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行的政治理論水平很高,他一番話讓陳滿意警覺起來。這是個問題,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不抓不行,他問馬行有什麼辦法沒有?

馬行沉吟了一會說:“首先,這事也不能搞大,別的大隊沒搞,我們就不要先搞;第二,搞就要搞準,要調查清楚,掌握證據。”最後,馬行建議,讓他擔任捕鴨檢查組的組長,組成一個班子,先在各個捕鴨的蕩口檢查,然後根據檢查的情況再決定處理意見。

陳滿意點頭說:“好,好,小馬老師,想不到你還真是漆匠的家夥,有兩把刷子呢,這個事就交給你了。”

在大隊會上,陳滿意把這個決定宣布了,馬行當天就走馬上任。

馬行現在可以不再偷偷摸摸地到小木棚了,十幾個蘆葦蕩口,他高興到哪裏就到哪裏。第一天,馬行就來到了費高生的那個蕩口,他想先看看費高生是怎麼樣捕鴨的。先前,馬行曾央求費高生帶他去捕野鴨,被他一口回絕了,可是現在,費高生卻不得不帶他去。

馬行跟在費高生的後麵,進入了蕩口。馬行的本意還是想和費高生緩解一下緊張關係,他想,在兩個人的環境裏,可以說說話聊聊天,相互了解了解,他也可以幫助費高生做做事,在勞動中和他打成一片,這樣,很快就會消除費高生的反感的。因此,他主動要求替費高生背網,費高生客氣卻生硬地拒絕了,他隻顧自己在前麵走,懷裏還揣著那隻嬌氣的小野鴨。

這天天氣很好,秋風吹得人身上涼爽輕快,寬闊的水麵上蕩起層層微波。在水麵的中心,一個木樁、蘆席窩成的小棚佇立在水麵上。費高生放下網,從蘆葦叢裏拖出一隻小舢板,放上捕鴨的工具,示意馬行坐上去,一路劃向小棚。到了小棚,費高生麻利地取下網,又縱身躍入水中,將兩張大網係在小棚的木樁上,一左一右拉向對麵的蘆葦蕩裏。

一切安排好後,費高生坐在小棚裏,拍拍小野鴨的脖子,說:“下水吧。”

小野鴨扭頭擺尾地飛到水中,它伸長了脖子,昂首叫著,關——關——,關——關——,它叫了一會,又飛起來,在水麵的上空盤旋,越飛越低,隨後又落入水中,撲打著水花,昂首叫喚著。如是三番,天空中漸漸飛來了三隻,五隻,七隻野鴨子,它們在一起追逐著,嬉鬧著。費高生示意馬行不要出聲,兩人臥倒在棚子裏,盯著水麵。

費高生觀察了一下天空,見沒有野鴨飛來了,便悄悄拉動了棚子中的一根繩索,隻見繩子從水中閃起,隨即兩張長方形的大網刷地一下從群鴨腳下翻出水麵,並合在一起,把七隻野鴨緊緊地夾在網中,然後呼地一聲倒在水的一方。被俘獲的野鴨在網中撲打著翅膀,用頭撞著網絲。就在網從水中翻起的同時,守在小席棚裏的費高生一個人跳上了小舢板,急速地蕩起雙槳,朝著網鴨駛去。一到網邊,他就像籠中抓雞,迅速地將那些野鴨們一隻隻擒拿出來,裝進舢板上的尼龍網。接著,他又快速地將兩網扳開,照原樣安放到水底,輕搖著槳兒,悠悠地蕩回來了。

原先那隻小野鴨也飛上了小舢板,圍著費高生叫著,啄著他的腳丫,費高生從背後的水袋裏撈出一條條小魚喂著它。馬行看明白了,原來那隻嬌氣的小野鴨是媒子,是誘捕同類的叛徒啊,怪不得費高生那麼寶貝它。不過,對費高生一連串緊張而又輕快的動作,他還是在心底裏暗暗佩服起來。

