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馬主任找了劉寶來談話,仔細了解這台油壓機的情況。

劉寶來回來後,對我說,看來馬主任這次真有點急了,要是開不了工,他的麵子可就丟大了。原來,馬萬洪在上級那裏信誓旦旦地簽了“軍令狀”。這時,我的手機有短信來了,原來是師傅莊得勝,問我車間開工了沒有。我短信回複說你就別管這裏啦,好好養著身體,等著做手術。他又問,沒開工,卡在哪裏了,難道還是因為“大油”嗎?劉寶來催促我快去領工具,我就回了一個字“是”,師傅就沒再回我短信。

當天晚上,莊得勝又給我打來電話,接著詢問情況。我告訴他,聽說廠裏準備把這台油壓機拆走,要購置一台新的。莊得勝聽了,在電話那邊急了起來,怎麼能這樣呢?真是不拿錢當錢呀,那台機器就是小毛病,修一修還是行的,保證能幹活。莊得勝聲音特別大,震得我耳朵疼。我說師傅呀,你管那麼多幹什麼呀?你就安心養病吧。莊得勝愣了一下,“哦哦”的掛了電話。

7

我沒有想到,莊得勝在做手術之前,竟拖著病軀,一個人從醫院跑到了車間。我在油壓機前見到他時,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剛從廁所回來的劉寶來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得勝,你瘋了,你怎麼跑這來了?莊得勝把棒球帽朝下壓了壓,笑了笑,隨後不住地咳嗽起來。我緊張地望著他,他朝我擺了擺手,很是焦灼地說,我是著急呀,怎麼能拆走呢,這台機器沒問題,絕對能工作,我知道問題在哪兒。劉寶來得意地說,得勝,你要是修好了,你就是大功臣了。莊得勝苦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在師傅揚手的時候,我發現在他夾克衫的裏麵,是帶藍條的白色病號服。顯然他是從醫院裏偷跑出來的。師傅離婚多年,沒有孩子,父母也已經去世多年,眼下住院,隻有一個妹妹經常過去照顧他,一個五十歲出頭的中年男人,想一想,怪不容易的。我趕緊低下頭,覺得鼻子發酸,似乎馬上就要流下眼淚來。

幾個維修師傅正好都沒在場,另外幾個原來重型機械廠的工人不認識莊得勝,躲在旁邊小聲地說著話。莊得勝讓我和劉寶來不要聲張,隨後他讓我把最大號的手扳子給他,就在我遞給他的時候,碰到他的手,他的手像火一樣灼熱。我說師傅,你發燒呀!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他的臉紅彤彤的,不是什麼氣色好,也不是什麼天氣熱,原來是發燒的緣故。莊得勝又咳嗽了一聲,讓我別說話,接著他腳步沉重地走到操縱杆前麵,站住了,舉起手扳子,但是突然又停住,他閉上眼,好像在回憶什麼。過了片刻,他對我和劉寶來說,你們別說話,讓我好好想一想,年頭太多了,一激動,忘了程序。劉寶來不解地問忘了什麼程序。莊得勝說“大油”有個毛病,他記得是在操縱杆上。劉寶來說,你這一提醒呀,我倒好像聽說過,可是我也忘了,你記性還不錯,肯定能想起來。莊得勝說,哪能忘得了,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感覺師傅好像話裏有話。

莊得勝開始卸操縱杆,然後讓我去拿一根鐵條來,他接過鐵條,我看見他的手抖得厲害,想勸他別修了,趕快回去,要真是暈倒了,那可不得了,但看他專注的神情,我又不敢說話了。莊得勝貓下腰,把鐵條伸到裏麵,比劃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告訴我鐵條不夠長,讓我再拿一根長一點的過來,我跑步給他又找了一根兒,他接過來,掂了掂,又目測了一下長度。鉚工的眼睛就是尺,好的鉚工,甭管什麼東西,看一眼,就能預測出來尺寸。我師傅的眼力就特別準,基本上八九不離十。

莊得勝喘了一口大氣,又鑽到機器的下麵,我看了看周圍,剛才還在旁邊小聲議論的那幾個工人,大概怕出事,這會兒不知道躲到哪去了。劉寶來拉我也蹲下來,像鵝一樣伸長脖子往裏麵瞅。

我看見那根兒手腕粗細的方鐵條別在兩個橫杠之間,樣子很危險地懸在半空中。師傅鑽出來,我看見他的臉色特別難看,他一邊咳嗽著,一邊把操縱杆擰上,接著讓我去合閘,我猶豫著沒動,他急了,向我喊了一聲,聾了?快去呀!我忙跑過去,雙手顫抖著合了閘。師傅握住操縱杆,劉寶來在旁邊喊,得勝,你真要開呀?莊得勝不理他,右手握著操縱杆,慢慢地向下壓去,我看見他的額頭上都是汗水。這時,轟隆隆的機器聲響了起來,隻見直徑一米多的鋼柱緩緩地探出,氣勢威嚴地壓下來。

