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我去醫院看望莊得勝。他穿著藍白條病號服,縮在床上,直著眼睛,像是一個木頭人。見到我,他連連搖頭,好像得病是一件讓人極為看不起的事情。莊得勝膀大腰圓,早年我跟他學徒兩年,從來沒見他得過病,哪怕就是感冒發燒都沒有過,可沒想到,現在竟然已是肺癌晚期,一直爭強好勝的他,無疑遭受了重大打擊。

為了打破沉默,我找話題,說了廠子下周就要被重型機械廠合並的事情。莊得勝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讓我好好地給他講講車間的事。其實不用我講,師傅也知道。我們廠子有好幾年沒活兒幹了,一直就那麼不死不活的像死狗一樣被市場拖著走。我和莊得勝所在的鉚焊車間,過去有四百多人,現在還剩三十多人,在空曠的車間裏走著,感覺就像孤兒一樣。車間大部分的機器設備都停轉了。有人取笑說,要是撒上土,澆上水,再給予充足的陽光,非得長出茂盛的小草來,會成為漂亮的假山。

我給師傅講了合並後車間可能要來一大批專業學校畢業的年輕人,重型機械廠也會過來一些骨幹力量。他聽了,一句話都不說,望著天花板,突然一動不動了。我不敢再打擾他,怕增添他的精神負擔,加重他的病情。於是我借著護士來送藥的機會,急忙告辭了。

過了一個星期,我們車間新來了一個主任,叫馬萬洪,才三十多歲,是工業大學研究生畢業,看上去就是一個有魄力的年輕領導。

第一天他給大家開了大會,言簡意賅地說了工作步驟:全體工人分為兩個大組,第一組先做大掃除,並且告之將來車間要重新粉刷,地麵要每天打掃,要用吸塵器做衛生;第二組修複機器,在一個月之內,一定要全部開工。我們幾個所謂的老工人聽了,都大眼瞪小眼,臉上浮起嘲笑的表情。我們廠房得有六層樓高,光是大掃除一遍,沒有一個星期都下不來,再說那些大大小小的機器,已經停了好幾年,有的都已經生鏽了,在一個月之內重新生產,談何容易呀?可我們隻是普通工人,能夠留下來,就已經算不錯了,誰還敢提什麼個人想法和意見。

起先我被分在了第一組,但隻做了一天的大掃除,就重新換了工作,加入到第二小組裏,與聘請來的維修工們一同修理機器。與我一起轉到第二組的,還有劉寶來。劉寶來比我年長六歲,是在我們車間留下來的工人當中年歲最大的。後來知道,這樣的安排,是考慮到我和劉寶來對車間各種機器熟悉,會給維修師傅們提供一些可參考的信息,有利於機器的修複。過去天天幹活,從來不知道我們車間有多少機器,現在一算才嚇一跳,竟有大大小小四十多台機器,有到膝蓋處的振動剪、到腰部的釘焊機,還有一人多高的剪板機,再有十五米高的八十噸的油壓機。

那天中午吃飯時,劉寶來四處看一看,小聲對我說,別的機器都好修,“大油”恐怕修不好。我們車間一共有兩台油壓機,“大油”是指那台八十噸油壓機,還有一台小的,是三十噸的,俗稱“小油”。我問劉寶來為什麼“大油”修不好,他四處看了看,用手捂著嘴,說我腦子糊塗,年紀輕、忘性大,怎麼就忘了“大油”是有人命案的呀!劉寶來這樣一說,我倒抽了一口涼氣,這才突然想起曾經讓我們全車間的人都毛骨悚然的那件血案,以及血案過後發生的一係列令人心驚肉跳的事情。我知道劉寶來是我們車間有名的“大漏勺”,他心裏存不住事,就愛向旁人透露小道消息,他喜歡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享受那份特別的滿足。我把他拉到一邊,小聲說,劉師傅,都過去十多年了,還提那些幹什麼。劉寶來抽著煙,悠然地吐著煙圈,說,我這不是想起來了嗎,我不會跟別人說的,你放心。

過去了幾天,果然劉寶來沒向新來的工人說起油壓機曾發生血案的事,我心想,他年歲大了,歲月是最好的成熟劑,看來歲月已經把他的“大漏勺”給補上了。但是那幾天,我卻天天晚上做起了噩夢,隻要一閉上眼,全是那件血案的過程。

2

那件血案的主角,叫朱海。當然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剛進廠時,朱海正陽光燦爛,他個子高,長得帥,技術好,而且品行端正,雖然也是鉚工,但與其他滿口髒話的鉚工完全不一樣,他從不罵街,嘴裏幹淨得就像他帆布工作服裏麵的白襯衣一樣。要知道我們鉚焊車間,雖說比翻砂車間幹淨一些,但實際上幹淨不到哪裏去,陽光下能看見浮塵仿佛舞者一樣在空中漫步。有幾個工人上班敢穿白襯衣的?朱海是全車間唯一的一個。

朱海和莊得勝早年是師兄弟,也是最好的鐵哥們,二人曾在一個鉚工組幹過活,在我進廠的前兩年朱海才去了別的小組。他和莊得勝的技術不相上下,個頭也差不多,隻不過一個黑臉,一個白臉,他們倆在車間裏非常引人注目。兩個人還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看外表、聽談吐,怎麼看都不像工人,更像是坐科室、看報紙的幹部。

