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修理速度加快,離馬萬洪主任規定的一個月的期限還差十天的時候,修理人員就開始走近“大油”了。我真的沒有想到,修理“大油”第一天,真是應驗了劉寶來的猜測,來自重型機械廠的一個姓孫的工人,在擦油泥時,不知怎麼,手指竟伸進了灌油槽裏,把手指頭給弄折了。當時我正出去打水,回來時看見一幫人圍著,那個姓孫的工人疼得臉都白了,臉上的汗珠子非常清晰地“啪啪”的往下掉,毫不誇張,真有綠豆那麼大,受傷的孫姓工人馬上就被送去了骨科醫院。

劉寶來把我拉到一邊,聲音有些激動地說出事了吧。我讓他小點聲音。劉寶來一擺手,聲音大、聲音小沒關係,真是朱海有話要說呀!我還是規勸劉寶來別瞎講,這世上哪有死人說話的事。劉寶來看看我,眼神發愣,沒再言語。

劉寶來畢竟是“大漏勺”,說到底,最後還是沒把握住自己的嘴巴,把這台油壓機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了小組裏的人,很快大家全都知道了朱海之死,而且越傳越廣。可就在大家半信半疑之時,好像是為了要驗證劉寶來說得正確,轉過天來,又有一個年輕工人,幹活時給摔倒了,正好撞在機器上,當即就把腦袋給磕破了,鮮血直流,血染機器。

連著兩天出事故,再加上劉寶來講的故事,於是關於油壓機被冤魂附體的傳說不脛而走。那些在網絡中長大的年輕工人顯得非常興奮,幹不下去活兒了,圍著那台油壓機轉來轉去,東瞅西看。還有的竟拿來數碼相機拍起照來,回到家,把照片傳到了網上,搞得神乎其神,點擊率還不低。

馬萬洪沒有像過去我們老主任那樣大事小事都要開大會,對著話筒慷慨激昂地講話,馬萬洪不,他隻是在油壓機前站定,看了看,轉過身來,大聲說,這都是什麼年代了,還信這個?幹活!馬萬洪非常聰明,沒有大張旗鼓地批評,用了淡化辦法處理這件事,但是並不表明他不重視這件事,私下裏他還是找到劉寶來問了情況,問得還挺詳細。

事後,劉寶來對我講了馬萬洪找他談話的事。馬萬洪囑咐他,劉師傅,千萬不要再散布傳播封建迷信的東西了。劉寶來表麵點頭應允,但還是一肚子的疑惑,不敢當眾說了,可是私下裏還是跟我嘀咕這件事。我說之所以工人受傷,主要還是心理作用。劉寶來搖搖頭,表情神秘地沒再說什麼。

4

那天下班後,我去看望師傅莊得勝,覺得他的狀態比前一段兒要好一些。剛坐下來,他就問我車間裏的事,我沒在意,就向他說了“大油”傷人的事,沒想到莊得勝的臉色一下子就白了,非常難看。我在心裏自責,怎麼說起這件事來,這件事畢竟和他有關呀,想躲還躲不開呢,怎麼就……於是我就急忙把話題往別處拉。但莊得勝似乎並不想離開這個話題,他讓我講一講怎麼傷的人,還有現在車間裏對這件事的看法。他不錯眼珠地看著我,目光像是兩把錐子。沒有辦法,我隻好一五一十地說了。他聽了,一句話沒講,望著天花板發呆,表情怪異。我突然明白,他一定是想起了他和“大油”的故事,那件令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抬不起頭來的羞辱事。

關於莊得勝的那件醜事,我是進廠不久後,“大嘴”劉寶來偷偷跟我說的。那時候,莊得勝交過一個女朋友,是我們車間的汽割工。人長得非常漂亮,叫奚蘭芳。我進廠時,奚蘭芳已經調走了。關於她的漂亮,都是聽人描述的。比如聽劉寶來講,奚蘭芳是我們車間、乃至全廠最漂亮的女人,高挑身材,皮膚白,走路慢,慢得有一點誘人的慵懶,那姿態無法描述,但特別具有挑逗性。當然最漂亮的還是她的嘴,小巧鮮潤,笑起來時像一朵花兒一樣。有鉚工說,要是能讓他吻一下奚蘭芳的嘴,加班一個月,可以一分錢不要。

莊得勝和奚蘭芳談戀愛,惹得許多人睜大了眼睛,既羨慕又生氣,天天一絲不苟地盯著他們,恨不得他們出點什麼事。劉寶來說,雖說那時候都知道莊得勝和奚蘭芳談戀愛,但在車間裏從來沒看他們親近過,就是打碰頭,兩個人都不說話,就像不認識一樣。於是車間裏的人開始猜測他倆在什麼時候“談”。有的說,一定是到家裏去,但馬上有人反駁,說莊得勝和奚蘭芳的家都是一間屋子,而且家裏都是好幾口人,根本去不了家裏“談”。又有人說,是在外麵公園裏,但依舊有人反駁,說莊得勝幾乎天天加班,連星期天都很少歇,根本沒時間去公園。於是莊得勝在什麼時候和奚蘭芳談戀愛、兩個人又是怎樣談到一起的,成了大家心中一個久猜不透的謎語。

