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截寡瘦的木樁,文淑琴杵在上街沿已經有些時候了。
起先,文淑琴隱在一棵梧桐樹後麵,仿佛很隨意似的,目光一波一波向對麵瞟去。街麵的車子不多不少,唰唰唰,急著回家的樣子;行人也不多不少,或疾走,也是急著回家的樣子,或緩行,一副酒足飯飽氣定神閑的做派。前麵十字路口的紅綠燈已經準時轉換成黃燈,一閃一閃的。文淑琴沒帶表,但她知道,時鍾指向十一點了。一個行人從她身邊踱過,盯了她幾眼,文淑琴便不知手腳如何擺放,仿佛被人窺破什麼心思。她四下看了看,感覺自己的樣子的確有些鬼祟,便移步到梧桐樹和街燈之間,索性把自己晾曬在昏黃的街燈下。文淑琴這才感覺有些神定。
文淑琴身向街麵,目光還是一波一波向對麵瞟去。
對麵是一排沿街的老舊平房,大多停歇了營生,拉下鋼閘門,黑咕隆咚的。隻有一間還亮著粉紅色,光線透過一扇玻璃門,朦朧了一方油黑的街麵。玻璃門邊的牆柱上,一掛旋轉著紅綠彩條的雙色燈,看得久了,眼珠追隨彩條轉動,分不清紅綠色,仿佛色盲了。雙色燈的玻璃罩殼也是粉紅色的,在這仲秋的深夜,看起來很溫暖,也很曖昧。
誰都知道,這是一間發廊。文淑琴也知道。她還知道,這種發廊裏麵沒有電推剪,沒有卷發器,也沒有電吹風,有的隻是年輕貌美的、裸出的肉比遮蓋的肉更多的女孩,有的隻是濃鬱的脂粉氣息,還有打情罵俏和淫聲浪氣。
文淑琴不止一次在本地電視新聞中看到,警方在一次次的掃黃打黑行動中,從這些發廊裏,押解出一串串以發遮麵的女孩和以手捂麵的男人,螃蟹似的一隻咬著一隻。這時候,她的心裏都會忿忿地嘟噥兩句,真不要臉,整個社會風氣都被他們敗壞了。完了,文淑琴朝身邊的兒子小亮望去,發現他的眼睛正亮亮地盯著電視畫麵,臉上現出些微興奮的神色。文淑琴頓時心情黯淡,身子萎頓在沙發,仿佛被誰嗬斥一般。
文淑琴是無意間發覺小亮有這方麵心思的。一天,她下班回家,老遠就驚見小亮的輪椅停在小區門口。文淑琴揮舞著手中的一把芹菜,卻發現小亮沒什麼動靜。離他十來步距離時,她駭然發現,小亮眼裏直愣愣地伸出兩隻鉤子,鉤住和他相向而行的一位女孩的身子。女孩漸行漸遠,兩隻鉤子這才戀戀不舍收回,轉瞬又鉤住從他跟前經過的一位少婦。文淑琴放緩腳步,故意遮擋少婦的身子。小亮終於注意到母親,有些尷尬地咧了咧嘴,擠出一絲笑來。
按理,文淑琴是曉得男人的,她也不止一次在早上發現小亮的短褲支楞著高高的帳篷。但她粗枝大葉地想,小亮的腿已經是這個樣子,是不可能有女孩喜歡上他的。那次在小區門口遇見兒子後,文淑琴似乎醍醐灌頂,猛然想起小亮是一直不願意走出屋門的,更不用說在小區門口拋頭露麵。文淑琴記得,她提議小亮到小區裏曬曬太陽,免得臉上總是一層病態的蒼白,小亮搖搖頭說,陽台上也是曬得到太陽的。文淑琴又說,那你也得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吧。小亮撇一下嘴角說,打開窗戶不就有新鮮空氣了嗎?文淑琴曉得,小亮是害怕那些探究的目光。小區裏的居民心地良善,大多知曉小亮的境況,但人們隨意的一瞥,在小亮看來,好像都充滿憐憫,或者鄙夷。人們隨意的交談,在小亮看來,也是在議論他。小亮不需要別人的憐憫,更承受不起別人的議論和鄙夷,他隻有把自己悶在屋子裏,看書,看電視,發呆。更何況那些懵懂的孩子,仿佛在動物園看老虎大象獅子似的盯著小亮的雙腳,還會不厭其煩地問他們父母,那個哥哥的腳趾頭怎麼長到反麵去了?或者問,那個哥哥的大腿怎麼和我的小腿一樣細?這時候,好心的父母總是歉意地朝小亮笑笑,趕緊抱著孩子離去。可是,小亮的心裏卻疼痛良久,仿佛被小孩的利嘴啄破。後來,小亮是再也不肯枯坐在小區裏,更遑論大搖大擺地在小區門口示眾。那比殺了他還難受。但現在,小亮居然……
文淑琴動起心思。