後來朱海出事了。在加夜班時,他操作油壓機,也不知因為什麼,幹活從來都是嚴格按照規章製度進行的朱海,卻違反了操作規定,在沒有拉下開關的情況下,竟探進大半個身子,在機器的平台上把沒有擺放好的鋼板推正。不知怎麼,停止的機器突然開動起來了,就這樣他把自己當作了要壓平的鋼板,整個上半身還有腦袋,在八十噸的壓力下,瞬間變成了一張紙,一張看上去非常怪異而又僵硬的紙。記得那天,我隨著大聲喊叫的劉寶來,跑到了油壓機前,隻看了一眼,就嚇得“哇哇”地嘔吐起來,連膽汁都吐出來了。當時,廠安技科、保衛科的人很快都來了,緊接著廠衛生站的那輛救護車也開到了車間門口。不管什麼事都衝在前麵的劉寶來勇敢地加入到了抬人的隊伍中,他和另外幾個膽大的工人,用抹了油的鐵鏟子把朱海的上半身慢慢地從平台上給鏟了起來,然後幾個人舉著翻卷起來的上半身、托著飽滿的下半身,一起送到了救護車上。

事後劉寶來說,朱海像紙一樣的上半身彌漫著濃烈的酒味,特別嗆鼻子,並且當即斷言,朱海最少喝了八兩酒。其實不用劉寶來說,當時在場的人都聞到了衝鼻的酒味。朱海上班喝酒一事勿庸置疑。從來沒有在上班時候喝過酒的朱海怎麼發了瘋,而且還喝了那麼多?是自己喝的,還是與別人一起喝的?為什麼要喝那麼多?當晚,大家議論紛紛。每個人都像大偵探一樣四處打聽問詢。

我知道朱海不是獨飲,他是與我師傅莊得勝一起喝的。但我沒敢向別人講。那天下班時,我正在洗手,偶然一抬頭,從窗口看出去,正好看見莊得勝站在廠區大道旁的一棵大槐樹下,我心想今天他不加班,站在那等誰呀。我就多看了一會兒,很快就看見穿著工作服的朱海快步走向槐樹下。兩個人說了幾句話,後來就並肩走了。我想我不能講,要是講了,那不是把師傅出賣了嗎。但是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師傅聽說朱海出事了,臉色“刷”的就白了,連工作服都沒換,馬上就跑去找了車間主任。

聽大家議論——

莊得勝對車間主任講,那天朱海約他喝酒,說是心情不好,有事要說。莊得勝說改在不上班的日子再喝酒,可是朱海不同意,說他要是不講出來的話,他就要憋死了。莊得勝執意不喝酒,但可以傾聽委屈。朱海倒是同意了。可是到了飯館裏,說著說著,朱海就激動起來,不聽勸阻,要了一瓶“老白幹”。人要是火氣大,喝酒就生猛,於是兩個人就喝了一瓶。莊得勝對車間主任講,朱海發怒的緣由,是因為前後發生的兩件事。一件事,連著兩年的百分之三長工資沒有他;另一件事,連著兩年評選“新長征突擊手”也沒有他。當時朱海喝著酒,憤怒地說,車間主任是專撿好人欺,他幹得樣樣好,沒用,所以從今以後,他不想再做好人了,他要做一個整天罵街、不好好幹活、吊兒郎當的惡人。莊得勝對主任描述說,他那天也喝醉了,他和朱海分手後,回到家倒頭大睡了。但是沒想到,一頓酒,竟把一個好哥們喝進了陰間裏,而且還是那樣悲慘的死狀。

據說,車間主任聽了莊得勝的彙報,完全相信。因為在朱海出事的前一天,正是“新長征突擊手”公布的日子,朱海找過車間主任,雖說沒有爭吵,但是滿目怒氣,最後不歡而散。車間主任形容說,當時朱海的白臉龐漲得通紅,就像陽光下的紅布一樣。還聽說,莊得勝向車間主任悲傷地講完了整個過程之後,馬上大哭起來,淚流滿麵,不住地用手砸桌子,都把手砸出了鮮血,說當時要是推托有事,不跟朱海喝酒,就不會出事了。莊得勝說他有無法推卸的責任,車間和廠裏怎麼處分他,他都毫無怨言,就是為好友抵命,他也認了。

但是莊得勝沒有抵命,後來隻是挨了處分:五年之內不給長工資,剝奪了曾經獲得的“新長征突擊手”光榮稱號,開除團籍。大家都為莊得勝惋惜,但他好像非常認命的樣子,一聲不響地接受了現實。同事們都覺得莊得勝還夠哥們兒,敢做敢當。

朱海因為是違犯紀律出的事,沒有算因公死亡,當然也就不可能給撫恤金了。那時朱海還沒有結婚,他的父母多次找到廠裏,想要討個說法,但最後也是不了了之。在那個年代,違反生產紀律,是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可以說,那是咎由自取。

後來,我們車間裏的人都說,這台油壓機把車間最好的兩個小夥子給毀了。因為在朱海出事的前四年,也就是我來到鉚焊車間的前一年,莊得勝也曾在這台“大油”前摔過人生大跟頭,而且“摔”得不輕,那件事也是鬧得沸沸揚揚,聽說在那一年的時間裏,莊得勝都是低頭走路的,沒人看見過他的臉。

3

請來的設備維修工,技術都不錯,一些小機器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為了加快時間,第一組又有不少人轉到了第二組,同時車間裏的衛生條件也大有改觀,牆壁和地麵去掉了灰塵,呼吸起來感到清爽了許多。馬萬洪說還要全部上漆粉刷,要徹底改變鉚焊車間“髒亂差”的現象。大家都感到新生活馬上就要開始了,都興奮不已。但是,劉寶來卻悄悄對我說,麻煩還在後麵呢。我問什麼麻煩。劉寶來很有城府地淡然一笑,說“大油”呀。我心想劉寶來還真把“大油”當成神鬼了。劉寶來說他這麼多年,總是在想朱海的死,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兒,覺得“大油”有話要講。我嚇得趕緊躲開劉寶來,他眼神迷蒙的樣子,好像死了十幾年的朱海給他捎來了心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