還是往外走了。
身後,費高生在大聲罵著:“誰讓你又給我曬被子了,你又把雜物堆在我睡覺的涼床上!”
馬行覺得費高生罵得真是莫名其妙,也許他是沒有什麼話罵,隻不過是指桑罵槐發泄他的憤怒吧。可是他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火呢?我又沒做錯什麼,我還是好心好意,這個人真是十三點!他發誓再也不進這個小棚子的門了,你就是八抬大轎抬我我也不來了,馬行心裏說。
馬行走回自己宿舍時,對費高生的氣漸漸消了,腦子裏總是不斷出現費小倩的形象,特別是她複雜的眼神。馬行找出速寫本,開始在本子上畫起來,他一下子勾畫出好幾張,都是不同場景中的費小倩,有她在河水邊浣衣的,柳枝披拂,柳葉紛飛,河水嘩嘩地流淌,她的黑發披在肩上,柳葉如眉,笑意盈盈;有她在小木棚邊的籬笆邊晾曬衣服的,牽年牛在籬邊纏繞,像開在她的身上,她一雙小巧的手伸向曬衣杆,陽光打在她白晰的臉上……
馬行畫了很長時間,卻始終沒有畫出他理想的畫麵來,尤其是畫不出費小倩的眼神。馬行無奈地搖搖頭,扔下畫筆,才發現天色不知不覺已經黑了,他想站起來,卻突然一陣暈眩,差點摔倒在地,這才發現自己渾身無力。他趕緊扶住桌子,用手摸摸額頭,嚇了一跳,額頭發燙得像一塊剛出鍋的紅心山芋。
馬行知道自己可能是傷風感冒了,他臉也不洗腳也不洗,就和衣躺倒在床上。一躺下來,體內的火迅速地從額頭蔓延到胸膛肚子甚至兩隻腿,喉嚨裏像藏著一個夏天。馬行呆呆地看著天花板,這房子有點漏雨,雨天流下的水漬在天花板上留下了許多圖案。馬行看著看著,就把它們看成了費小倩,這是她的眉毛,這是她的鼻子,她側著身子在遠望,她的神情那樣憂傷,那邊一個也是她,她在自己望著自己,難道有兩個費小倩?馬行想不明白,好像隻有一個吧,我白天見到的是哪一個?
馬行想,不行,我還得去問問,到底有幾個費小倩。他爬了起來,搖晃著又到了堤壩下,鑽過蘆葦叢和柳樹林,涉過淺水,走到小木棚前。費小倩竟然站在那裏,等著他。他問她,你是哪一個費小倩?到底有幾個費小倩?他這樣一問,費小倩生氣了,她哭著說,你說什麼呀,我隻有我一個,我就是我啊。她說著,撲通一聲,往河水裏一跳。我要和河水一起走了,她說。馬行急了,也跳下了水中,去拉扯費小倩。不料這水很深很急,一下子把她衝走了,他也狠狠地嗆了幾大口水。他拚命地在水裏掙紮著,身子在水裏一沉一浮。馬行大口大口地喘氣,終於一把掀開了蒙在頭上的被子,人也跟著醒了。他睜開眼一看,月光河水一樣漫在屋子裏,屋外的操場上,風吹著空蕩蕩的曬衣杆哐當哐當地響,洲的深處傳來水鳥的叫聲,關——關——,關——關——。馬行不知道這是什麼鳥,他到洲上來時,就聽到過這種鳥的叫聲,它的叫聲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又很近,像在孤獨地呼喚,又像在急切地尋找。馬行側耳聽著,他突然想哭,眼睛卻澀澀的,幹幹的,身體裏的大火把他的眼淚水都烤幹了。哭不出來,咳嗽卻抵擋不住,一聲比一聲急,像要把心肺都咳出來吐到地上。
馬行咳嗽著,撐起身爬起來喝水,猛地聽到有人小聲地敲門。馬行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吞下一口水,頓了頓,敲門聲還在響。馬行啞了嗓子問:“誰?”
