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西屋就那麼空置了下來。有人想租住,找了老鮑頭。老鮑頭問我,幺嬸的家什咋辦?我說,就擱那,房也別租了,等大寶回來吧。

我有點害怕西屋再住人家。

老姑娘

肖玉霜用鐵路員工的免票卡,送幺嬸到大寶服刑的那個縣城回來後,很長一段時間情緒非常低落。原本不太說話的她說話就更少了,每日裏下班回來,就是不聲不響地躲在家裏,很少在院子裏露麵,即使露麵,也是少言寡語,一臉的憂鬱。

肖玉霜是上海人。這點是我們從她的說話裏聽出來的。一般情況下,她都是說你、我,可話語一快一急,那“阿拉”、“儂”就會從她的嘴裏跑出來。她是從農村參加工作進的城。這從她經常會有農村的朋友拿些鄉下的土特產到小院來看她就足以證明這一點,由此推理開來,那肖玉霜很有可能就是個上海知青了。但也有些蹊蹺,如果說她是上海知青,那她在上海肯定會有父母或親戚什麼的,逢年過節,她肖玉霜也肯定會回家去。可問題是,我們和她共住一個院子這麼多年來,還從來沒有看見她較長時間地離開院子回上海去,就是過年過節的,也沒有見她離開過,同樣也沒有見有上海的人過來看她,就這麼孤伶伶的一個人。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和妻在水龍頭邊洗被子時,恰巧老鮑頭也在洗一隻高壓鍋。正洗著,就見肖玉霜苦著臉從屋裏出來,到水龍頭邊來刷牙。肖玉霜用力地擠了一個笑,說,都忙呢,我等會再來。說著轉身又回去了。

老鮑頭望著肖玉霜的背影說,肖玉霜這丫頭是個有情意的人,心的一半都掛在幺嬸的身上了,難得難得。妻接過話說,我看不一定,她原來也不太輕鬆,怕是心裏麵藏著事呢。老鮑頭說是呀,都快三十的人了,該找婆家了。我說,鮑師傅,看您單位上有合適的小夥子麼,留個心。老鮑頭說我可真有這個心——走著看吧。

老包頭一時半會沒找來合適的小夥子,卻有一個很是不錯的小夥子走進了我們的小院子。

那天的下午天快擦黑的時候,天有點悶熱,鮑老頭和我們家都在院子裏吃飯,老鮑頭吱溜溜地喝著小酒,我在追著小孩喂飯。這時門外有人在問:“請問,在鐵路上工作的肖雲霜同誌住這嗎?”隨著話音,走進來一個年齡約三十歲左右、標標致致、斯斯文文的小夥子。

我們都有點吃驚。在我們的印象中,還從來沒有小夥子來找過肖雲霜呢。老鮑頭趕緊放下酒盅子,起身到肖雲霜的窗邊望了望,說:“沒錯,是這。可她人還沒有回來呀。要不你等會,喝杯酒?孩他媽,快拿個酒杯過來。”小夥子一說話臉就紅了:“多謝大叔,我出來的時候在食堂已經吃過了。我等會再來吧。”說完小夥子點頭笑著退了出去。

個把小時後,那小夥子又來了,可肖雲霜還沒回。眼見得天就黑了下來,小夥子等不及,就把一個帶來的包交給我,囑我把這包交給小肖,說:“我姓秦,在市二中教物理。前不久帶母親去廈門旅遊,在火車上母親發了急病,幸虧肖列車長一路照顧。今天是特意來答謝的,卻沒有見到她。改天再來拜訪。”

姓秦的老師一走,妻就笑眯眯地對我說:“這秦老師和小肖——你看怎麼樣?”“模樣還是很周正,有單位。可不知道人家小夥子結婚了沒有呀?”我覺得這是一件好事,可心裏又不無擔憂。“沒有。小夥子沒有結婚。”妻很得意,“你沒聽秦老師說在食堂吃的晚飯嗎?有家有口的,能上食堂去吃飯?”正說著,聽見西屋那邊有開門聲,是肖雲霜回來了。“我跟他說說這個秦老師去。”妻提了包出門就往西屋去。

二十來分鍾後,妻回來了,臉上並沒有我期待中的那種開心,反而有一些迷惑的表情。一進門就嘀咕:“這小肖怎麼啦?苦著個臉就是不吭聲。讓人雲裏霧裏地摸不著頭腦。”

這小肖怎麼啦?

