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順兒,嘿嘿……六順兒……辦大事,忙著呢……”

那一夜我橫豎睡不著,心裏亂糟糟的。披衣起床,從門簾子的縫裏望老嶽母。老嶽母還沒睡下,靠在床靠背上,手裏握著京劇盒帶,仍在嘀咕:

“六順兒,好樣的。我咋就不明白,那住南屋姓肖的大姑娘咋就不中意六順兒呢……”

我說:“您老人家就別想那麼多了,早點睡吧。”

睡吧。

幺 嬸

六順兒搬走後,西屋空閑過一些日子。第二年的春天,一位婦女帶著兩個孩子就搬進來占去了西屋。時間一久,大家熟了,才知道那女人姓幺,祖籍河南。那兩個孩子老大叫大寶老二叫細寶。孤兒寡母。

於是滿院人都管她叫幺嬸。

幺嬸長相很富態,圓臉,雙眼皮,皮膚還白淨,頭發大部分烏黑,其中夾有幾根銀絲,可見她年輕時長相還很是可以的。如今,年近五十,一點都不顯老態,手腳麻利,行走如風,隻是手臉上有些老年斑萌顯,皮膚有些粗糙。據說幺嬸的前夫是個司機,在跑車的時候出了事。那時幺嬸才三十來歲,拉扯著兩個孩子,可以想象得出是吃了不少苦頭的。大寶細寶長得很霸蠻,人高馬大的。大寶十七歲,在磚廠做臨時工;細寶十五,也沒上學,在那條街上挑水賣。那時候我們這一片還沒有裝自來水,需要到河邊去挑水,一些年紀大的人就請人挑水喝,五分錢一擔。細寶一天也就有個兩三毛的收入。倆兄弟很勤快,能吃苦,隻是很可惜沒念多少書,說起話來有時是“牽牛撐死馬”,很不中聽。細寶較大寶要溫順一些,看人時,眼裏時而會飄起一絲多愁善感的神情,老讓人覺得世日的艱辛投在他心中的陰影或許太重了一些,與他的年齡不太相符。

那時我們家孩子還小,才三歲不到,送幼兒園人家嫌小,送托兒所人家嫌大,再說當時小孩入園、入托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於是,妻便每日把孩子放在自行車橫杠上的藤椅子裏帶到廠裏去半托,風裏來雨裏去苦不堪言。

有一天,幺嬸對妻說:“這娃崽,讓俺來帶。中不?”

“你——”妻半信半疑。

“咳,俺兩個娃都帶大了,壯實得像牛犢子。你就放寬心吧。”

“我是說——”

“快別說了,俺年紀大了,沒去處,帶個把娃崽,沒事。工錢隨便給,也算俺解個悶兒。”幺嬸說著從妻的手裏抱過孩子,用手撥拉了一下孩子的小鼻子。小家夥竟也笑了。幺嬸說:“這不是,連娃自個兒都中了。”

從此幺嬸就幫我們看孩子。妻當時有些猶豫並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怕拖累人家。幺嬸忙了大半輩子,也夠累的,怎好再去麻煩人家呢?沒想到幺嬸這麼灑脫,一副古道熱心腸。

幺嬸的確很善於帶孩子,孩子一哭一鬧,經她那麼一哄一勸,立刻會止住哭鬧;孩子要吃了,她就會熬碗米湯,米湯裏放打碎的雞蛋,再加上幾塊餅幹,孩子吃得吧唧吧唧響;孩子想睡了,她就一邊輕輕地拍打一邊柔柔地唱小曲,很是中聽。有一回,我上西屋給孩子送餅幹,她正在唱小曲,唱的是豫劇《穆桂英》裏的一段:“猛聽得轅門外,響起三聲炮,三呀麼三聲炮,炮呀麼炮三聲。”這本來是很鏗鏘有力的一段唱,可打幺嬸嘴巴裏出來,竟就變成了戲歌一樣,綿綿的柔柔的,好聽得不得了。見我進來,幺嬸的臉上立刻就浮起了紅潮,垂下頭,輕言細語地說:“羞死了,還是帶細寶時唱過,現在都唱不過來了。羞死個人了……”說罷,壓低嗓子唱得更輕了。

幺嬸真是一個好母親。我想。

有一天的晚上,幺嬸早早地抱著孩子過來了。幺嬸穿著較平日裏要整潔了許多,連頭上都抹了些許的頭油,頭發比平日裏要鮮亮不少,人也顯得年輕了許多。幺嬸有些緊張,也好像有些不安,憋了好一陣才紅著臉說:“今晚上,俺、俺想……告個假兒……中麼?”