連續半個月,馬行都以檢查組組長的身份,跟著費高生去捕野鴨,跟的天數多了,馬行發現這樁活計並不是看起來那麼容易。首先,選擇天氣很重要,風平浪靜也不行,那樣的天氣裏,媒鴨在水麵上浮而不動,野鴨視為死鴨而不下落;大雨滂沱天氣,野鴨龜縮在蘆葦叢裏躲雨,媒鴨怎麼叫喚它都不出來;如果風大了,吹起水麵濁浪滔滔,野鴨們隻會在空中滿天亂飛卻不落水麵。所以,捕鴨人要會看天氣,也要會守候,有點像守株待兔。再者,也要有個好水性,隨時準備跳入水中,解網拉網取鴨,大多時候都要在水中進行。馬行跟在後麵,要求去拉網解網和取鴨,但總是做得毛毛躁躁,有兩次將網拉破了;取鴨更是將本來好看的鴨毛抓得遍體鱗傷,鴨毛亂飛,就是費高生不瞪眼他也不好意思亂幫忙了。

總的來說,除了知道了費高生是怎麼捕鴨的,別的沒有達到馬行的預期目的,加上農忙假結束了,學校又要上課了,馬行隻好被迫停止了這一行動。接下來就是冬天了,馬行照舊沒事就到費小倩那裏,盡量在費高生回來之前離開,但他常常在北風裏望著蕩裏,心想,這樣的風中,水麵上那個小窩棚還不成了過風亭?更不要說還要在水麵上奔來跑去了,這樣的日子守在棚裏捕鴨也真是辛苦。馬行曾經和費小倩說過,他可以建議大隊支書陳滿意,在冬天裏把費高生抽調回來做別的事,以免吃苦。費小倩卻搖搖頭說,費高生就是喜歡一個人做事,他不想和隊裏別的人在一起,他就是這樣的人,就隨他吧。馬行也就隻當說說算了。

馬行處處想和費高生搞好關係,可費高生不但不予以理睬,反而采取了對立措施。

大概是馬行去小木棚子去得太頻繁了,幾乎每天都去一次,有好多次,馬行前腳走,費高生後腳就進了門,他一進門就拿眼睃他的姐姐,摸摸屋裏的一個凳子,熱熱的,他就罵:“那個家夥又來啦?!”然後就黑了臉和費小倩吵架,費高生的怒氣像一個吹了汽的皮球,漸漸脹大。有一天,馬行再去時,剛走到小木棚前的竹籬邊,踏上一叢荒草中,就聽到啪地一聲響,一隻鐵夾子夾在他右腳背上,腳背先是一麻,隨後劇烈地疼痛起來。

馬行低頭看,正是一隻洲上人常用的捕鳥夾,但一般是放在無人的蘆葦蕩邊上的,放在這裏捕個什麼鳥呢。他仔細看看,夾上連一粒糧食都沒有,明顯不是誘捕鳥的,而是將目標對準了他,這草叢正是從堤壩到小木棚的必經之道。馬行金雞獨立著,一隻腳踮著走,又痛又恨。他向著遠處的蕩口看了一眼,嘴角咧了咧。

就在那個冬天,我第一次到了馬行所在的老洲小學,第一次吃上了鮮美的野鴨湯,也見到了馬行畫的那些關於費小倩的畫,聽他說著他和費小倩的事。他說他和費小倩還是那樣一種狀態,障礙就在費高生身上,我搞不懂,她為什麼對她弟弟那麼遷就,哼,他費高生也別以為我馬行吃素的,把我弄毛了,我也不讓他好過!麵對馬行的甜蜜和苦悶,我也沒什麼好建議,我還不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呢,我能說什麼?我隻是一邊讚美野鴨湯,一邊讚美費小倩,這一點我還是懂的,那就是——讚美總是沒錯的。

夾腳事件過後不久,馬行再到小木棚就小心翼翼地,手裏拿了個竹棍子探著路,果然又碰到了好幾個鐵夾子。馬行不動聲色地將鐵夾子收起來,也沒有告訴費小倩,他隻在心裏暗暗謀劃著。

馬行在老洲小學教的是複式班,就是一個人在同一個教室,教了四年級又教五年級,教四年級時,五年級的學生就做作業。馬行教的班一個是三年級,一個是五年級。五年級有個男孩,叫扁發,他學習不行,看到字頭就痛,老是留級,光五年級就念了三年,但膽子卻大。

馬行在放學後把扁發留下來,帶到辦公室裏,拉開抽屜,抓了幾粒大白兔奶糖給他。扁發高興得把奶糖捂在心口,吃了一顆糖,還把糖果紙用手撫平了,小心地夾在語文書裏。

馬行看著他說:“扁發,聽說你家有隻貓,很厲害是不?”

