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上又出現了空檔,圖南沒有追著四眼的腳步跟上去。胖狗以為他不願意捉蟲子了,堵在他的身後。圖南不動,胖狗就在後麵推了一把,圖南一個趔趄,差點撞到了椅子角上。圖南坐到椅子上,雙手死死扣住椅子的邊緣,才將身子坐穩了。女人的動作很輕微,筷子上也沒有幾絲力量,揉了不到兩三個圈,圖南的眼角有了一絲絲的癢癢。再揉,癢癢就在眼皮上跑開了,整雙眼睛跟著癢癢的了。他偏了一下腦袋,想將眼睛從筷子下躲開。別動。短頭發的女人用手按住了他,圖南就不能動了。短頭發的女人揉了半晌,隻揉出了幾滴眼淚,盤子裏的水清清的,看得見盤底的花紋。圖南的眼睛裏捉不到半隻蟲子。咦,他的眼睛沒有蟲子?人群裏有人生了疑問。瞧瞧,他的眼睛多麼幹淨。短頭發的女人用手掰了一下圖南的眼皮,他的瞳子裏立刻照進了許多腦袋,一顆挨著一顆,擠得緊緊的。

從椅子上下來,圖南從褲袋裏摸出那三個硬幣,短頭發的女人擺了擺手,說,沒有蟲子不收錢。圖南從女人擺動的手掌間嗅到了一股香味,很淺很淺的香味,一絲一絲鑽進了他的鼻子裏。

返回的路上,圖南他們碰到了幾個小女孩,其中就有水兒。女孩們走得急急的,見了四眼和胖狗,她們低了一下頭,很快就從他們身邊溜開了。看樣子,她們也是去捉蟲子的。快近校門的時候,四眼記起了圖南的那三個硬幣,也許不是突然想到,而是一直在惦記。四眼說,圖南,你不能將錢還給你娘。圖南的手又攥緊了硬幣,還攥出了汗,硬幣都濕漉漉的了。你如果將錢給了你娘,你就是破絮啞巴的爛雞巴屌。胖狗也說。圖南,三塊錢可以買三串糖葫蘆,我們一個人一串。四眼說。胖狗就在身後擁著圖南往小賣部的方向走。不,我不買。圖南挺著,不動。胖狗鬆了勁,說,如果你將錢給了你娘,看我和四眼怎麼收拾你。說著,胖狗朝圖南的腳彎踢了一腳,圖南的腿一軟,篤的一聲跪在了地上。

放晚學,圖南比平常晚了半個多小時。輪到他值日,本來他同胖狗一起值日的,可胖狗早早溜了,他隻好一個人掃幹淨了教室,倒了垃圾,才離開學校。走了不到半裏地,圖南發現四眼和胖狗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見了他,他們就站起來跳到路中間。圖南的心緊巴了一下,他的手又回到了褲袋裏,攥住了那三個硬幣。雖然它們用紙包上了,但依然粗礪礪的,有些硌手。

你的寶貝錢呢?胖狗向圖南攤開了一隻手,擋住了去路。

圖南沒有理會胖狗,而是繞過他,走在了路邊的地溝裏。四眼的反應更快,三步兩腳跳了過去,再次將他截住了。胖狗從後麵追了上來。你個爛雞巴屌,還想跑。胖狗扣住圖南的一條胳膊,使勁摔了一把,將他撂倒在地溝裏。圖南的嘴碰在地緣上,啃了滿嘴的泥。圖南爬起來,順著地溝想逃,可他的身子被四眼死死抱住了。四眼的個子比他小,一邊箍著他,一邊朝胖狗喊,快過來,快過來,他要逃跑了。讓他跑,他膽敢將錢還給他娘,我就用石頭砸瞎他的眼珠子。胖狗說。四眼就鬆了手,圖南才脫了身,沒跑幾步遠,一塊泥土就砸在了他的脊背上。

回到家,圖南沒有同娘說錢的事,可娘發現了他嘴角的血。上體育課時跑步摔了一跤。圖南說。你怎麼就這麼不小心。圖南娘用碗盛了半碗開水,撒了點鹽花,捏了幾縷棉花,幫圖南清洗嘴角。棉團拂到嘴角上,絲絲的痛,圖南忍住了,沒做聲。