文淑琴開始留意街上的行人,並向同事打聽情況。她不敢妄想正常的女人,她隻打聽殘疾人。最後,文淑琴氣餒地發現,在她居住的小縣城,除去她家小亮,攏共隻有五個殘疾人,一個是眼瞎的老頭,在人民路拐角擺個算命攤;一個是雙腿因車禍而鋸的少年;另一個是聾啞人,女的,可麵相似乎比文淑琴還老;另外兩個是一對殘疾夫妻,女的年齡比小亮小三歲,小時候右手被電沒了,聽說長得還很標致。文淑琴便有些自責,懊悔得不行,如果早得知消息,那殘疾女人說不定就成了小亮的媳婦。文淑琴覺得很對不起小亮,看他的目光也有些怯怯的,仿佛是她的不經意耽擱了小亮的終身大事。
文淑琴是一個不事張揚的人,仿佛兒子的殘疾讓她的心裏也殘缺起來。她不會家長裏短,也不會在同事麵前顯擺自己的心思,她總是默默地完成自己分內的工作——她在一個不起眼的事業單位做著一份不起眼的事兒。二十多年前生下怪胎兒子,丈夫醉酒被一輛飆飛的摩托車撞癟以後,她的心門就緊緊鎖閉了,縱然春風萬度,也度不過她的一潭死水。她的一門心思都撲在兒子小亮身上。有一次,一個與文淑琴有過小小過節的男同事,向她主動談起農村老家有一個啞巴姑娘,文淑琴當即兩眼熠熠生光,直後悔那次與他的小小口水齷齪,連向自己扇耳光的心思都有了。
相親那天,小亮穿著簇新的衣服,坐在輪椅上不知如何安頓自己的身子。啞巴女倒很大方,咿咿呀呀說個不停,隻是不知道她到底說些什麼。但從神色上看,她對小亮是中意的。隻是啞巴女的哥哥,始終皺著眉,一幅焦苦的樣子,仿佛全國人民都欠他幾吊錢似的。最後,他像經驗豐富的老農巡視他的農田似的倒背雙手,悶悶地說,我妹子除了不會說話,是樣樣都行的。言外之意是說小亮不行。文淑琴當即辯解,我家小亮除了不會走路,也是樣樣行的,他會洗衣服,做飯,拖地,生活是可以自理的。不信?小亮你做做看。小亮惴惴地問,做什麼?文淑琴說,隨便什麼。小亮想了片刻,雙手在輪椅扶手上一撐,忽的坐到沙發上,雙手一撐,又忽的坐到桌邊的凳子上,旋即抓著身邊的方凳,蹬蹬蹬“走”進廚房,屁股擱在方凳,一手扶住灶台,一手拎起鋁壺,旋開龍頭,注滿水,鋁壺坐在煤氣灶上,啪的一聲點著火,又蹬蹬蹬“走”回客廳,邀功似的笑看啞巴女哥哥。小亮的一連串動作令人眼花繚亂,仿佛動物園的猴子在猴山上的騰挪撲躍,隻是他的兩條細腿,在闊大的褲腿裏晃晃蕩蕩,仿佛兩條無用的尾巴,把啞巴女哥哥看呆了,啞巴女卻掩著嘴,啊啊啊地笑將起來。最後,啞巴女哥哥說,我們回去考慮考慮。
這一考慮成了迷途的鴿子,再也沒有什麼訊息返回。這件事對小亮的打擊遠甚於文淑琴,從此,他更加鬱悶,雖然臉上看不出表情,但文淑琴知道,兒子的心比她還焦苦。
有一天,小亮在飯桌上說,媽,我想買一台電腦,文淑琴當即脫口而出說,沒問題。從此,有了電腦相伴的小亮,相親失敗的陰霾一掃而光,臉上現出久違的光彩,好像被告知罹患癌症的患者,忽然有一天醫生說是誤診,小亮那種從心底裏漾開來的欣喜,讓文淑琴的心寬慰不少。
小亮晨昏顛倒地在網上神遊,文淑琴也不多言語,反正小亮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時間。文淑琴頂多說一句,小心把眼睛使壞。小亮總是乖乖地說,知道了。說完又伏在電腦前。直到有一天,文淑琴無意中點開小亮的電腦,這才意識到事情的不妙。那天,小亮在廁所,文淑琴打掃衛生,當手中的抹布觸碰到鼠標,已經屏幕保護的屏幕一亮,現出了一幅男女性愛的圖片。文淑琴頓時耳熱心跳。她是懂一些電腦的,辦公室裏有公用電腦,隻是她不怎麼喜歡和使用而已。文淑琴點擊圖片的下一頁,又出現了汙穢不堪的一幅。文淑琴不想再看下去,急急走出小亮的房間,仿佛她自己做了什麼不堪的事。更令文淑琴心驚肉跳的是,有一晚,文淑琴聽到小亮房間傳出異樣聲,她躡手躡腳到他房門口,透過門縫,驚悚地看到,電腦屏幕播放著不堪入目的畫麵,小亮雙眼迷離,雙手快速地在下身套弄……