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迷

說句實在話,我並不十分喜歡京劇,老覺得京劇的念唱道白節奏感過於拖遝,想聽明白戲中誰的一句話一段唱很是費神。小時候,父親把我扛在肩頭上聽露天劇場唱京劇時,我就極自然地會想小便,以至極不情願地把小便撒在父親的脖頸上,鬧得父親哼哼唧唧的極不愉快。那時候,戲園子裏唱的大都是《玉堂春》、《鍘美案》、《轅門斬子》、《白蛇傳》等諸如此類的老戲。戲院不大,頂多能坐個四五百人吧,票價也不同,前排的五毛,中間的三毛,後排的兩毛,站票一毛。父親就買站票,花錢少又能過戲癮。後來我長大了一些,陪父親看戲時,必然會在晃晃悠悠的唱腔聲中安然入睡。一直到如今,隻要一聽京戲,我便會產生想睡的感覺。當然,我並不是說京戲不好。京戲是國戲,是國粹,名揚五大洲四大海,隻要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會有京戲。我隻是說在我們南方小城,文化不是那麼開放,老百姓的欣賞習慣不同而已,喜歡京戲的人甚少,不能說是萬裏挑一,至少是千裏挑一了。唱花鼓戲,采茶戲,戲園子肯定爆滿,而唱京戲的話,那戲院門口,必定會是門可羅雀了。這是沒辦法的事,勉強不得的。

80年代初期,我們家住在老城區的一棟四合院子裏。我們住在東廂,正屋裏住的是老鮑頭,西廂房一隔為二,一邊住的是在鐵路上工作的肖雲霜,另一邊住了一個名叫六順兒的單身漢。這六順兒就特別喜歡京戲,其喜歡的程度幾乎可以說是如癡如醉了。六順兒在一家國有企業工作,在廠裏的護廠隊,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保安吧。每天上的是夜班,晝伏夜出,白日裏就無所事事地窩在家裏,睡到上午九十點鍾起床,手端一隻刷牙缸子上水龍頭邊刷牙,滿口刷牙水,頭昂起,嗚嚕哇啦啊,啊著啊著就唱。逮住啥就唱啥,且大都是文革時八個樣板戲的段子。

那回,北屋的老鮑頭大閨女出嫁,一家人忙著辦喜事。六順兒起來就來到水龍頭邊刷牙,刷著刷著,扯開嗓子一聲粗吼,吼出了現代京戲《白毛女》中的一段詞:

“刹時間天昏地暗,

爹爹爹爹

你、你、你……

死得好慘……”

六順兒唱這,應該說是沒有任何針對性和主觀意識的,隻是信口唱來而已,可把老鮑頭給氣了個七死八活。老鮑頭本來也喜歡聽幾句戲文,可今日不同呀,今日人家閨女出嫁辦喜事,你唱死了爹,這不明擺著是撞人家的喜頭嗎?院子裏先是幾秒鍾的肅靜,緊接著爆起一聲吼:“我操你他媽的祖宗八代!”吼畢,老鮑頭操起一根頂門杠追著要打六順兒。幸虧人家拉住,才沒揍成,要不然的話,他六順兒準給揍趴下不可。盡管事後六順兒給老鮑頭一家賠過不是,可老鮑頭的心裏一直不舒坦,以至打那以後,六順兒一開腔唱戲,老鮑頭牙根子就發酸發脹。這事過去沒幾天,那天黃昏吃過晚飯,院裏住著的幾家人都坐在院子裏納涼、聊天,在車務段當列車員的肖玉霜正苦著臉想心事。六順兒洗完澡出房門,逼尖了嗓子反串了京劇《紅燈記》裏李鐵梅的一段唱:

“鐵梅呀,

年齡十七不算小,

為什麼,

不能幫助爹爹操點心,

好比說——”

那陣子肖玉霜恰巧找對象不太順利,一聽這邊唱就十分敏感地站了起來,橫眉怒目:“你唱誰唱誰唱誰?我年齡二十七歲不算小沒嫁人又怎麼啦?礙著你什麼啦?說不定你那媳婦還在哪隻老母豬的肚子裏窩著呢!臭美個啥呀你!”直把六順兒罵得兩眼直翻白。

六順兒算是唱砸了,在我們這個小院裏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他的觀眾他的聽眾,盡管他極認真地唱有滋有味地唱把個並不十分圓潤的嗓子發揮得淋漓盡致,換來的卻隻是別人的牙痛、白眼、咒罵,實實的冤死了六順兒。