這時,馬萬洪主任在幾個維修工人的簇擁下,快步朝這邊跑過來。我告訴師傅,馬主任來了。莊得勝舉著一雙油手,停住操作。馬萬洪走到近前,看看莊得勝,又看了看機器,雙手握住他的胳膊,很動情地說,莊師傅,你怎麼能從醫院跑出來了呢?莊得勝笑起來,聽說機器有問題,我來看看。馬萬洪說,莊師傅,您得快回醫院去。莊得勝說,修好了,我回去。馬萬洪疑惑地問,您是怎麼修好的呀?莊得勝用手指了指機器的下麵,這台機器年頭太長了,我用了一個土辦法,這台機器可不要賣呀。馬萬洪低頭看了看機器的下麵,顯然他看見了那根兒異樣的鐵條,然後直起身,原來問題出在這呀。這時,劉寶來湊上前來,恍然大悟地說,衝工組當年就是這麼用過,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

剛進廠時,我曾聽說過,鉚焊車間過去還有一個衝工組,莊得勝是當年衝工組裏唯一留下來的人。所以他太熟悉這台機器了。

大家正說著話,莊得勝忽然坐下來,我看他的臉更加紅了,仿佛醉酒了,又像是剛從火爐裏提出來的一樣。馬萬洪忙問怎麼回事。我告訴馬主任,莊師傅發燒。馬萬洪聽了,立刻讓我們趕快把莊師傅扶走,可是莊得勝卻搖著手,用力地說他要歇一下,腳一點兒勁都沒有,動不了啦。

我把他的一雙油手擦幹淨。這時又有好多人陸續圍上來,有工人,也有那幾個設備維修的師傅,圍著油壓機和莊得勝,一會兒看看機器,一會兒看看人,議論紛紛,好像人和機器都有很大問題、都是怪物一樣。

莊得勝抬起頭,突然看見了許多陌生的麵孔,他好像特別慌張,一下子拽住我的胳膊,大口地喘氣,不住地咳嗽,臉龐漲得更紅了。忽然,他指著站在最後麵的一個年輕的高個工人,張大嘴巴,好半天,大喊起來,朱海,朱海!

莊得勝的聲音似乎撕裂了一樣,把劉寶來和我都嚇了一跳,也把周圍的人都嚇傻了。馬萬洪忙問怎麼回事,隻見莊得勝掙脫我的扶助,大睜著像是爛桃一樣的紅腫的雙眼,撥開眾人,向那個高個年輕工人踉蹌著衝了過去,嘴裏還在喊著:“朱海呀,朱海,你怎麼來了,我對不住你呀。”那個年輕工人嚇壞了,愣了一下,扭身就跑,像兔子一樣眨眼就沒了影兒。

莊得勝找不著“朱海”,回過頭來,突然又一下子跪在油壓機前麵,哭喊著,朱海呀,我的好兄弟,是我害了你呀!是我在“大油”上做了手腳,把你害了!

他的聲音像是獅吼一樣,震天動地。劉寶來大聲說,得勝呀,你怎麼了,你這都是說的什麼呀?!

莊得勝接著喊,朱海呀,我一直以為是你偷看了我和奚秀芳的事,是你故意傳出去的,我冤枉了你呀!所以那天……是我故意把你給灌醉了,又做了“大油”的手腳,你死得太慘了!說著,他開始磕頭,磕得非常重,仿佛一把大錘子砸地一樣。我和劉寶來拉他起來,根本拉不動,他接著喊,我幹的那點破事……那見不得人的事,怎麼就懷疑是你看見的呢……是你傳的呢?不可能呀,不是你,是我冤枉了你呀,那天看見的不是你呀,不是你呀……

很快,莊得勝的臉就磕得血肉模糊了,樣子非常嚇人。馬萬洪主任大喊著,快點把他送醫院!快叫救護車!

我和劉寶來,還有好幾個工人,把莊得勝抬了起來,這時他已經喊不出來了,渾身軟綿綿的,接著很快就昏迷了過去。我正好抬著他的腰,他燒得太厲害了,身子滾燙,仿佛著火了一樣。

8

很多年前,一個叫朱海的工人曾被油壓機壓死的事,全車間的新工人都知道了不是劉寶來瞎編的,真是確有其事。當然也知道了是被師兄弟莊得勝害死的,如今得了不治之症的莊得勝受到眾人關愛,良心發現,修好了油壓機,還來到油壓機前懺悔了。但也有人說,那是因為莊得勝發燒說胡話,那場景大家全都看到了,那是一個正常人嗎?還有人說得更邪,當然那就沒法兒聽了,帶有封建迷信色彩了。

那天我師傅莊得勝被送回醫院之後,病情加重,高燒不退,本來已經定好轉天做手術,但由於發燒,手術無法做,所以推進了監護室觀察。

馬萬洪讓人把莊得勝別在機器下麵的鐵條撤掉了,又做了正規的技術上的加固,一台差點報廢的機器就這樣又開動起來了。鉚焊車間也正式開工了,正好用了一個月的時間,一天都不差。

但關於莊得勝是否就是當年害死朱海的嫌疑人這件事,大家還是眾說紛紜。

不久,也就是三天時間吧,就出了大事。聽說就在莊得勝退燒後準備做手術的當天,兩個穿便衣的刑警來到我們車間,說是莊得勝在做手術之前給“110”打了電話,自首說他就是當年害死朱海的人。可是警察趕到時,莊得勝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警察準備等手術做完後再取筆錄,可是手術並不成功,莊得勝從手術室出來後,就一直昏迷,根本無法取證,隻能等他醒來後再做進一步調查。

於是,警察又來到鉚焊車間調查。當然,沒有結果,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能等莊得勝蘇醒過來。

可是,莊得勝卻從此再沒有醒來。

(責編:楊劍敏 電子郵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