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頭發彎彎曲曲的、起了很多波浪的女人,右手撮起蘭花指,捏了筷子,在四眼娘的眼角揉啊揉的,就有東西掉下來,落在她左手端著的盤子裏。盤子裏是淺淺的一層水,東西落進去就有了一層更淺的波瀾,微微閃了一下,不是眼尖的人根本注意不到。那掉進水裏的,是一種白色的蟲子,芝麻那麼大,有二三十隻。那個短頭發的女人,從水裏撈起一隻蟲子,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用另一根大拇指的指甲蓋上去,噗的一聲響,蟲子被壓扁了。胖狗的娘就是這麼弄死虱子的。

瞅清楚了,這就是眼睛蟲。短頭發的女人翹起大拇指,將壓扁的蟲子送到人們的眼皮底下。真是蟲子哩。圍觀的人群裏響起了一片嘖嘖聲,哎喲聲,還有叫娘的。有個膽大的女人想去撈一隻蟲子,她的手剛伸出去,就被頭發彎曲的女人用筷子敲了一下,會傳染的,嚇得她趕緊將手縮了回去。

挑了蟲子,四眼娘從椅子上跳起來,眨巴眨巴眼睛,朝四圍看了一圈。她在尋找胖狗娘,她和她是死黨。不難受了吧?頭發彎曲的女人問。涼滋滋的,真舒服呢。說著,四眼娘就鑽進人堆裏,捉住胖狗娘的手,使勁往圈子中央拽。胖狗娘忸忸怩怩的,脹紅了一張臉。她是風泡眼,被風一吹眼淚就撲簌撲簌往下掉。胖狗娘很不情願地坐到了椅子上。那頭發彎曲的女人又用筷子揉啊揉,眼淚和蟲子一起從胖狗娘的眼角滾出來,掉在盤子裏,水花濺了起來,水沫飛到了盤子外。

胖狗娘捉了蟲子,接著就是四春的爹,王喜的爺爺,水兒的二伯……圖南很想娘坐到椅子上,可她始終站在人群的後麵,就是不往前走。到最後所有的人都捉過了,她還是站在最後麵。還有沒有人要挑蟲子?短頭發的女人一邊問,一邊拿眼睛掃著四周。人堆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後來他們將目光鎖定了圖南娘。圖南娘慌了神,腳直往後退,四眼娘卻不依不饒,跳過去,一把捉住了她的手,死拉活拽的,將她按在了椅子上。

圖南娘有一雙漂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大而亮的瞳子。好清淨的一雙眼睛。說著,頭發彎曲的女人用水清洗了筷子,撮起蘭花指,在圖南娘的眼角揉啊揉,揉了許久,眼角都揉紅了,就是不見有蟲子落進盤子裏。你沒事。頭發彎曲的女人收起了蘭花指,讓圖南娘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圍觀的人群立刻閃開了,空出一條道,圖南娘仿佛做了什麼錯事,低著頭,一個人從空道裏走了出去。

她的眼睛為什麼不長蟲子?圖南娘的眼睛裏沒有捉到蟲子,四眼娘似乎有些失望。

不是所有的人眼睛裏都會有蟲子,有的人眼睛保護得好,就不會有蟲子。短頭發的女人解釋說。

你說,她的眼睛裏為什麼沒有蟲子?對於短頭發女人的解釋,四眼娘好像不太相信,又問胖狗娘。

那些蟲子叫她克死了。胖狗娘說。

一隻蟲子能強過一個男人的命麼,肯定是叫她克死了。旁邊有人附和。

她將眼睛保護得那麼好做什麼?又有女人挑起了話頭。

勾引男人唄。人堆裏響起了一陣曖昧的笑。

勾魂眼。

貓頭鷹。

你們這幫騷貨,自己沒有那個福分,倒說人家眼瞎了。水兒的二伯接了一句話,立即招來了一圈的圍攻。

你才是騷男人,肯定叫那狐狸精迷住了。一個女人說。

去死吧你,讓狐狸精克死你。另一個女人推了水兒的二伯一把。

真要是讓她克死了,也值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哦。換了你們這些娘們,就是讓我長命百歲,我還不幹呢。水兒的二伯有了些油腔滑調。