扁發驕傲地說:“那是,我家那隻貓,吃過一條土棒子蛇,狗見了它都繞了路走!”

馬行做出驚訝的神情說:“那麼厲害啊,那它靈活不靈活呢?”

扁發著急地說:“怎麼不靈活?它能進洞捉兔子,上樹捉八哥!”

馬行沉吟了一下說:“那你能不能把你家貓借老師用一晚上,老師房裏老鼠太多。”

扁發一口答應。

馬行叮囑說:“就一晚上,別讓你家裏父母知道了,老師不想為這點小事找你爸媽,你就悄悄地送過來吧。”

晚上,扁發果然偷偷地把那隻大貓送來了。

等扁發走後,馬行抱著大貓去了堤壩下。他悄悄地潛伏著,穿過竹籬,拉開小木棚的窗子,把大貓送了進去。

第二天,馬行再去小木棚時,費小倩告訴他,費高生的寶貝媒鴨被一隻野貓叼走了,那野貓真利索,三下兩下就鑽出去了。

馬行跟著費小倩惋惜著:“那,他還怎麼捕野鴨呢?”

費小倩歎氣說:“是啊,重新孵化和訓練一隻媒鴨要好幾個月呢,我弟弟傷心死了,一早就出去找野鴨蛋去了。”

馬行四處望望,看見地上還殘留有野鴨的細毛,有一朵正在悠悠地飄蕩著。這天傍晚,馬行故意堵在費高生回家的路上,他看著費高生網裏寥寥的幾隻野鴨子,笑笑說:“今天怎麼隻有這麼幾隻呢?”

費高生恨恨地掃了馬行一眼,眼睛裏白多黑少,也不說話,側過身,走了。網袋疲倦地搭在他的後背上,網眼裏裝滿了一個個渾濁的夕陽。

馬行就這樣過了一個波瀾不興的冬天,又迎來了他下放生活的第二個春天。春天,一般總是會發生一些事情的,馬行在這個春天就發生了一件事。

這個春天,馬行買了一輛自行車,是他春節回家,特地從上海買了,一路上坐船過渡帶到老洲的。馬行買自行車的目的,除了有一點炫耀的意思外(洲上隻有為數極少的幾輛),主要還是為了方便去費小倩那裏,因為從老洲小學到費小倩的小木棚,要穿過老洲那條街道,然後拐上一條土路,穿越田畈,上到堤壩,再往下走,步行的話最少要四十分鍾,有了自行車就方便多了。

馬行夾著畫板去堤壩上,對別人說是去寫生畫畫。他騎在車上,風鼓蕩起上衣,看上去像長了一雙翅膀,泥路上坑坑窪窪,他一高一低地飛著,飛到堤壩下就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是飛到了堤壩下的小木棚子裏。

因為有了自行車,馬行向費小倩提議,他們一起騎著自行車沿著堤壩往下走,找一個地方野炊去。

馬行的提議得到了費小倩的響應,她回憶起北京的生活,她說:“我還是在讀小學時,和同學們搞過野炊的,就在香山公園旁邊,我那天是負責拾柴的。”

馬行笑著說:“那我下次就負責壘灶!”

他們選了一個好天氣出發了。

雲淡風輕,洲上的地氣在暖陽的照射下,在原野的盡頭冒出一縷縷虛幻的煙霧。馬行躬身騎車帶著費小倩,他騎得飛快,遇到平坦些的地方,他就放了車龍頭,平伸開兩手,做出飛翔的樣子。堤壩上沒有人,大片新生出的蘆葦杆遮住了他們的身影,車輪上鋥亮的鋼圈映上周圍青草色,在飛速的轉動中,成了一圈綠輪子。

馬行忍不住對著原野,模仿野鴨的叫聲喊著:“關——關——,關——關——”

費小倩四麵看看,也喊了出來,“關——關——,關——關——”,她在身後喊著,“我沒這麼大聲喊過呢,沒有人聽見吧?”

馬行拚命向前騎著:“有啊,有人聽見!”

“誰?誰聽見了?”

“我啊!我不是人麼?”

費小倩紅了臉,笑罵著:“你不是人,你就不是人!”