說六順兒失去了觀眾失去了聽眾,這話有點過頭,其實就有人喜歡聽他唱戲文且喜歡得入了迷。這人不是別人,就是我的老嶽母。

老嶽母是舊社會過來的人,那時家境還算可以,有幾個小錢上戲園聽戲,久而久之就喜歡上了京戲。老嶽父是在前幾年謝的世,老嶽母就在幾個兒女家輪番著住。那回老嶽母在我這個女婿家住了些日子後便死活不肯挪窩了,把前來接他去住樓房的我那大舅子唬了個半死,顫著嗓音問我哪點對不住你老人家了?沒。老太太回答得十分幹脆。那,您為啥——大舅子是個孝子,唯恐哪個地方沒做周全得罪了老母親,這會臉都白了,隻差沒給老人家下跪了。啥也不為,這邊打日頭升起到日頭下山,每日裏有戲文聽,你那有嗎?老太太清楚明白地說。老嶽母執意在我們這裏住了下來,每日裏幫著做些細小的活兒,剩下來的時間則是聽六順兒那邊飄過來的戲文。後來覺得不太過癮,就搬了個小馬紮坐在門口聽,聽得有滋有味,花白的頭顱晃晃悠悠的三寸金蓮點點節奏分明,飄然若仙。倘若哪天六順兒睡沉了醒得晚的話,老嶽母就急,惶惶不安以至挪動小腳走到六順兒的窗下踮起腳尖往裏瞅,嘴裏便會嘟囔天不早了,這六順兒咋的還不起床做飯呢?

六順兒起先不知道在這小院裏有一個他十分忠實的聽眾。有一天六順兒睡足吃飽後踩著方步來到院子中間,卯足丹田之氣一聲長吼:“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吼得回腸蕩氣氣貫長虹十分雄壯,吼畢一個過門轉身亮相口念鑼鼓家什:“台台鏘台鏘台鏘——咣!”

恰巧老嶽母端瓦盆想往院中下水道潑水,一聽那唱腔就走了神,愣愣地望著念唱正起勁的六順兒,連水也忘了潑。六順兒念完節板一個造型,灑灑脫脫,絲毫不拖泥帶水。老嶽母“咣”的一聲摔了瓦盆,亮出昏昏黃黃的牙一聲底氣十足的喝彩:“好!”

六順兒一聽摔瓦盆聲一驚,一個金雞獨立單腿大回環,睜眼一看摔碎了的盆和正豎大拇指叫好喝彩的老太太,十二分的感動,幾乎都要落淚了,幾步走過來,拾起碎瓦片雙手捧著單腿下跪:“謝謝……謝謝……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老太太您也——”

老嶽母一急,雙手接過瓦片,說:“我得謝你呀。別急,讓我倒了水再聽你接著唱。”說罷低頭望碎片,方知盆已碎,大笑。

打那以後,六順兒唱得越發起勁。隻要我嶽母一出現,他的情緒必定大增,念唱做打十分用功。倘若天氣下雨,六順兒就會過來我們家唱幾段,一則自己過個戲癮,二則給老太太解個悶。唱的段子也不再局限在樣板戲裏,而是把他自己不知從哪學來的那個時候在外還不太敢唱的一些老戲段子,壓低嗓子來上幾段。像《鍘美案》中的黑老包、《羅成叫關》中的羅成、《四郎探母》中的楊延昭、《武家坡》中的薛平貴等等。老嶽母一邊搖頭晃腦地聽,聽到來勁時也跟著哼。那回六順兒唱《武家坡》薛平貴與王寶釧的對唱時,老嶽母幹脆就接了王寶釧的詞,一板一眼地、有架有式地唱。一段唱完,我和愛人還有孩子一齊拍手叫好,真想不到老嶽母還有這一手。忽見窗外有人影,定睛一看,竟是老鮑頭一家子和大姑娘肖雲霜在窗下聽呢。

“我說六順兒,你咋的不上戲園子專門去唱戲呢?”有一天,老嶽母問六順兒,“你瞧你,念唱做打,生旦淨末醜,樣樣都拿得下。要是吃這碗飯的話,你準會紅透半邊天的。”

這時候六順兒的臉上黯然失色,沉默良久才喃喃地吐出一句話:“咱,哪有這福分哪……咱去劇團問過,他們要事業編製的人,咱是企業編製,進不去。嗨。”

老嶽母不無遺憾地點頭又搖頭:“咳,這事,怎麼會、怎麼會是這樣呢?這不埋汰人了嗎。也罷也罷,幸虧你沒有去戲園子裏唱,要不然,我就甭想坐在院子裏聽你唱戲了。”

六順兒咧開嘴笑了,說:“隻要您愛聽,我就天天給您唱。”

“那可好,”老嶽母應道,可一轉念又搖了搖頭,“那哪成呢,你還沒有娶媳婦呢。日後娶了媳婦,一拍屁股,說走就走了。唉,我琢磨著,這院裏那姓肖的姑娘是怎麼啦,咋就沒想到會唱戲文,又疼人的六順兒呢?趕明兒我找她說說去。”