“哎喲幺嬸,您還真是的,有事您就快忙去吧。來,媽媽抱寶寶。”妻說笑著忙接過孩子。

幺嬸放下孩子,想走又有些猶豫,最後還是紅著臉走了。

“幺嬸有好事兒了。”幺嬸走後妻對我說。

“是嗎?”我有些迷惑。

妻說:“那天,我在水龍頭邊洗衣服的時候,聽北屋的老鮑頭在跟幺嬸說他們機器廠裏一位喪偶的工程師。幺嬸見我過來,臉登時就紅了。”

“這的確是件好事。”我說。幺嬸奔五十的人了,日後年齡再大,身子骨差了,身邊確實需要個伴兒相互照應一下才是。

打這以後,幺嬸隔幾天就會出去一回,而每回臨走之前把孩子送過來時,我們總能從她的臉上看到一絲按捺不住的笑意,從她的身上也會聞到淡淡的珍珠霜的香味兒。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時,幺嬸在院子門口攔住我,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問我:“聽說,上頭有政策,知識分子家庭可以解決一個孩子的就業。是有這檔子事麼?”我說是有的,文件去年我就看了,絕對沒錯。

“……那,再婚帶來的孩子……也算麼?”

“算的。“

“要……改姓麼?”

我明白幺嬸的意思,她在設想改嫁給那個工程師後解決一個孩子的就業問題呢。我說:“放心吧,改不改姓不是大問題,這他們單位會考慮、會按政策辦的。”

“這就好。這就好。”幺嬸臉紅紅的,輕聲地說,“要是……要是和老崔……俺、俺就叫他先把大寶的工作問題給解決……”

我知道幺嬸說的“老崔”就是那位工程師。真為幺嬸感到由衷地高興。這天晚上幺嬸把孩子送過來後,我對妻子說,幺嬸幫我們帶孩子怕是不會太久了。妻說:“那倒不一定,你瞧——”妻說著把我拉到窗邊看西屋。我看見大寶站在門口,雙臂抱在胸前,眼裏浮現一絲幽幽的光,目送著幺嬸走遠,臉上浮起一股令人難以琢磨的笑意。

看樣子,大寶對母親的改嫁是有想法的。我想。我得找個時間找他談談,好歹鄰居一場,遠親也不如近鄰。幺嬸改嫁也不是一件壞事,更何況她的一顆心還掛在孩子的身上呢。

整理完家務,哄孩子睡下,我拿起一本書剛要看,猛聽得院門“咣”的一聲撞開了。我一驚,抬眼望窗外一看,隻見幺嬸兩手捂著臉,雙肩聳動,跌跌撞撞地抽泣著往西屋而去。

怕要出事了。我趕緊出門,剛走到院子裏就望見大寶搖搖晃晃地回來了,老遠就能聞到酒味,手裏還提著小半瓶白酒。

果然,大寶勉強在院子站穩,衝著北屋就吼了起來:

“老鮑頭,出來!你、你這個老混蛋幫人家嫁娘,你他他媽媽的,咋就不把你老婆嫁、嫁出去?你給我出來,出來呀!”

北屋沒有動靜。

大寶還在叫。這時幺嬸出來了,麵目冷峻,眼裏透出一股寒氣,一步一步地走向大寶。細寶跟在媽的後麵,拽著幺嬸的衣襟,哽哽咽咽地在抹淚。幺嬸伸手扒拉開了細寶,走到了大寶的麵前。

大寶止住了罵,返身望見了幺嬸,嘴唇撇了撇後大聲說:“娘,您聽我說,要是以後還找那王八蛋的工程師,我就饒不了他。要是你真的找了後爹,那我、我就沒有你這個娘!”

幺嬸渾身一震,幾乎跌倒。大寶趕緊伸了手來扶。幺嬸站穩後,甩開了,哆哆嗦嗦揚起了手,朝著大寶的臉上狠狠地一巴掌扇了下去,“啪”的一聲脆響!