馬行哈哈大笑著:“還有野鴨子會聽見,它們一會兒全要集中來了!”

“那好,我們給它們開會!”

他們在風中大聲說著笑著,直到精疲力竭,馬行才停了下來找了個適合野炊的地方。這地方就在堤壩下,生出厚厚的地皮草,踩上去軟綿綿的,還有一窪清水,草地上長著高高大大的楓楊樹,戴著高冠拖著長尾的戴勝鳥在林間飛來飛去,環境好,水也不愁,做柴的樹枝也不愁。馬行拿下攜帶的鍋、碗、刀、鏟等,開始挖土壘灶。

費小倩去柳林裏撿枯樹枝,她鑽到了密林裏,柳條絲絲縷縷地垂下,短的掃到她的頭發,長的掃到她的腰肢,她一會子彎腰,一會子伸腰。馬行一邊挖灶,一邊不時抬頭看著她,他仿佛聽到遠遠的蕩口傳來陣陣“關——關——”的叫聲,叫聲迷離,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又很近。

忽然,費小倩淒厲地叫了一聲:“媽呀!”

馬行抓起鏟子就跑去:“怎麼了,怎麼了?”

費小倩倚著一棵古楓楊樹,指著另一棵柳樹粗大的樹根:“蛇,一條蛇!”

馬行走近樹,敲著樹根,果真有一條花紋斑斕的菜花蛇,昂著頭吐著信,悠悠地穿過樹根,往草地一邊遊去。“走了,走了。”他安慰著費小倩。

費小倩卻更恐怖地叫了起來:“啊!啊!”她幾乎要跳起來,似乎要逃離地麵。

馬行往她身邊靠攏,費小倩已經臉色蒼白,雙手顫抖,眼睛眨個不停。馬行一把抱住了她,她也一把抱住了馬行。

馬行目送著蛇走遠了,費小倩還把她抱得緊緊的。

“走了,走了,別怕,有我呢。”

她不做聲。

馬行感覺到了她的溫暖,她的呼吸,他又一次聽到野鴨的叫聲,“關——關——”,叫聲迷離,一會兒很遠,一會兒又很近。他一下子把頭低了下去,尋找她的嘴唇。

她在拒絕,又好像在等待。

直到馬行在喘息中完成自己的第一次,爬起來時,他才驚訝地發現,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馬行瞪大了眼睛,用不解的眼神詢問她。

費小倩什麼也不說,她隻是扶在一棵柳樹上,抱著大樹痛哭著。

馬行站在一旁,痛苦地用拳頭敲打著另一棵樹。“誰,你說是誰,我去殺了他!”馬行低頭看著地上的那一塊青草,方才他們在上麵踩踏過,撕裂過,可是並沒有留下一枝映山紅。

費小倩看著馬行咚咚地錘打著樹幹,手上的血絲染在樹皮上,像紅油彩,她鎮靜下來,停止了哭泣,轉過身說:“馬行,你別打了,你走近來,我告訴你。”

馬行向前跨了兩步,費小倩向他慘淡地笑了一笑,抬頭望向天邊。馬行也隨著她的目光看著天邊,天邊竟然有一彎細細的月亮,大白天裏,太陽沒有落下去,月亮卻也顯露在天邊。細月亮也是慘淡地白,像她的笑。

費小倩不看馬行,隻是抬頭看那細月亮,她說:“馬行,你知道我和我弟弟在老洲這地方過的是什麼日子麼?

“我們從趙家癩子那裏跑出來,是因為他一天到晚就是喝酒,喝了酒就拿刀砍我們。他是真砍,你看我弟弟左手手臂上那道大傷疤,就是他砍的。那天我弟弟回家晚了,他撈起砍刀就往我弟弟頭上劈,我弟弟用手一擋,砍刀換了個方向,落在左手臂上,骨頭茬子當場都看得見,血濺得一屋梁子。反正在家裏也沒得吃,還要挨打,趙家癩子打得那樣狠,村裏也沒人來說一聲,我們就遠遠地避了他和村裏人,到了洲邊的小木棚子裏。