另天早上,上學的路上,胖狗和四眼又將圖南堵住了,四眼手上還握了一根棍子。看看你的錢。胖狗說。錢還在褲袋裏,不管胖狗怎麼威脅,圖南的手就是不肯拿出來。四眼,上。胖狗火了,拽住了圖南的一條胳膊,圖南的另一條胳膊同時被四眼抱住了。圖南掙不脫,三個人在路中間糾來扭去,最後圖南的胳膊還是被胖狗拔了出來。那三個硬幣還在圖南的手心攥著,胖狗這才放了手。你要是報告了老師,我就打爛你的嘴。四眼揚了揚手中的棍子,有胖狗在,四眼什麼也不怕。三塊錢,買三串糖葫蘆,胖狗,你去同他說。經過小賣部的時候,四眼又在胖狗耳邊嘀咕著。但這一次,圖南沒等胖狗開口就叫喊了起來,不,我就是不買,我還要去捉蟲子。

做課間操的間隙,圖南真就溜出去捉蟲子了。他想過,也許昨天短頭發的女人不認真,放過他眼睛裏的蟲子了。而且那兩個女人離得也不遠,就在古廟前,站在操場上就能看見一大幫的人圍在那裏。讓圖南沒想到的是,他剛坐到椅子上,那個短頭發的女人就咦了一聲,她認出了他。你昨天捉過了,沒有蟲子。短頭發的女人說。阿姨,再幫我捉一捉吧。圖南央求說。沒有蟲子就是沒有蟲子,還捉什麼捉。短頭發的女人不耐煩了。去去去,小孩子家搗什麼亂。一個急著要捉蟲子的男人將圖南趕下了椅子。

這不是寡婦家的孩子麼?有人認出了圖南。

過來過來,讓我好好瞧瞧你的眼睛。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圖南扭了一下身子,從那人的手中脫出來了。

聽說她娘的眼睛裏沒長蟲子呢。

這娘兒真是一隻窯裏的貨,有什麼樣的娘就生什麼樣的崽。

離開人群的時候,圖南的眼睛突然酸了,有蟲子在裏麵爬。他瘋了似的跑起來,那些聲音就在後麵死命追,變成一隻隻會飛的蟲子,全鑽進了他的眼睛裏,又從眼睛裏爬出來,滾燙燙的,順著臉頰往下流。

那兩個女人在村子裏捉了兩天眼睛蟲就離開了。她們沿著河流一直往上遊走。她們的背影消失了許久,村子裏還喧喧鬧鬧的,在談論眼睛蟲的事。我都快七十歲了,才知道眼睛裏還能長蟲子。王喜的爺爺說。嘖嘖嘖,那麼多的蟲子,我一合上眼,眼皮上就是一片白。四春的奶奶平常不多話,說到眼睛蟲也驚驚咋咋插了話。不過,議論得最多的還是圖南娘,別人家花了錢捉了蟲子,這娘兒倆居然一個子兒也沒花,娘不長蟲兒也不長蟲,真不知他們是什麼精怪投的胎。克死了,克死了。說到圖南娘,四眼的嬸,一個結巴,她反反複複說到三個字。

半個多月後,村子裏才慢慢平靜下來。可靜了沒幾天,因為捉蟲子的事,村子裏又鬧得沸沸揚揚。起因是有人聽說,那兩個捉眼睛蟲的女人是騙子,鎮派出所正要捉拿她們哩。都是沒長腦子的,人的眼睛那麼小,哪能藏那麼多蟲子,如果真有蟲子,還不都成瞎子了?這種事隻能騙騙山溝裏那幫蠢貨,那些豬腦子。

這種話傳進村子裏,毫無疑問扔進了一顆炸彈,立刻炸開了花。這是哪個斷子絕孫的亂嚼舌頭?他的眼珠子是扔在鹽罐裏了。四眼娘第一個跳起來罵開了,都是明眼人,蟲子一隻隻從眼睛裏捉出來,那麼多的蟲子,還假得了?後來有人傳言,那兩個騙子偷偷將藥水抹在筷子上,藥水幹了就變成蟲子了。筷子又不是醫生帶來的,是我們自家的筷子,抹了藥水能瞞得過誰的眼睛?我看他的眼睛是長在屁股上了。四眼娘說。