這番話徹底將女人們激怒了,她們蜂擁而上,將水兒的二伯團團圍住了,推的推,扯的扯,水兒二伯頭頂上還劈劈啪啪落了許多巴掌。水兒的二伯敵不過,抱了頭,從女人們的手臂下鑽了出去,一溜煙跑了。去死吧你。女人們追不上,隻能在身後恨恨地罵。

女人們的話圖南一字不漏都聽見了。他能夠聽見許多話,都是針對他娘的,有些話能告訴娘,有些話卻不能說。像今天聽到的話,圖南就不打算說給娘聽了。如果讓娘知道了,她肯定會偷偷哭泣,悄悄流眼淚。

圖南見不得娘出眼淚,她一流淚他就跟著流。他看過娘流淚的,她一個人坐在房間裏,淚珠兒一粒一粒從眼睛裏滾出來,淌得滿臉都是。而且娘一流淚,眼圈就紅了,眼睛也腫了,原本一雙美麗的眼睛就不好看了。圖南爹就是看中了這雙眼睛,才將圖南娘從南方娶回來的。後來圖南爹出了一場車禍,圖南娘隻捧回了一盒骨灰。雖然爹死了,可圖南不想娘的眼睛不好看。

圖南從娘那裏遺傳了一雙大眼睛,眼睫毛更長,瞳子更清澈。這樣的眼睛不會長蟲子,也不該長蟲子。胖狗的眼睛就不一樣,是一雙金魚眼,鼓鼓凸凸的,同他爹胖豬一個樣。四眼的眼睛又是另一個模樣,他的眼睛凹進去兩個窩,遠處的東西就看不清楚了。四眼娘買了一副眼鏡,用一根毛線係著眼鏡腿,套在四眼的脖子上。有時四眼跑得急了,眼鏡滑下來,吊在胸口晃蕩。

捉蟲子的時候,四眼和胖狗也擠在人堆裏,左邊鑽進去,右邊溜出來,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女人們捉了蟲子,臉上是過年似的興奮。四眼娘眨巴著眼睛,一會兒推著水兒的二伯,一會兒又慫恿王喜的爺爺。瞧著,看著,四眼和胖狗就眼饞了,也想嚐嚐捉蟲子的味道。他們將圖南從人堆裏拽了出來。主意是胖狗出的,胖狗說,就要三塊錢,如果大人問要錢做什麼,就說交給老師。他們三個是一個屋場的,在一個學校,又在一個班級。隻有這一類事情,四眼和胖狗才會拉了圖南,讓他成為他們的盟友。之後就拉勾,發誓。胖狗說,如果我說出去了,我就是一條沒尾巴的狗。四眼說,我要是說出去了,我就是一隻沒有尾巴的豬。胖狗說,你不能是豬。胖狗的爹就叫胖豬。牆跟下剛巧有一隻貓經過,四眼說,我就是一隻沒有尾巴的貓。輪到圖南時,他猶豫了,不知該說什麼。捉蟲子太費錢了,三塊錢不是一個小數目,他不想捉。圖南爹出了車禍後,圖南娘靠了上山割芒草紮掃帚,才給他交了學費。一把掃帚一塊五毛錢,要賣兩把掃帚才有呢。另外圖南還有一重擔心,他怕他的眼睛裏捉不到蟲子。如果真捉不到蟲子,四眼和胖狗不知會怎麼對他。圖南不說話,胖狗就急了,說,圖南,如果你說出去了,你就是破絮啞巴的爛雞巴屌。破絮啞巴是一個瘋子,經常露著屁股在村子裏跑來轉去,見了女人就死追。