敲門人停了一下,見馬行沒有開門,又繼續敲著,敲得遲遲疑疑。
馬行去拉開門,“是你?”他吃驚地看見竟是費小倩,他以為又是做夢,便搖搖頭,讓自己清醒清醒。
費小倩有點愴然地一笑,她手裏包著一個荷葉,荷葉好像包了什麼東西,她的眼睛裏又是驚慌、警覺、害羞。她把荷葉包遞上去說:“馬老師,白天的事你別生氣,我弟弟他不懂事,你,你不會告訴陳支書的吧?這是他捉的野鴨,你燉湯喝吧。”
馬行不知道費小倩說了些什麼,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著她的嘴唇一動一動。他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他幹脆什麼也不說,就在月光下看著月光下的她,看見她白瓷樣的臉上一根根纖細的絨毛,直到費小倩把荷葉遞到他麵前,他還是一動不動。
“馬老師,你接著吧,我弟弟他真不懂事。”費小倩幾乎要哭出來。
馬行這才猛醒過來,他接過荷葉包說:“唔,沒關係,我生什麼氣呢,我感冒發燒了,我也吃不下這野鴨子。”
費小倩一聽,說:“那就更要喝野鴨湯了,你等著。”她飛快地衝到馬行的小廚房裏,剖洗著野鴨,燒好了炭泥爐子,把野鴨放在瓦缽裏燉著,然後又飛快地跑到屋外,她說:“你等著,我馬上回來。”
馬行奇怪夜裏的費小倩不像白天那樣拘謹,她倒像一個活潑的村姑,動作麻利,嘴角也利索。不一會兒,費小倩就回來了。
她揚揚手中的一束草說:“魚腥草,放在野鴨湯裏一起燉湯喝,保證就好了。”
費小倩就守著炭泥小火爐,守著火爐上的野鴨湯。馬行看著她,發現自己居然停止了咳嗽,好像生怕自己一咳嗽就會把她咳走了似的。於是,她坐在火爐前,他坐在煤油燈前,隔著一個人影子的距離。馬行覺得感冒一下子好多了,他看著她的側影,趕快又拿起速寫本,在本子上勾畫起來。
等野鴨湯的香味飄出來時,馬行把一張素描也畫好了,他故意把畫稿放在桌上顯眼的位置。果然,費小倩端了野鴨湯過來,一眼就發現了畫稿。
她問:“這畫的是誰?”
馬行說:“你呀,畫的就是你,我今天一天畫的就是你,你看。”
馬行把畫稿翻給費小倩看。
費小倩順著馬行手指的地方看著,這些畫許多都沒成形,隻是草稿,但每幅畫無一例外地都畫著她的黑頭發大眼睛小木棚竹籬笆。她看著,臉紅了,臉上又浮現出憂傷的神情,她說:“我弟弟原來也學過畫呢,在北京的時候,畫得可好了!”
馬行說:“我就知道他是個行家,看得出來,你很愛他啊。”
馬行覺得費小倩都把自己弟弟費高生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誇了,他索性跟在後麵誇獎兩句。誰知他這樣一說,費小倩臉色突然變了,她立即局促不安地說:“我走了,請你,不要記恨我弟弟,好麼?”
馬行說:“我謝謝他都來不及呢,你看,這野鴨湯一喝,真的好多了。”馬行很想再留費小倩坐一會兒,但她很堅決地走了。馬行看她走遠了,怏怏地回到屋裏,喝了一口野鴨湯,真是鮮美異常,他又喝了一口。
馬行的感冒很快好了,但他對洲上壩堤下的那間小木棚子的興趣卻越來越濃了,滿腦子裝的都是流水、竹籬、柳枝,在這些事物的中間,總有費小倩在輕盈地轉身。他決定要去好好感謝一下小木棚子裏的主人。
秋陽暖暖的,洲上的蘆葦結了花,像落了一場大雪。馬行背了畫板,揣上母親從上海才寄來的大白兔奶糖,黑腦袋一高一低地沉浮在白茫茫的蘆花中,往小木棚走去。
費小倩眯著眼看到了他。看得出她很高興,她端出小馬紮子,讓馬行坐在竹籬笆邊,並欣喜地剝開一顆大白兔奶糖,輕輕地放在嘴裏嚼著。她眼裏警覺、害怕的神情明顯少了,烏黑的眼珠活泛泛地,有如池塘裏的圈圈漣漪。
馬行看著她,說:“我想畫一幅畫參加縣裏的比賽,你給我做模特兒好麼?”
費小倩說:“我?行麼?”
馬行說:“行啊,行啊,你不行誰行?”
“那我怎麼做呢?就這樣傻站著?”