胖狗娘開始心疼錢了,五塊錢,要是買鹽可以吃幾個月,就讓人這麼白白騙走了。如果當時不是四眼娘攛掇,哪有那麼容易上當呢。胖狗娘暗地裏責怪著四眼娘。受了騙,又不能承認,否則就是豬腦子,蠢貨了。四眼娘更是憤怒到了頂點,捉眼睛蟲她是第一個,要說豬腦子她就是第一個豬腦子了。這散布流言的人真是可恨,可惡。四眼娘接連幾天都是罵不離口,可她的罵是白罵了,她找不到挨罵的對象。

無風不起浪,傳言不會無緣無故到村子裏來。四眼娘決心挖出那個陰險的家夥,讓大夥兒看一看到底是誰在散布流言,是誰在變著法子罵村裏人。她琢磨著傳言的內容,鎮派出所要捉拿那兩個騙子,那個惡毒的家夥像是去了鎮子裏,不然他怎麼知道鎮派出所要捉拿她們呢。四眼娘找著了線索,就四下打聽最近有誰去了鎮上。她問了胖狗娘,問了水兒的二伯,還問了王喜的爺爺,四春的奶奶。最後還是她的兒子,胖狗告訴她,圖南娘幾天前去鎮上賣過一次掃帚。肯定就是她,是這婊子婆,我怎麼就將她忘了。四眼娘氣得將自己猛抽了一掌,將臉都抽歪了。

你個婊子婆,你自己眼睛不長蟲子,克死了自己的老公,克死了蟲子,還說別人是騙子,還罵別人是豬腦子。你安的是什麼心,你想全村人的眼睛都瞎了,留著你一個明眼人,讓你去勾引男人,讓你去做婊子,讓全世界的男人都來X你。四眼娘對著圖南家的窗子罵開了。你偷了人養了漢,生個野種不開屁眼兒。你走路路斷,過橋橋塌,下河叫水淹了,上山叫蛇咬了。你要不得好死的,你要仆沙洲死,你要掛樹蔸死,你要吊頸死,喝農藥死,出門叫車子撞死。你要紅炮子剜心,綠炮子穿腦。罵到後麵,四眼娘就不是單純的罵了,而是變成了一種詛咒。

胖狗娘幾次想插嘴罵上幾句,無奈四眼娘的罵聲太聯貫了,她剛張開嘴就被堵了回去。末了,她隻有恨恨跺上幾腳。叫罵過了,詛咒過了,四眼娘還不解恨,又走街串巷,將她的發現告訴村子裏的每一個人。都是寡婦婆生的是非,她克死了自己的男人,眼睛裏長不出蟲子,就造謠說別人是騙子。四眼娘說。聽的人先前還有一些懷疑,但聽過四眼娘的遊說後,對自己眼睛裏長出蟲子的事情就堅信不疑了。這婊子婆,長那麼大一雙眼睛,生就克夫的相。聽的人跟著一起憤怒了。看見別人心裏著了火,冒了煙,四眼娘就寬慰了許多,這一趟算是沒白跑,又轉過身往另一戶人家去了。

四眼娘的叫罵和遊說是含沙射影的,沒點名道姓,但聽的人眨眼就明白了,她罵的就是圖南娘。這也是村子裏罵人的一種策略,罵就罵了,還讓你還不了嘴,隻能打掉牙往肚子裏吞。如果接了招,應了話,那是你自己心甘情願戴上一頂破帽子,與我無關,我罵的不是你。圖南娘隻有沉默著,出了門見了誰都得陪著一副笑臉,好像真是她做錯了事,造謠生非了。可別人卻沒有那麼多笑臉還給她,她前腳剛走,後麵就追著呸了一聲,寡婦婆。再出門,就有幾個調皮的孩子追著唱,狐狸精,大眼睛,克死蟲崽克老公;婊子婆,寡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