“在那裏,沒有砍刀,沒有村裏人的冷眼,我和弟弟吃在一起,房子小,我們就睡在一個房裏,我睡床上他睡床下,我們是一家人啊。剛開始捉野鴨,他也沒有經驗,十天半個月也捉不上一隻,我們經常餓肚子。有天晚上,天下雨了,我在家等他捉野鴨換米回來,雨天的柴難燒著,濕煙沿著地麵一團團地滾,嗆得人透不過氣,我趴在灶前吹柴火,弟弟回來了,他又沒有捉到野鴨,我們已經沒有一兩米了。在濃煙中,他抱了我痛哭,他哭我也哭。哭了一會,弟弟推開我又出去了,他對我說,再不能弄到一隻野鴨他就不回來。我怎麼拉他都拉不住,到半夜的時候,他果真帶著三隻肥嫩的野鴨回來了,回來時,他身上凍得像冰塊,上下牙齒直打哆嗦,可他見了我還笑嗬嗬的。那晚我們燉了一鍋野鴨湯,我們喝了湯,坐在床上,他身上的寒氣還沒有除盡,身子還不停地顫抖。我讓他躺到我的被窩裏來,他還是冷,特別是腳,他告訴我他在冷水了泡了三個小時,把腳泡木了,一時不得還原。我聽著就哭了,就解開胸,捂著他的腳。他長大了,他的腳熱了,身上也熱了,他熱熱地抱住了我。

後來,後來,他就要我答應他,我們永遠在一起,再也不分離,他養著我,要跟我在一起過一輩子。可是,可是,我遇見了你,為什麼要我遇見你呢?”

費小倩始終抬頭望著天邊的月,她仰著頭,眼淚就從臉龐兩邊滑落下來,打在草葉上,草葉上也映了一個細細的月亮牙子了。

那個春天,因為不知道馬行還能折騰出什麼名堂來,對他和費小倩的事也有點好奇,我第二次去了洲上。知道了他們的事我歎息著祝福他們,同時又有點隱隱的不安。

後來發生的事證明了我的預感。

我離開後不久,馬行就失蹤了。

馬行的屍體是在他失蹤一周後,由洲上的另一個捉團魚的人發現的,他在叉團魚的時候,叉到了一個沉重的東西,他以為是叉到了大鯉魚精,拉了半天才拉了上來,一個大網中,先拉上來了一隻白慘慘的手,向上直直地伸著,像要抓著什麼,嚇得他丟下叉子就跑,去報告給陳滿意。

據說,馬行的臉已經被魚蝦咬得麵目全非,但陳滿意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是馬行,他認出了馬行手上戴的手表,“這是馬行的表。”他脫下馬行的手表,貼到耳邊聽,“上海貨就是上海貨,媽媽的,還在走!”他說著,順手將手表放在了自己口袋中。

葬馬行的那天,作為馬行的好同學,我也去了,老洲的人一致認為,馬行是想去捉野鴨,誤踩了機關而送命的。但我的直覺告訴我,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極有可能和費高生有關,可是人命關天,沒有證據,我不能亂說。馬行的墓就選在洲上一處高地,葬禮也十分簡單,到中午的時候就結束了。

葬禮完了,我一個人往洲對麵走去。沒有了馬行,我和老洲還能有什麼聯係呢?

陳滿意送我走到洲口,正要和我揮手告別了,卻聽到洲上的大喇叭響了:“陳支書,請你趕快回到大隊部,請你趕快回到大隊部,有緊急事情,有緊急事情。”

陳滿意不知道什麼事,他來不及和我說什麼,轉身就跑,我好奇起來,也跟了上去。

我們跑到了大隊部門口,早有保管員趙國強在那等著:“支書,不好了,費高生姐弟倆都死了!就死在家裏!”

陳滿意說:“死的人呢?”

“還在他家的小木棚子裏!”

陳滿意破口大罵:“那你他媽的還讓我回大隊部?直接去小木棚子啊!你蠢不蠢!你比豬還蠢!”