馬行看看四周,說:“你就在菜地裏勞動種菜麼,我題目都有了,就叫《我為社員種菜忙》。”
費小倩咯咯咯地笑了。她蹦蹦跳跳地從屋角拿出一把鋤頭,在菜地裏鋤地。最後一茬秋辣椒已經紅了,紅燈籠樣掛在枝子上,點亮在費小倩的雙腿間;絲瓜也已經老了,碩大的瓤子懸掛在架子上,在費小倩的頭頂排開去。馬行蹲在畫板前描畫著。他看看畫板,又看看麵前的人,麵前的人鋤著地,不時撩著頭發,看看他。
馬行畫累了,他走到菜地裏,拿過費小倩手裏的鋤頭,“我來鋤。”
他握著她握過的鋤把子,她留在木把上的細密的汗潤潤的,一點點沁進馬行的手心裏。空中又傳來了水鳥關——關——,關——關——的叫聲,“這是什麼鳥叫?”馬行問。
“野鴨啊,野鴨的叫聲。”
馬行又側耳聽了聽,他覺得在秋陽下這聲音又變得好聽了。
費小倩也聽著,“野鴨有好多種,巴鴨,花臉鴨,翅鴨,羅紋鴨,每一種鴨的叫聲都有點不一樣,這我弟弟都能聽出來。”
費高生到洲上蘆葦蕩裏捕野鴨去了。在洲上有幾十戶專門捕野鴨的,費高生也算一戶。每戶都有自己的捕鴨範圍,他們用捕來的鴨子交給大隊,大隊交給供銷社,用來換取外彙,捕鴨戶就用鴨子數量折算工分,以獲取口糧。不知怎麼的,費小倩說著說著就會說到他弟弟,然後神色就會緊張起來,現在,她又坐立不安了,她踮起腳尖往蕩裏望,“天快黑了,你,回去吧,我弟,他要回來了。”費小倩低了頭輕聲說。
馬行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怕她弟弟,或者她弟弟為什麼那麼仇視他,但他還是順從地背上畫板,從堤壩上往小學走去。他上了堤壩了,回頭看看堤壩下柳樹叢中的費小倩,她黑黑的眼睛還一直望著他,一隻手扯著長長的柳枝,一隻手向他揮著,好像在說快走吧,快走吧。
馬行心裏一熱,他也朝著她揮揮手,“回屋吧,回屋吧,外麵起風了,別涼了!”
風確乎起來了,刮動著蘆葦花,花絮飄飛,在夕陽返照中,片片血紅。
那一段時間,學校剛好放農忙假,放了學生參加隊裏的秋種秋收。馬行每天都往那間溫暖的小木棚裏去,直到天快黑了,捕鴨的費高生從蕩裏快回了,他才戀戀不舍地回到學校。
在費小倩竹籬圍成的小天地裏,馬行或者畫畫,或者鋤地,或者什麼也不做,他隻看著費小倩進進出出,和她說著話。他已經為費小倩畫了厚厚的一摞畫了,有一張費小倩認為畫得特別好,就是她站在柳林中,仰起頭,凝神看著柳林上空,翠綠的柳條,火紅的衣裳,碧色的河水,藍藍的雲天,烏黑的頭發,白晰的臉龐,畫麵既簡單卻又十分耐看。費小倩捧在手裏舍不得放。
“送給你吧,掛在你的房間裏。”馬行說。
費小倩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他們一起找來蘆葦花,蘸上米湯,刷在竹子隔的簾壁上,將畫貼了上去,低矮的棚子裏頓時鮮亮了起來。
費小倩左看右看,拍著手,快活得跳起來。馬行就站在她的身旁,她跳動時,碰到了馬行,馬行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隔著衣服,馬行也能感覺出她肩頭的柔軟滑膩。費小倩像被電了一樣,簌簌顫抖著,馬行一把抱住了她。她卻猛地一下子掙脫了,眼神裏又滿是恐怖,“你走吧,你走吧,他要回來了。”
“誰?”
“我弟弟呀!”