回了家,正是吃午飯的時間,圖南沒有同娘說要錢的事,隻顧埋了頭吃飯。圖南,你不高興了?圖南娘見圖南悶聲不響,就問。沒有,我高興著呢。圖南搖了搖頭,向娘勉強露了一個笑臉。剛吃了半碗飯,門突然開了,胖狗娘站在門口。喲,吃飯呢。胖狗娘說。嬸,進來坐吧。圖南娘陪了一個笑臉。不坐不坐,我就問圖南一件事,聽我家狗兒說老師要交錢了,是不?胖狗娘問。圖南含了一口飯在嘴裏,正咀嚼著,胖狗娘的這一問將他噎住了,好半天才嗯了一聲。你慢點吃。圖南娘趕忙用手拍了拍圖南的脊背。是三塊錢不?胖狗娘又問。圖南又含含糊糊嗯了一聲。

臨出門時,圖南娘將三個一塊錢的硬幣放在了圖南的手中,他接過硬幣裝在鉛筆盒裏。三個硬幣是有些重量的,走一步,它們就在鉛筆盒裏跳一下,兮兮商商,響得刺耳。他隻好停下來,從鉛筆盒裏倒出硬幣放進褲袋,再往前走時他一手伸進褲袋,將三個硬幣抓牢了,它們才安靜下來。進校門的時候,圖南遇著了四眼和胖狗,他們在等他。三個人一起將要來的錢拿了出來,四眼是二個硬幣、一張紙幣。胖狗全是紙幣,還有兩張五角的。圖南亮出三個硬幣時,胖狗要用兩張五角的紙幣換一個硬幣,圖南死攥著,後來剛巧有一個老師走過,胖狗才沒換成功。

下午體育課,自由活動時,他們去了村前的老樟樹下。四眼早就打聽了,那兩個捉蟲子的醫生會在那裏幫村裏人捉蟲子。聽短頭發的女人說,這個村子的蟲子真多,怕是小孩子也會有。四眼還問過,大人捉一次蟲子是五塊錢,小孩子就隻要三塊了。四眼走在前,圖南夾在中間,胖狗在後麵押著。四眼說的沒錯,遠遠地,就見老樟樹下聚了一群人。四眼突然跑了起來,轉眼就跑出去好遠。胖狗急了,一個勁地催著圖南,快點快點。跑近了,才看到那個短頭發的女人正在給春水的奶奶捉蟲子。筷子在短頭發的女人手中揉啊揉的,就有蟲子落進盤子裏,些些落落的幾個,並不多。捉了蟲子,短頭發的女人用注射器從一隻玻璃瓶吸了水,將春水奶奶的眼皮翻轉,用水衝洗了一遍。舒服麼?短頭發的女人問。春水的奶奶是個瞎子,捉了蟲子也看不見光。可春水的奶奶說,舒服,真舒服,比吃了蜂蜜還舒服呢。

說話間,春水的奶奶讓人攙扶著離開了椅子。椅子就有了一個瞬間的空檔。瞅著機會,胖狗鑽進人群,一撂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孩子家,捉什麼蟲子,糟蹋錢。人群中有人說。小孩也長蟲子的。短頭發的女人說著,照舊用筷子在胖狗的眼角揉啊揉,真有蟲子,一隻一隻從眼角爬出來,慢慢落進盤子裏。他的蟲子也不多,四眼數過,隻有十三隻。短頭發的女人也因此少收了五毛錢,隻要了二塊五。後來胖狗用那五毛錢買了一隻雪梨。四眼有二十三隻蟲子,三塊錢一分都沒有少。眼睛小的人怎麼蟲子還多一些?有人不解。他的眼睛凸著,短頭發的女人用筷子指了一下胖狗,他的眼睛凹著,她又用筷子點了一下四眼,是凸著的地方藏的東西多,還是凹著的地方藏的東西多?短頭發的女人朝人群白了一眼,聲音才壓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