大概過了半個月左右,秦老師又來了,左手提著幾本書,右手拿著一束花。一進門就朝正在給花澆水的妻點頭微笑。妻也笑著朝西屋指了指。秦老師笑眯眯地去了西屋。

那個晚上他們聊得很晚,西屋裏的燈光亮得白晃晃的,不時有他們倆開心的笑聲響起,有時還唱歌,唱前蘇聯民歌《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還唱一些前幾年在下鄉知青中特流行的知青歌曲,像《南京,我可愛的故鄉》、《知青之歌》等等。

那個晚上我和妻子也很高興。妻臉上有含蓄的笑,眼裏含情脈脈。我自然知道此時的她想幹什麼,於是就盡心盡力地盡了丈夫的義務。

第二天一大早,見老鮑頭開門出來,他的臉上也有抑製不住的笑意。

打那以後,秦老師到這裏來的次數也多了起來。有時是白天來,有時候是晚上來。白天來的時候總會給我們小寶寶帶點小玩具,或給老鮑頭帶上一瓶酒或一些下酒菜。老鮑頭高興,就請秦老師也來上兩口。秦老師不太喝,一碰酒那臉就紅得像關公。老鮑頭哈哈笑,說男子漢大丈夫,不會喝酒可不行,得練。老鮑頭還說,西屋的隔牆上要開個門,原來幺嬸的那些東西挪開,到時候你們就好住了。這一說,把個秦老師的臉就說得更紅了。

顯然,秦老師愛上肖雲霜了。

秦老師未娶,肖雲霜沒嫁,兩人都有工作,年齡相當,兩人也談得來,按說這事應該沒有問題。可不知怎麼回事,一段日子後,肖雲霜一見到秦老師來就躲開,有時候晚上不到十點以後不回家,就是來不及躲開,也就是站在院子裏說話,絕對不往屋裏去。肖雲霜也是低著個頭不說話,逼急了兩眼淚汪汪,一張嘴那淚珠兒就啪嗒啪嗒地望下掉。任憑秦老師說啥,她就是說叫他以後不要再來。秦老師問為啥?肖雲霜就是不說。

這事發生在我們的眼前,老鮑頭一家也看到了。大家都很著急。一個院住著,平常大家相處得很好,一旦有事,誰都著急。肖雲霜老大不小的了,說不定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孩子一時犯迷糊,旁人眼明,不點破她一下,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晚上老鮑頭的老伴就找我妻子,兩人一起過西屋找肖雲霜做“工作”。可肖雲霜就是不開門,說頭痛已睡下了。

星期天的上午,我和愛人在洗被子,老鮑頭在給他的花剪枝。肖雲霜前些日子調車務段當了幹部,沒再跟車,也在家休息,見我們在忙,就過來幫著洗被子,我就在一旁帶孩子。正在這個時候,門外有小車刹車的聲音,緊接著,院裏進來兩個人。一看,是秦老師,還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模樣和秦老師有點像,很有氣質,像個職務不低的幹部。我們猜這可能是秦老師的母親。

事實證實我們的猜測是對的。那位夫人果然是秦老師的媽媽。

秦媽媽徑直走向了肖玉霜,笑眯眯地問:“你就是肖姑娘吧?我是小秦的母親。很早就聽我們家小秦說起過你,今天一見,果然很端莊。”

肖玉霜先是紅了臉,慢慢地就變灰變白了,輕輕地叫了一聲秦阿姨,然後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妻見狀,就拉了一下肖雲霜的衣袖,指了指西屋,意思是叫她帶秦家母子進屋說話。肖雲霜沒有動身,猶豫了一下,就在旁邊搬了兩個凳子,請他們母子坐下,然後就說:“就在這裏坐吧。秦阿姨有話就請說。”

我發現,肖雲霜說這話時已全然沒有了剛才的緊張和拘謹。我覺得這個時候我們在場恐怕不太合適,就朝妻使了一個眼色。妻剛要挪動腳步,肖雲霜叫住了,說:“咱們一個院住著,就像是一家人,一塊坐吧。還有鮑師傅,沒事,一塊坐吧。”

“你們也真像是一家人。好呀。”秦媽媽的臉上還是那種親切的笑,“我們家小秦從小是在大院裏長大的,他沒有這種感受。小肖呀,你父母他們都好吧?”