馬行真是不解,我們是相愛,又不是偷情,何況他還是你弟弟,你怕什麼呢?馬行想大聲質問費小倩,可是看著她的模樣,他隻好歎口氣,慢慢轉身走了。
馬行在回去的路上越想越想不明白這事,他後來告訴我,他在學校時偷偷看過一個英國人寫的小說,叫《呼嘯山莊》,他覺得他正在走進一個神秘的孤獨的充滿破敗腐朽味道的山莊古堡。他想,我一定要搞清楚。
馬行這樣想著,看著蕩裏歸岸的小帆船,心裏一動,突然有了主意。
馬行停住步子,慢慢往堤壩上走,走到小木棚前的柳林裏,他攀上了老柳樹,倚在一根傾斜伸出的老樹丫上。柳條和柳葉遮掩了他的身影,他卻可以透過枝葉看見小木棚裏的一切,連費小倩炒菜的聲音都可以聽清。
天更黑了些,費小倩點亮了煤油燈,套上了圍裙,站在土灶前煮飯炒菜。砧板上,兩棵斜躺的青菜綠瑩瑩的,蒸汽繚繞在她的周身,昏黃的燈光顯得溫暖和安詳。
馬行不知道為什麼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從蘆葦蕩裏踢踏踢踏地走來了費高生,他的收獲不小,約有十幾二十隻野鴨子,在一張大網裏擠擠挨挨。他在籬笆前放下大網,胸前的一隻野鴨卻仍舊捧在手心裏,他一手摸著野鴨毛,一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條條小鯽魚喂到野鴨的嘴裏。野鴨吞咽著,一邊從喉嚨裏擠出小小的聲音,像小孩子在母親懷裏撒嬌。他帶著野鴨進了門,野鴨就撲地飛落到地上,四處走著。
費小倩拍打著圍裙:“回來了?吃飯吧。”
費高生拿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水喝,一抬頭,看見了牆上的那幅畫,他咚地一下放下了搪瓷杯子:“原來是這麼回事,原來是這麼回事!”
費高生叫著,衝到牆壁上,要撕掉畫兒。
費小倩尖叫著拉住了他:“別撕,別撕!不就一張畫麼,我喜歡!”
“哼,你喜歡,我看你是喜歡他那個人吧!”費高生的臉色蒼白。
費小倩拉著費高生的衣袖不放。
費高生轉過身指著他姐姐的鼻子:“你還騙我他沒來過,他都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了!”
費小倩像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樣,任憑弟弟罵著,一語不發,看得馬行都替她著急。他覺得她太寵愛她弟弟了,憑什麼不讓她和自己來往?憑什麼弟弟像訓小學生一樣訓姐姐?
費高生罵著罵著,忽然一個人大聲哭了起來。他一把抱住費小倩,把頭埋在費小倩的懷裏,拱動著,哭訴著:“嗚,嗚,我不要你和他好,我隻要你和我好,姐,姐,我不要你丟下我。”他完全像一個孩子。
費小倩也抱著弟弟,用手拍著他的後背,“好,好,姐隻和你好。”
看著眼前的一切,馬行先是嚇了一跳,後來忍不住笑了,他想,原來費高生是怕自己奪走了他姐姐,丟下他不管。費高生想起自己小時候,姐姐出嫁時,自己也是一樣的心理,對那個叫姐夫的人恨之入骨,認為是姐夫硬生生地從自己身邊搶走了姐姐。看來,費高生個子長大了,心理還沒長大呢,其實,這算個什麼呢?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馬行輕鬆起來。他偷偷滑下老柳樹,回到學校去,腦子裏想著,以後也要和費高生多交流交流,不怕他不認同自己。
然而,事情並沒有像馬行想像的那麼簡單。
馬行開始在費高生回家時,也來到小木棚子裏,今天帶一個小方凳來,明天帶一個暖水瓶來,甚至把自己心愛的一套油畫棒送給費高生,因為他聽費小倩說過,費高生也曾喜歡過畫畫。然而,費高生不為所動,他一看見馬行,就兩眼冒火,不理不睬。就這也還罷了,讓馬行受不了的是,一旦費高生在家,費小倩就完全是一個六神無主的人了,她連碰觸一下馬行的目光都不敢,更不要說兩個人說說話了。讓馬行呆在那裏索然無味,不得不一次次夾著尾巴田鼠樣灰溜溜地逃走。
當然,馬行是一個不容易服輸的人,他知道費高生的軟脅在哪裏,他還是害怕大隊的領導的,他之所以敢對馬行橫眉冷對,是因為馬行隻不過是個小學老師,再則,因為他知道馬行喜歡他姐姐,也就不敢對他怎麼樣。於是,馬行有了另外的想法。就在我去老洲找馬行的那個冬天,馬行終於從老洲大隊支書陳滿意那裏討來了一個兼任的職務。馬行告訴陳滿意,洲上那些捕鴨專業戶,有不少人私自將野鴨高價賣走,而不是足額交到大隊,長期這樣下去,不但損壞了國家利益,也影響了老洲大隊的收購量,更重要的是助長了私心,破壞了社會主義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