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南恨上了那兩個女人,就算她們是醫生,捉什麼不好非得捉眼睛蟲。他還偷偷照過幾回鏡子,鏡子裏的眼睛很大很亮,他學著那兩個女人的樣子,用筷子在眼角揉啊揉,眼珠子都揉痛了,就是沒有蟲子爬出來。他想不透,這麼大的一雙眼睛為什麼就不長蟲子呢,哪怕隻有一隻蟲子。
圖南的生活被一隻蟲子完全攪亂了。四眼和胖狗天天盯著他,生怕他將錢還給了他娘,又怕他將事情告訴了老師。他們總在沒人注意的時候找上圖南,冷不防給他一個嘴巴,或者踢上一腳。直到他們聽到那三個硬幣還在他身上兮商響著,才住了手。胖狗的值日讓圖南全包了,胖狗說,這就是不長蟲子的下場。圖南,將錢買了糖葫蘆吧,三塊錢三串糖葫蘆,你一串,我一串,胖狗一串,胖狗就不欺負你了。四眼說。圖南沒有聽從四眼的勸說,三塊錢就是兩把掃帚,他不能用娘賣掃帚的錢買糖葫蘆。
你不買糖葫蘆,你就是破絮啞巴的爛雞巴屌。四眼說。
胖狗,扒了他的褲子,看他是不是破絮啞巴的爛雞巴屌。四眼又慫恿胖狗。
圖南剛想到跑,就被四眼抱住了雙腿。胖狗也跳上來,捉住了他的一隻胳膊。他們將他摁倒在地上。四眼和胖狗調換了位置,四眼揪住圖南的頭發,將他的頭死死抵在泥地上。胖狗則用雙腳壓住圖南,一隻手摸著他的褲腰,使勁往下扒拉,嘶啦一聲,褲眼裂了,扣子受了力,蹦得不見了蹤影。褲子很快落到了胖狗手上,他還不罷休,將褲子拋起來,扔到了樹枝上。樹枝很高,圖南一手捂住自己的小雞雞,另一隻手盡可能舉得高一些,努力往上跳,但怎麼也夠不著褲子。往後他就不跳了,雙手抱住樹幹,狠命地搖,褲子才掉下來。
經曆了脫褲子的事件之後,圖南不敢隨便走動了,他不能給四眼和胖狗可乘的機會。就是尿急了,他也憋著,但終有憋不住的時候。他站在便池前,就有人躡著腳步跟進來,趁他不提防從背後猛然撞他一下,有一次竟然被人撞倒在便池裏。有時候出去做課間操,再回來他的抽屜裏就多了一樣東西,他拿書時觸摸到了,冷冰冰的,居然是一條死去的四腳蛇。
體育課的下半節,他們自由活動,圖南在沙坑邊練習立定跳遠。剛站定,四眼和胖狗就過來了。野種也會跳遠。四眼說。你才是野種。圖南回敬了四眼一句。他的話音還沒落,身體就飛了出去,一個跟頭栽在沙坑裏。他想爬起來,四眼卻撲了上去,騎在他的身上。野雜種,你還罵我。四眼抓了兩手沙子,搓進圖南的頭發裏。我罵的就是你。圖南說。四眼氣急了,揚起拳頭,一拳一拳擊打在圖南的脊背上。直到他不回嘴了,四眼才收了手。圖南在沙子裏掙紮了半刻鍾,才爬起來。他的嘴角被沙子磨破了,有血在流。水兒就是這時候過來的。她給了圖南一張紙,是一張柔軟的手紙。他沒有接,他從來沒有要過女孩子的東西。
我的眼睛裏也沒長蟲子。水兒也有一雙大眼睛。
你走開。圖南說。
但水兒沒有走,相反近了前,想幫忙擦拭圖南的嘴角。圖南沒有躲,任由水兒揩去嘴角的血汙。遠處是一群女孩子在跳繩,一邊跳還一邊唱著歌。圖南不知道水兒剛才是不是在跳繩,一樣在唱歌,如果沒跳繩,沒唱歌,她又是從哪兒跑到沙坑邊的。
幾天後,圖南在籃球架下又遇到了水兒。那會兒有老師在打球,圖南不用擔心四眼和胖狗。老師的球打飛了,他跑去幫老師撿球,回來時就看到了水兒,她正站在他剛才站立的地方。
圖南,我知道一個法子,可以長出眼睛蟲。水兒的眼睛裏有光。
什麼法子?圖南的手又攥住了那三個硬幣。
我家養了小鴨子。我娘為了捉蚯蚓給小鴨子吃,就刨了草,用土埋著,澆上米湯,過幾天扒開草堆就有蚯蚓了。水兒說,草能長蚯蚓就能長眼睛蟲。
真能長蚯蚓?圖南有些不相信。
真能長的,不信你去試試。水兒說。
圖南真就按照水兒說的辦法,割了一堆草,用土埋著,趁他娘做飯時舀了一碗米湯倒在草堆裏。圖南,你這是做什麼?圖南娘問。種蚯蚓。圖南說。種蚯蚓做什麼呀?圖南娘又問。給鴨子吃。圖南說。家裏沒養鴨子呀。娘,我說錯了,是給雞吃。前些日子,圖南家的一隻雞眼睛莫明其妙瞎了,沒法覓食了。那是一隻正在下蛋的母雞,宰了它,圖南娘有些舍不得。雞吃了,又能下蛋了。圖南說。
過了幾天,扒開草堆,圖南就看到了蚯蚓,嫩紅的,比頭發粗不了多少,一條一條在草屑裏蠕動。