那年春天,聽說兩個人準備先登記,等“國慶節”時再結婚辦酒席。當時有人各自問過他們,從他們沒有否定而且笑而不答的樣子看,這件事是真的了。但春天還沒有過去,又傳出一件驚人消息,說是兩個人要完了,登不了記啦,原因是奚蘭芳有病。當時劉寶來抽著煙,眉飛色舞地跟我講,老話說無風不起浪,這真是千真萬確呀。果然有人再次壯著膽子,試探著問他倆結婚的事情時,兩個人和過去的表情完全不一樣了,不再是笑而不答,而是麵容嚴肅地聲明,兩個人就是同事關係,從來就沒有談過愛!你們不要瞎說!但事情還沒有完,關於奚蘭芳的病情問題卻又成為大家猜測的一件事。可是一直沒有結果,誰也猜不出來她會有什麼病,直到那件事的發生,才讓車間乃至全廠的人驚愕不已。

那年夏季,說是奚蘭芳要調走了,最不可思議的是,她放著我們廠這樣全市知名的“大國營”不呆,竟要去一個小集體企業!大家如何也猜不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就在她要調走前,有一天加夜班,大約晚上一點多鍾,有人看見在“大油”的後麵,莊得勝和奚蘭芳擁抱在一起,接著又看見平時一貫高傲的奚蘭芳竟然蹲下身,把她漂亮的小嘴巴伸進了……當時的場景不知是誰給偷偷看見了,第二天立刻就在車間盛傳起來,最後傳遍了全廠,所有的人都像是目睹了當時的場景,一個個興致勃勃地講述。

最後有可靠消息說,原來奚蘭芳是“石女”,起初她自己也不知道,隻是後來要和莊得勝結婚,才發現了這個嚴重的問題,她覺得對不起莊得勝,不好意思再和莊得勝相處,所以才要從“大國營”調到一個集體小企業。莊得勝非常難受,但又阻攔不住奚蘭芳要走的決心,於是兩個人借加班之機悲傷道別,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好好地親熱一番。衝動之下,兩個人就用了特別的方式,沒想到竟被人偷看了全過程,並四處散播。

當時劉寶來跟我說這件事時,我一點都不相信,但劉寶來卻蹦著腳說就是這樣,一點都沒錯。我問他,我師傅莊得勝怎麼說?劉寶來笑我傻,莊得勝作為一個當事人,這樣羞恥的事他能承認嗎?但有一點肯定,從此莊得勝整個人瘦了一圈,萎靡不振了好長時間。所以大家確認這件事一定是真的。

以前,我一直認為奚蘭芳和莊得勝在油壓機後麵苟合之事,有編造痕跡,怎麼也不肯相信。但眼下我麵對發呆的師傅,似乎對過去的傳說,有了幾分相信。假如沒有那些事,為什麼一提“大油”,他會是那樣焦灼不安的神情呢?難道圍繞著那台油壓機,還會有別的不被人知的事情?

5

那天下班後,我又去醫院看望師傅,剛坐下來,就見馬萬洪主任在車間辦公室小李的陪同下走進了病房。我喊了一句“馬主任”,莊得勝愣了一下,這時小李上前一步,作了介紹。莊得勝馬上就要坐起來,馬萬洪溫暖地扶住他的雙肩,讓他躺著,隨後坐在床頭旁的小凳子上。

兩個人是第一次見麵,所以寒暄了幾句。莊得勝說了感謝的話,馬萬洪慚愧地說早就應該來了,還請莊師傅多原諒呀。莊得勝特別感動,一時不知說什麼。馬萬洪又說,莊師傅的技術,我早就聽說了,現在您什麼都不要想,配合醫生治病,早日康複,車間需要您這樣的好師傅呀。莊得勝說他做夢都想著上班的事,怕是上不了啦。馬萬洪急忙解釋,這次來,就是告訴莊師傅,除了公費醫療之外,自費那部分,車間全部給你報銷。莊得勝眼圈紅了,拉著馬萬洪的手,激動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馬萬洪說,生命是最重要的,我們狠抓生產、出優質產品,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讓大家過好日子呀,莊師傅您要想為車間做貢獻,就先把病治好了,我們等您上班呢。莊得勝感動得眼淚“嘩地”就流下來了。我跟了師傅那麼多年,從沒見他流過淚。

馬萬洪主任事情太多,坐了一會兒,就走了。我替師傅送了馬萬洪主任和小李,回到病房,見莊得勝還在感動不已,不住地用毛巾擦著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是不是“大油”還沒修好?我沒多想,順嘴就說,恐怕因為“大油”,要耽誤開工了。莊得勝哎了一聲,沒再言語。隨後又仰臉看著天花板,一肚子的心思。

6

不知是因為“大油”停開時間太長,還是什麼關鍵部位出了嚴重的問題,經過三四天的集中修理,“大油”就是轉不起來,幾個請來的維修師傅,左右找不著原因,一直趾高氣昂的他們顯得灰溜溜的。於是關於“大油”的種種傳說,又開始漫延開來。最令人恐慌的是,這時又一個工人把手給碰破了,皮都翻了起來,流了好多血。這一下,真的是誰也不敢再碰這台妖魔鬼怪的油壓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