陳滿意一邊罵著,一邊跑步前進,跑得喉嚨裏拉風箱,跑到了小木棚裏。

那個小木棚,馬行曾向我描述過很多次,我進去後,覺得一切都不陌生。屋裏的床上,躺著一個小個子男人,他臉色安詳,嘴角甚至還掛著微笑,兩隻手伸向地麵。在他伸手的方向,是漆黑的泥地,躺著一個一頭長發的女人,她背伏在地,看不清她的臉,隻看見她玲瓏曲線的後背。她拘成了一團,似乎要努力地逃離床上的那雙手。屋裏,一缽野鴨湯還在小火爐上燉著,香氣還在屋子裏繚繞。

陳滿意看看姐弟倆,他走到野鴨湯前,聞了聞,用大湯勺在湯裏攪了攪,撈出一大塊肉丟在一頭來看熱鬧的狗麵前。狗受寵若驚地看著陳滿意,猛地叼了肉就吃,它狗吞狗咽,恨不得連骨頭都吃下去。它吃下去了,沒過一會,就嗚咽著叫了起來,隨即嘴裏吐著一堆堆白沫,軟軟地倒了下去。

今年的清明節前夕,我那已經從一所師範院校退休的父親,忽然打電話給我,讓我在清明節那天開車陪他去一趟安徽,到一個叫老洲的地方。他說他要看看他的老同學。

清明那天傍黑時分,我們來到了老洲。

洲上一片荒涼,住戶大多已經搬到了對岸,因為1998年的一場大水,淹沒了老洲,隨後就開始了移民工程,現在已經遷得差不多了,隻有幾戶老住戶舍不得離開,就在洲上住著。父親的神情一到洲上就變得凝重了,我暗暗覺得他挺可笑的,也許人一上到年紀就會懷舊吧,可是他才剛剛退休啊。

父親不停地向洲上的老人打聽,是不是還記得一個叫馬行的人?洲上的人一律呆呆地看著父親,搖搖頭。

父親急了,說:“不可能啊,他在這裏當過老師,他還會畫畫,當時老洲許多人家牆壁上的宣傳畫和標語都是他寫的。”

老人們努力地想,在父親熱切的眼光中,他們還是堅持原則地搖搖頭。

“那麼你們記不記得費高生?他會捉野鴨子,他還有一個姐姐,叫費小倩,他們都死了,葬在一起的,是我看著他們三個下葬的,你們能幫我找到那墓地麼?”父親急切地問。

老人們又仰了頭想,眼光望著天,像是天上有他們的答案,他們望了半天天空,還是搖搖頭。“發大水,什麼都衝了,就我們這幾個老骨頭怎麼也衝不走。”他們說著,歎著氣。

父親隻好領著我在洲上亂走,卻怎麼也找不見父親說的那座墳墓。我們隻好返回到對岸的小鎮上,小鎮街道上有幾家小飯館裏竟然寫著“野鴨湯”的招牌,父親眼前一亮:“看來野鴨還是沒有絕跡。”

我們找了個小店,要了個野鴨湯,湯一上來,父親看了一眼,就搖搖頭,他苦笑著說:“一看就是假冒的,湯色都不一樣,現在可能是吃不到當年的那個味了。”

父親有些悵然所失,在小鎮的燈光裏,他喝著酒,絮絮叨叨地對我說起了上麵的那個故事。我聽了後對他說:“老爸,這該不是你閑了沒事編的吧,馬行都死了,你怎麼斷定他的死和費高生有關呢?”父親顯然還沉浸在他的回憶中,他說:“那天為了葬馬行,我沒有回去,我在老洲呆了兩天,關於馬行的死,大隊的倉庫保管員也是那樣猜測的,他喝了我帶過去的好酒後,把他的猜測全說出來了。其實,他不說,我也能猜出來,隻是沒有證據。況且人都死了,還說些什麼呢?”父親喝了一口酒後還說:“我這次來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聽聽野鴨的叫聲,詩經裏有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的詩句,過去老先生們一直將睢鳩解釋為是大雁,我以為就是野鴨,關關就是野鴨的叫聲,我教了那麼多年中文係的課,講到這一課,我都想和學生們講一講野鴨的故事,可是我一直沒講,我怕我講錯了,我懷疑我當年是不是聽錯了,或者,馬行當年是不是聽錯了。”

父親說完,端坐在那裏,微微側著頭,像是在傾聽從洲那邊傳過來的聲音。小鎮很靜,聽到風的走動聲,風從洲上刮過來,攜帶了洲上的沙子、油菜花粉、一隻破塑料袋、一個老人的一聲歎息,就是沒有父親一直回想和向往的那關——關——的鳴叫聲。

(責編:朱傳輝電子郵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