試種蚯蚓成功後,圖南就開始行動了。他割了一把嫩草,將草用土埋了,再澆上米湯。草是嫩草,腐得快,容易生蚯蚓。草用土漚了幾天後,很快有了一股腐敗的氣息。趁著娘不在家,他摳了一把草,仰躺在床鋪上,閉著眼睛,將腐草壓在眼皮上。他就那樣靜靜躺著。他的鼻子裏滿是腐草的臭味,很刺鼻。草的味道還往眼睛裏滲,辣辣的,紮得眼珠子絲絲的痛。他忍著,沒有去動眼皮上的腐草,而是盡可能將草埋得久一些。
圖南是一個人睡的,晚上就有了足夠的時間來種蟲子。他裝了一茶杯腐草,放在床腳下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也許是因為忙,圖南娘沒有發現那隻杯子。到了晚上,圖南就將杯子裏的腐草倒出來,敷在眼皮上。他就那樣睡了一個晚上。另天起床時,眼皮像是長在了一塊兒,他費了好大的勁才睜開眼睛,照照鏡子,眼皮上有了斑斑紅點,眼球上也長了血絲。圖南娘問,圖南,你的眼睛怎麼了?進了沙子。圖南說。快過來,讓娘給你吹一吹。圖南娘說。娘,不用了,沙子已經出來了。圖南背起書包出了門。
又一個晚上過去了。再起床時,圖南的眼睛真的睜不開了,無論他怎麼努力,結果隻開啟了一絲窄窄的縫隙,一線模模糊糊的光明。而且眼珠子裏像有什麼在爬動,那東西爬得很慢,它的爪子上長了鐵鉤子,每一步都揪得他針紮似的痛。娘,我眼睛裏長蟲子了。圖南大聲叫喊著,沒穿衣服就下了床,徑往廚房跑。過門檻的時候,也許是跑得急了,也許是因為看不見門檻,他被絆了一下,一個跟頭跌進了廚房裏。
我的兒呀。圖南娘尖叫了一聲,眼淚就從她的大眼睛裏湧了出來。
娘,你哭什麼呀,我的眼睛都長蟲子了。圖南想,娘應該為我高興才對,他看不見,他的眼睛已成了兩個不見縫隙的水蜜桃了。
圖南讓他娘抱著,去了村衛生所。打針時,圖南說什麼也不願意,圖南說,你們會害死我的蟲子的。後來是幾個人強行按著,才打了一支屁股針。晚上,圖南趁著黑暗又將腐草壓在了眼皮上。如此反複。圖南的眼睛總不見好,反而腫得越來越厲害了。圖南娘沒有發現其中的蹊蹺,村衛生所的醫生也束手無策。我的眼睛長蟲子了,你給我捉蟲子吧。圖南央求醫生說。村衛所的醫生捉不了眼睛裏的蟲子,隻有歎口氣,說,去鎮上的醫院吧。
圖南是上午去的鎮醫院。由他娘背著,樓上樓下做了一番檢查,之後就是洗眼,輸液。你怎麼搞的,再晚一點,孩子的眼睛就要瞎了。鎮醫院的醫生責備圖南娘說。圖南娘說不出話,隻會流眼淚,淌得滿臉都是。
下午,水兒由她父母抱著,也進了鎮醫院,她的眼睛成了兩個更大的水蜜桃。醫生,我的眼睛長蟲子了,給我捉蟲子吧。水兒攤開手,手心裏是三個硬幣。你別動,我這就給你捉蟲子。醫生說著,從水兒手中接過三個硬幣,隨手扔在旁邊的桌子上,三個硬幣兮兮商商滾動著,有兩個掉下了桌子,在地上又滾動了一會,最後不知跌倒在哪個角落裏。
水兒和圖南被安排在同一間病房。他們在醫院裏住了三天,眼睛上的紅腫在慢慢消褪。第三天的下午,圖南的眼睛能看得見光明了,不過是一片茫茫的白色。那是眼睛蟲的屍體吧?一定是的。他傷心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水兒,我的眼睛蟲死了,那些蟲子都死了。圖南掙紮著,要離開醫院,但圖南娘捉住了他,怎麼也掙不脫。那邊,水兒也不安靜了,從床上爬起來,嚷嚷著要出院。她很快也被她父母攔住了。
下半夜,大人們都睡著了。圖南從床鋪上溜下來,偷偷叫醒了水兒。兩個孩子一前一後,躡手躡腳出了門。醫院外是一片徹底的黑。圖南覺察不到,水兒也無法看明白。他們手牽著手,摸索著,往深黑裏走。他們走下了台階,走過了街道,走下了一個土坡,來到了一條小河邊。河裏有水在流,汩汩的聲音,滿河床都是。圖南將手伸進流水裏,辨別著河流的方向,很快他就弄清楚了哪邊是河的上遊,哪邊是河的下遊。他抹了一把水在眼皮上,站了起來,轉過身子,向著河的上遊。河的上遊,是那兩個女醫生走去的方向。河床裏有風,風一吹,他眼皮上的白色就開始活動了,像是一隻隻蟲子在爬。
我的蟲子活了。圖南說。
我的蟲子也活了。這是水兒的聲音。
兩個孩子迎著風,向著河的上遊奔跑了起來,無數的蟲子也在他們的眼皮上奔跑了起來。
(責編:楊劍敏 電子郵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