“母親在我11歲的時候死了,父親在我下放當知青的那年去了澳洲,說是去接受祖父的遺產。打那以後就沒有消息了。”肖雲霜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

秦媽媽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轉而又恢複了剛才的口氣:“小肖呀,你和小秦之間的事,他都告訴我了,我很高興,很滿意。今天來,一是來看看你,二是想請你到我們家去走動一下,認個門,如果你願意的話,就盡快從這裏搬我們一塊去,那裏條件比這裏要好一點,更方便一些。你說呢?”

肖雲霜垂下頭,好一會兒抬起頭時,眼角已有淚花。她看了看秦老師又看了看秦阿姨,說:“秦阿姨,秦老師,我想你們的意思是——讓我成為你們的一家人,或者說做秦老師的愛人秦阿姨的兒媳婦。是嗎?”

好久沒有說話的秦老師這時迫不及待地說話了:“是的,雲霜,我真心地愛你,我們一塊回家吧。”

秦阿姨也笑眯眯地接過話:“小肖啊,自打看見你,我就喜歡你。怪不得小秦——不說了。小肖,小秦在學校工作是暫時的,眼下我還在位子上,我會考慮的。誰叫我就這一個兒子呢?至於你——”

“秦阿姨,我、我不能嫁給秦老師……不能啊……”肖雲霜是哭著說出這話的。

肖雲霜這話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我們瞠目結舌,幾乎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她。她怎麼啦?難道她心中還有別的人?

“我……我,不是一個完整的女人,我沒有子宮……我這一輩子都不能做母親……不能呀……”肖雲霜幾乎是哭著喊出這話的。緊接著,她聲淚俱下地講述了一件不堪回首的往事……

肖雲霜是16歲的時候從上海下放到我們這個小縣城的。幾年後,其他下放的知青相繼回城了。她於是找到了當時的公社書記,表明了自己想回城的想法。這位公社書記答應了她,並給了她一張招工表。肖雲霜交表的那天晚上,這位公社書記強奸了她。肖雲霜在恥辱和焦急中等待回城的消息。半年過去了,她並沒有等來回程的消息,而是等來了鼓起的肚子。她挺著肚子去找這位書記,卻不料書記已經調到縣裏工作去了。絕望中的她選擇了自殺,從村後的雞公嶺跳了下去。萬幸的是,她被人救下了沒有死,肚裏的孩子流產了。一段時間後,她下身流血不止,好心人把她送到公社衛生院,做了手術,切除了子宮。這位調到縣裏工作的公社書記下鄉檢查工作時聽說了這件事,或許是良心發現,或許是怕出大問題毀了自己的前程,於是他下令把肖雲霜招工回了城,安排在鐵路局工作。

肖雲霜講完這些,早已泣不成聲了。大家都流了淚,老鮑頭的老伴早已抽抽泣泣、哽哽咽咽了。秦老師也淚流滿麵,秦阿姨沒有流淚,但一直鐵青著臉,她歎了一口氣,問:“肖雲霜,你下放是在哪個公社?”

“前進公社。那個書記姓——”

“住嘴!”秦阿姨臉色大變,“呼”地一聲站了起來,叫了一聲:“秦兒,我們走!”

秦老師沒有動腳,說:“媽媽,雲霜——”

“閉嘴!馬上跟我走。”說完,伸手拉了秦老師一把,兩人走出了院子。

小院安靜了下來,大家想安慰一下肖雲霜,可又不知說什麼好,隻得歎氣。後來不知老鮑頭的老伴說了一聲什麼,好像是說做她的幹閨女什麼的,肖雲霜一下子就撲在她的懷裏大哭起來。

那晚上我橫豎睡不著,總想罵人,想摔東西,總覺得肖雲霜的影子在眼前晃動。後半夜的時候突然想到,肖雲霜說的那個公社書記莫不就是秦老師的父親?從秦老師母親後來的說話、表情、動作來看,完全有這種可能!這個時候我就想,假如我是公安局長就好,我立刻就把那個王八蛋給拿下,讓他為自己的犯罪行為付出代價!可怎麼拿?證據呢?

那年冬天第一場雪飄飄而下的時候,肖雲霜搬走了。我和妻都上班了,沒在家。聽老鮑頭說,肖雲霜是坐小車來的,隻拿走一小包東西。出門時囑老鮑頭兩口子多保重,還托他向我們告別、問好。

打那以後便再也沒見到肖雲霜。

(責編:朱傳輝電子郵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