幾天後,老嶽母還真的去找了肖雲霜,說了一大通六順兒的好話。可肖雲霜眼皮子往下耷拉著不吭聲,臉一會兒黃一會兒白,最後竟然劈裏啪啦的掉眼淚。嚇得老嶽母趕緊刹住話頭,不敢再吱聲。

立秋後的一天,大舅子過四十歲的生日,叫了車過來把老嶽母接了過去喝壽酒。喝過壽酒後又好歹留老太太住了個二十來天。也就是在這段日子裏,有一天六順兒搬家了。等老嶽母心急火燎趕回來上西屋去找六順兒時,卻發現已是人去樓空。老嶽母登時容顏大改,悵然若失地問:“這六順兒,上哪兒去了呢?”

妻忙說:“搬了。聽說調換了工作,新單位分新房子了呢。”

“還——還會回來麼?”

我在旁邊聽著,心裏很不是個滋味。老太太多器重六順兒呀,可人家畢竟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前程哪。我說:“媽呀,您老最愛聽他的戲,他也最愛唱給您聽,我想,六順兒肯定會抽空過來瞧您,給您唱上幾段的。您就放寬心吧。”

“那好,那我就好歹等著。”老嶽母的嗓音有些沙啞,分明不如以前那麼響亮。

打那以後,老嶽母每日裏搬了小凳或坐自家門口或坐西屋門口或坐小院之中,癡盼著六順兒能回來像往常那樣給他來幾段。久盼未果。妻怕她盼出病來,傳話叫哥來接老媽回去住,分分他的神兒。老太太死活不依,說六順兒多好的娃,他能不回來嗎?會來的一定會來的。終於有一天,老人家在焦急的盼望中病倒了,迷糊中一個勁兒地呼叫六順兒。

“你去找找六順兒吧,”那回妻對我說,“見著了就請他過來坐會兒敘敘舊。”

我義不容辭地去了。順著人家指的道兒,我在一棟樓的三樓找到了正欲出門的六順兒。

別離不過才三個月,六順兒大變,紅光滿麵精神亢奮。新宅的室內麵積很大但還沒有裝修顯得有點亂,不過當時很前鋒的進口日立24吋大彩電已登堂入室。聊過一陣後我得知,六順兒辭去工廠的工作後,去歌廳做了歌手,慢慢地躋身聲樂界,後來一曲《飆狼》讓他唱紅了江南幾省,音像出版商為他出了盒帶,經濟效益十分可觀。我真佩服六順兒有一副好嗓子。我婉轉地告訴他,老太太想你,盼著你有空過去一回呢。

“誰?哪個老太太?”六順兒一時有些迷迷瞪瞪。

“就是常聽你唱戲文的我那老嶽母呀——你忘了?”我的心裏有些發寒。

六順兒認真地想了一遍後才拍了拍腦袋,“哎呀,我想起來了。真難為老太太還記得我。唱京戲,瞎掰呀。我他媽的那幾年沒上正道,毀了幾年。這樣,我這裏還有一盒剛錄製的帶子,捎回去給老太太聽吧。”他說著取了一盒帶子遞給我便婉言辭客,說是要去給一個參觀團演出,再晚怕來不及了。

出了六順兒的家門,我隻覺得心裏發沉。老嶽母會喜歡聽這《飆狼》麼?答案顯而易見。那我還拿這盒帶回家?路過一家影像書店時,我拿六順兒給的帶子跟營業員商量著換一盒京劇盒帶。營業員一看是《飆狼》,便十分痛快地給換了。

回到家,老嶽母從床上探起身子問我見到六順兒了嗎?我說見到了,六順兒唱戲唱出了風頭,發了,忙著呢,他沒忘記您,叫我帶來了他唱的戲文錄音帶,您聽聽。說著我把盒帶塞進了收錄機按下了按鍵,頓時有字正腔圓的京劇《羅成叫關》中一段二黃唱段響起:

“黑夜裏悶壞了我羅士信,

西北風吹得我透骨寒,

耳邊廂又聽得金鼓響亮,

想必是蘇烈收了兵……”

老太太就那麼癡癡地聽著,把盒帶正反麵聽了個遍。聽罷,精神大振,病態顯退,雙手撫掌,一聲喝彩:“好!好一個六順兒,唱得比以前好多了。好!”妻質疑,望我。我隻得遞眼神相告別多嘴,心裏挺不是滋味,隻想罵人砸東西,怕驚著老太太,終未敢妄動。於是我出門,剛剛拉開門,就有人栽進來,險些跌倒。忙扶起一看,竟是老鮑頭,身後還有他的老伴和肖玉霜。老鮑頭問我,是六順兒回來了嗎?我點頭又搖頭,支吾了一陣才張開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