大寶一愣,手中的酒瓶子嘭然落地而碎。他木然地摸了摸那挨了一巴掌的臉,“嗷嗚”一聲跑進了屋子。

幺嬸低頭木木地望那扇過兒子臉的巴掌,久未放下,卻又哆哆嗦嗦。

一會兒,大寶抱著一個鋪蓋卷出來了,走到幺嬸身邊停下了,認真地望了一眼幺嬸後,毅然轉頭而去。

我和妻、肖玉霜,還有老鮑頭的老伴追了過去,拚命想拉住大寶,可怎麼也沒有他的力氣大,拉不住,隻得任他奪門而去。

幺嬸在這個時候才“哇”的一聲哭出來,發瘋似的跑進了屋,細寶則尾隨在她的身後進了屋。

我們急急忙忙地奔西屋,使勁地拍門,門不開,原來細寶將門栓插了。我們隔門相勸。久了,才有細寶的話音透過來:“我們家的事,不用你們管。”

那一夜,幺嬸的哭泣聲沒有停止過,悠悠揚揚的,猶如一首古老而又憂傷的悲歌在小園的上空飄蕩,催人淚下。

南屋的燈那一夜也沒有熄過,肖玉霜的身影如剪紙般的貼在窗上,偶有如風吹動般的幾下顫栗和幾聲抽泣聲破屋而出,憑空又增添了幾分令人壓抑的憂愁。

第二天老鮑頭告訴我,昨晚上幺嬸去和那工程師會麵,大寶尾隨在後。當兩人見麵時,大寶從暗處就衝了出來,大罵了人家工程師一頓,把那工程師當時就氣得血壓升高歪倒在地。沒想到都這個年代了,當孩子的還是這麼不理解老人。老鮑頭說。說完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我真為幺嬸感到難過卻又無奈。

大寶自那天晚上出走後便一直沒有回來。時日久了,才聽說跟人家往贛東那邊放遊牧的鴨子去了。幺嬸自打那以後,臉上便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神不守舍,眼裏時而抖落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神情,那哄孩子睡覺的小曲也沒有再響起過,人也幹幹的瘦下去。那機器廠的工程師托老鮑頭傳過話來,他打算分別找兩個孩子談談做些工作,爭取他們的理解。幺嬸搖了搖頭,沒有答應。

也就是在這年的冬天,細寶被照顧去當了兵,是小兵。

大寶、細寶走後一直沒有給幺嬸寫過一封信,可見這兄弟倆是非常記恨那件事的。

幺嬸很短時間內便見老了許多,頭發白了一大半,皺紋粗顯,老年斑也多出來許多,動作也遲緩了不少。幺嬸真可憐。沒多久,我們的孩子上幼兒園了。幺嬸閑了下來,經常坐在院子裏曬曬太陽,頭耷拉著,也打瞌睡,嘴裏流出長長的釅釅的口水。肖玉霜歇班在家休息時,就會去和她說幾句解悶的話。有時幺嬸就會尋些破布,用米湯沾在木板上曬些布紙板,裁些鞋底樣兒做布鞋,碼子都很大。偶爾空閑我也會過去陪她說說話,說著說著,幺嬸就會突然停下,問,這大寶細寶,咋就不寫封信回家呢……

終於有一天,郵遞員給幺嬸一下子就送來兩封信。幺嬸高興得像過年一樣,飛快的拿了過來,叫我念給她聽。

一封信是細寶部隊上發來的,告知細寶在部隊患了重病,很危險,請她過去見一麵;另一封是監獄發來的,告知大寶在放鴨的某一天裏強奸了一個大他近三十歲的女人,被抓了起來,判了個八年,服刑期情緒很不穩定,請她過去做做工作。

幺嬸一聽到這兩個消息頓時就哭了,哭得很傷心。我和妻勸了許久才勸住,她歪歪扭扭地回屋了。

第二天一大早,幺嬸背著一個包袱出門了。包袱很大、很沉,看得出裏麵裝的大都是新做的布鞋。我和妻、老鮑頭還有剛歇班回來的肖玉霜一齊站在院子裏為他送行。我塞給幺嬸一些錢,肖玉霜也給了一些,幺嬸推辭不要,我們好說歹說她才收下。老鮑頭煮了幾十個雞蛋遞給了幺嬸,言語很苦澀地說:“捎上,給、給大寶細寶吃吧……倆孩子,唉,都怪我,怪我……”幺嬸極力地忍住哭,從妻的手裏接過孩子,極認真地端詳著,爾後哆哆嗦嗦地在孩子的額頭上吻了幾下。吻罷,終於克製不住情感,又哭了起來。

肖玉霜也流了淚,她走過來接過幺嬸的包袱說:“幺嬸,我今兒就不歇班了,送你過去,我們鐵路上的人,不用買車票。”

肖玉霜說完扶著幺嬸就要出門。

我說:“幺嬸,您這回去,是先去大寶那還是先去細寶那?”

幺嬸茫然,點頭又搖頭,最終挪動了腳步……

幺嬸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聽人說,幺嬸先去了號子裏看了大寶,然後才到福建去看細寶。等她趕到福建的兵營時,細寶的追悼會都開過身了。幺嬸抱著細寶的骨灰盒當時就暈死過去了,搶救了一個星期,終沒活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